“真仙”的目光落到柳黛头顶。
那道童提醒她,“你上来。”
柳黛适才垂着眼,再上前两步,正正好就跪在“真仙”的脚尖底下。
“真仙”捏着她下颌,抬起她的脸,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是满意,“总算有个好的。”瞧她面不改色,便来了兴致,问道:“你不怕?”
柳黛道:“天上神仙的事情,奴婢不懂,不懂,自然就不怕。”
“真仙”哂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机灵得很,罢了,就你吧…………”说完,一转身又退到纱帐后头,道童朝柳黛使个眼色,她亦捧着锦盒,脱了绣鞋爬上去。
“真仙”半躺着,吩咐她,“打开——”
柳黛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她捏起药丸,小心翼翼往“真仙”口中送。
“真仙”吞下药丸,也含住她葱管似的指尖——
他这才要开始享用他今晚真正的药。
一个翻身,仍然老当益壮,夜夜似少年,夜夜要登仙。可眼前少女不见娇羞,亦不见恐惧,她一双眼似寒潭,静静照着他日益苍老的面孔,看得他一阵烦躁,正想撕烂了她,不料她突然扬起身子,贴在他耳边说:“真仙,你还记不记得季悟清?”
“谁?”
“真仙”满眼迷惑,显然那人间事,他一件也记不得了。
柳黛浅浅一笑,心中说不上来的失落,但她手上并不停顿,握住“真仙”的脖子一掐一拧,连个声响都没有,“真仙”便当真往西方极乐去了。
她翻过身,将“真仙”仰面放平,隔着幔帐看过来,仍是个“活人”模样,自己个已经从床尾找了个缝隙,悄无声息地溜出太极宫。
此时恰巧子时到,更鼓声响起来,又是一天。
她越过宫墙,跳上屋檐,却不想高处有人相候。
那人她记得,正是守在晋王身边的护卫,听气息约莫算个高手,此时正提着刀,迎向手无寸铁的柳黛,“事成了?”
子时不是个好时候,脊骨里的入魂蛊刚刚被唤醒,柳黛气血亏损,提不上内力,“你猜呀。”
“事既成,姑娘就不该活着出现。”
柳黛冷笑道:“姑奶奶该不该活,还轮不到你说嘴。”
第102章 南疆之主25 “我不但认得你,且我已……
102 南疆之主 25
“周寅!手下留情——”
苏长青赶到时, 柳黛与周寅已经过了百余招,正到生死存亡一刻,两人体内那股子冲顶的气都被苏长青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打断, 柳黛半身是血,跳到梁下,周寅收刀, 左手捂住左眼,连连后退。
苏长青一个飞身, 跃到柳黛身边,及时顶住她肩膀, 令她牢牢站直,却看她自右肩以下全部被血染红, 右肩肩后可见一寸余长的刀伤,正龇着血亮的口, 翻出粉白的皮与肉,显然是她没个兵器傍身, 在周寅手底下没讨着好,但他顺着她流血发颤的右手手臂向下看,发觉她满手鲜血, 手心里还掏着个圆咕隆咚的玩意,再看周寅, 左眼处已经被鲜血模糊——
柳黛侧过脸,朝他勾了勾嘴角,却又冲着痛苦不堪的周寅喊道:“倘若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我就考虑考虑把眼珠子还你。”
“休想!”周寅握紧长刀,不去管冒血的左眼,已然做好准备要与柳黛再战一番。
苏长青默默自背后环住柳黛腰身, 怕她再一激动,歪倒下去。
“周大哥,我已与王爷说定,今夜我带她走,我与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在中原现身,还望周大哥刀下留情。”他说得恳切,周寅却是不信,他带着晋王密令,必杀柳黛,以绝后患。
周寅正要举刀相向,闻人羽此时恰好追了上来,站在苏长青近前,瞥一眼沾了一脸血的柳黛,再去看周寅,“周大哥,今夜我在场,长青这话说的不假。”
闻人羽与晋王之间倒是比苏长青更近一步,周寅略有犹豫,但手中长刀未落。
“不过,还有一事,我奉王爷之命,需亲自验证。”闻人羽冷艳看向柳黛,一步步走过来,道一声“柳姑娘,得罪了。”便伸手来探,仔细探她的脉,松手后他与苏长青说:“内外两亏,多番损耗,她活不过三个月。”
闻人羽的眼神里写满了探究与疑惑,仿佛再问苏长青,值得吗?
苏长青没去细想,只拱手道:“多谢。”
便揽起柳黛,要往夜的深处去,闻人羽连追三步,对着他二人的背影喊:“保重!”
没人回答,暗处理飞出一件滑溜溜的小玩意,闻人羽伸手去接,便听见远远传来柳黛清脆娇嫩的声音,“收好他的眼珠子!”
闻人羽抬头看房顶上的周寅,见他收起刀来,跃到巷内,站在闻人羽身侧,拿仅剩的一只好眼睛盯着闻人羽手上的另一只,“她当真活不成了?”
闻人羽又细想一边柳黛的脉象,十分肯定地说:“活不成了,三个月都不一定。”
周寅道:“也好,世上又少一祸害。”
“是啊……世上又能少一祸害…………”
他长吁一口气,不知是为谁放下这颗心。
临近天亮,鸟叫渐渐热闹起来,柳黛靠着的这扇窗外便落着不少叽叽喳喳的早鸟。
苏长青将她安顿在一处民宅内,屋子时常有一老妇人打理,小小一个二进的院落,也整理地干净清爽。
柳黛左肩靠着窗,任由苏长青剥了她的衣裳,替她上药。
这年纪轻轻的一双小儿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要脱了衣服助兴,只可惜一个好整以暇等看好戏,另一个正色凝神,正正当当一尊石佛下凡。
柳黛舔了舔嘴唇,发觉自己唇上冰冷,脸上必定也不好看,但再不好看,在苏长青眼里也是好看的,既然他能赶来,她就有这个自信,于是正正经经说道:“长青大哥,你见了我的身子,可是要娶我过门的,否则我就只有一头碰死了。”
苏长青瞥她一眼,没说话,继续仔仔细细给她的伤口缠绷带。
她不死心,又说:“横竖你都不回中原了,不如陪我去南疆做一对恩爱鸳鸯,如何?”
她兴致勃勃,苏长青却始终板着一张脸,好不容易说句话,也是“你不疼吗?”
完完全全泼她冷水。
柳黛自此恼羞成怒,咬紧了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说:“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娘都死了,咱们要是拜堂,可就只你爹一个高堂可拜了,你若不娶我,我就去找你爹去!”
“找我爹?”
“是啊,找你爹治你!”
苏长青将绷带打结,擦干净手上的血,再找一件干净外衫罩住柳黛,这才坐在她对面,淡淡说道:“我爹早年间云游避世,江湖已十余年不曾有过他的消息,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苏木柏的下落。”
柳黛理所当然地说:“他是你爹,他去哪,自然是要告诉你的。”
“说得不错……苏木柏是我爹…………他去何处,必定要交代我…………”他的声音极低,带着丝丝怅然,仿佛将将梦醒,又仿佛仍在梦中。
柳黛不解,“你学我说话做什么?”
“不做什么。”苏长青直起背,端坐起来,终于抬眼看她,“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我,万事留我一条性命,甚至……甚至一步又一步亲近我,嘱咐闻人告诉我你的去向,引我相救,就是为了从我身上套出我爹的下落,好让你能在死之前解决最后一个仇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长串话,听得柳黛先是一愣,后是被人揭穿的羞愤,不过越是往后,时间越紧,她的企图便越是不加掩饰,苏长青这时候才看出来,才肯说穿,便是身在此山,难以看透。
隔了片刻,柳黛拉上衣襟,冷下脸来,“你说的都对,不过……苏长青,你想过没有,要从你嘴里套话,我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一只冰冢已经足够让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你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试上一试。”
苏长青静静看着她此刻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心里一抽一抽地疼,面上却紧绷着,抿起嘴角,沉默不语。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弥足深陷,抽身不及。他只记得她一时温柔娇俏,一时冷若冰霜,她一笑,仿佛是这天底下最心善最甜美的小姑娘,一皱眉却又能毫不留情杀尽天下人,包括他。
他猜不透她,控制不了她,也影响不了她,她的一切言行都在他的能力之外,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为这一丝追不上的光,倾尽所有,不愿回头。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柳黛身边,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低声且无力地说:“你放心,我带你去…………”
说完便松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屋。
余下柳黛一人,她虚弱至极,索性横倒在床上,心里想着,她这样的身子,如若见了苏木柏,恐怕也难轻松取他性命,更何况他隐居深山十数年,想必已然修成独步之功,千方百计去找,说不定是自寻死路——
想着想着,忽然发觉侧脸一片冰凉,伸手一抚,原来都是凉透了的泪…………
早知道,就该在苏长青身上种蛊,种一千种蛊,叫他生不如死,叫他乖乖听话,也叫他早早死了,省得如此千般万般,让人柔肠百转,心如刀割。
柳黛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已经大亮,苏长青端来早饭,柳黛把自己上上下下收拾妥当,与他同桌吃饭。
两个人一改往日相处情形,双双都做了锯嘴葫芦,一顿饭吃得紧绷,谁也没心思去注意早饭到底吃了些什么,只晓得苏长青放下碗宣布,“一炷香之后出发。”便转过身出门去。
柳黛撇撇嘴,琢磨着苏长青这屋子里不知有没有趁手的兵器,最好是刀,再不济到了地方,他得想办法把苏长青的佩剑弄到手,不然还像昨晚上那样打,她可是要吃大亏的。
无奈绕着院子溜达一圈,也没发现任何能杀人的东西,她只好继续做锯嘴葫芦,与苏长青一道上路,两人一人一匹快马向西,一天一夜之后,到一座无名山下,山路难行,又弃了马,靠两条腿翻山越岭,再耗上半日,总算找到一处青石砌成的小院,院里有花右草,更引了活水,建了凉亭,亭子里一张石桌,趴着三只晒太阳睡午觉的小花猫。
听见人声,小猫睁开眼,喵喵两声,听得柳黛杀人的心思都弱了下来,能抽空感慨起此处是什么神仙洞府,倘若她也能过上这般潇洒日子,她才懒得东奔西跑拆人骨头。
正看猫,门响了,出来的那人青布长衫,眉眼舒朗,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温润之气,便是在这山野之中也有谦和贵重之意,是个超尘绝俗的人物,难怪苏长青他娘,贵为郡主,也要为此人动心。
苏木柏面上含笑,走到院子中央来,亲切地招呼柳黛,“这是季家的姑娘吧,山长水远,来路辛苦,先到屋里喝杯茶,如何?”
三只猫都醒了,一只接一只跳下石桌,绕着苏木柏的腿蹭来蹭去的撒娇。
柳黛惊讶道:“你认得我?”
苏木柏了然一笑,“我不但认得你,且我已在此等候姑娘许多年。”
第103章 南疆之主 25 柳黛抿着嘴,浅浅一笑……
103 南疆之主 25
一间小屋, 陈设周全。
进门后,苏木柏洗茶、沏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仿佛手上端的不是茶壶,而是见血封喉的剑。
柳黛一路观察,默默盘算, 此时若要掀了桌子打起来,即便苏长青不插手, 她也未必能在苏木柏手底下讨到便宜。
真是失算,早知道应当把南疆血奴都带来, 一个两个的替她挡挡剑也好。
“季姑娘,这是自家种的新茶, 你尝一尝。”
苏木柏将茶杯推到她身前,好言好语招待, 仿佛是一久未谋面的老友。
柳黛端起茶盏,闻见茶香扑鼻, 心下略松了松,继而说:“我不姓季,季家不曾养我一日, 我照旧姓柳。”
“原来是柳姑娘。”苏木柏了然一笑,神情放松, 不知是心胸开阔,已有准备,还是根本没把柳黛放在眼里, “这一路上,我儿长青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倘若有得罪之处, 由我这个做长辈的代他像姑娘你赔个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如此客气…………
仇人见面,气氛竟然亲和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柳黛望一眼苏长青,瞧见他肃着一张脸,双眼沉沉,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为江山社稷国计民生发愁,只她晓得,他这是老木头为情所困,铁树开花,分外难捱。
柳黛懒得理他,她转过头,抬眼直直看向苏木柏,“他们都死了。”
“谁?”
“当年与你一同出关的人。”
苏木柏端起茶杯,饮一口热茶,却尝不出味道,只喃喃道:“也好……”
柳黛又说:“皇帝也死了——”
热水呛了喉咙,苏木柏放下茶杯,不住地咳嗽。咳了半晌终于平复下来,在看柳黛,眼神已从平静亲切,换做钦佩折服,“柳姑娘后生可畏,在下自愧不如。”
柳黛道:“你知道吗?因为我不怕死,所以我回回都活着,因为他们什么都怕,所以个个都死在我手下。”
“噢?”苏木柏兴致盎然,“那依柳姑娘看,苏某人眼下是怕还是不怕呢?”
“你不怕,却也怕。”
“此话怎讲?”
“你不怕死,你却怕我牵连苏长青。”柳黛侧过头,静静看着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苏长青,“你怕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