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很冷,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是冰凉的。手心贴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才发觉他身上更寒些,彻骨的寒意从她的手心一点一点渗在她的身体里。
她真想将手收回来。可是她怕自己松了手,连路都走不稳。她抿抿唇,忽略这种寒意,只盼着快些逃离这里。迈过门槛的时候,沈茴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出了寝殿,沈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覆雪的甬路上。宫人跪地俯首回避,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她和裴徊光踩在落雪上的声音。
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极了沈茴乱糟糟的心情。
明明是很短的甬路,沈茴望着停在不远处的软轿和自己的丫鬟,只盼着这路再短些,再短些。
软轿旁的沉月也看见了沈茴,赶忙小跑着迎上来。
“娘娘。”沉月快速屈膝行了一礼,便赶快主动去扶沈茴。
沈茴逃离似的,匆匆将搭在裴徊光的手拿开,递给了沉月。与被裴徊光扶着不同,她几乎将所有的力气都倚在了沉月身上。
她硬着头皮抬起头,望向裴徊光。
“有劳掌印了。”沈茴声音小小的,带着丝颤音。
哪有皇后跟太监道谢的?可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把裴徊光当成奴仆。
裴徊光轻笑了一声,这是应了她的这声道谢。
沈茴再不想耽搁,赶忙转身上了软轿。
月朗风寂,皑雪银装。红色的软轿尤为显眼,轿角的红色流苏随着抬轿人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晃着。
裴徊光立在原地,望着沈茴软轿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太监王来急匆匆小跑过来,弓身立在裴徊光身后一步的地方,小声询问:“干爹,陛下还没醒酒,该如何?”
裴徊光语气淡淡:“灌一碗醒酒汤,送到丽妃那里去。”
王来应了一声,赶忙去办。
·
软轿里,沈茴僵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看着就要到了永凤宫,软轿外的沉月忍不住心酸低语:“娘娘,马上到了。”
沈茴这才回过神来一般,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顺势带下泪来。
暂时安全了。
至少今晚安全了。
沈茴入宫只带了两个丫鬟——沉月和拾星。这两个丫鬟是亲姐妹。
拾星焦急守在院子里,远远瞧见沈茴的软轿,赶忙迎上去,规矩伴在软轿旁,直到轿子停下,和沉月一左一右扶着沈茴迈入寝殿。
屏退其他宫婢,关了寝殿的门,沈茴的身子瞬间软下来,跌坐在地。
“娘娘!”沉月和拾星赶忙一起扶起沈茴,扶着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娘娘受惊了,已经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沉月红着眼睛小声宽慰着。
沈茴疼得眉心皱巴巴的,扯开自己的裙子。
拾星惊呼了一声。
在沈茴的大腿里侧,鲜血一片,现在还有血从伤口里往外流。
不用沈茴吩咐了,沉月和拾星立刻行动起来,一个喊小宫女送了热水进来,一个从柜子里翻出外伤药来。
沉月将浸了热水的帕子拧干,小心翼翼地去擦沈茴腿上的血,她红着眼睛说:“娘娘何必将伤口弄得这样深……”
那样的境况下,沈茴哪里还顾得上掌握力度?
沈茴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最是惧寒。拾星拿了棉斗篷裹在沈茴身上,然后蹲在沈茴身侧,哽咽地问:“娘娘,还疼不疼?”
沈茴侧过脸看向拾星,然后点了点头。
疼。
好疼的。
先前在元龙殿时还不觉得有多疼,此时方觉得疼得要命。她紧紧抿着唇,娇嫩的红唇泛着白。
帝后大婚的吉日是千挑万算,自然也会避开皇后的小日子。于是,向来怕苦的沈茴一连喝了三日催期的苦药,可那药竟是无用,没能让她的月信如愿提前。是以,她才冒险弄伤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避多久,可能多躲一日便是一日!
沈茴将手腕上的银镯撸下来,用力一掰,骨竹相扣处被她掰开,里面藏着一把锋利的针刀。她将玉镯递给拾星:“把血迹处理干净了。”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
沉月给沈茴处理完伤口,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温声央着:“沉月给主子煮一碗姜汤好不好?这么冷的天,主子又折腾了一番,小心染了风寒。”
若是以前,沈茴定然是不会喝的。她不仅怕苦,还最厌恶姜的味道。
沈茴出乎意料地点了头。
姜汤送过来的时候,她抱着好大一碗姜汤,一口没停一股脑给自己灌了下去。
现在病不得,沈茴晓得。
沈茴幼时体弱,极度惧寒,染了风寒几次卧床不得起,差点夭折。所以她这些年才多居于江南,极少回京。
夜里,沉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悄声进来查看炭火。她习惯性地去给总是喜欢踢被子的沈茴盖被子,却发现沈茴由始至终都是一个姿势蜷缩着,未曾动过。
大雪纷纷,飘了一整夜。
沈茴醒来时,腰腹间撕裂一般得疼。那催期的苦药迟了一日发挥作用,又来势汹汹,折腾得沈茴小脸煞白。
“主子向来不会疼得这样厉害,想来是那药的影响。下个月当不会如此了。”拾星趁着旁的宫婢不在,在沈茴身侧悄声说,然后将一块蜜枣糖塞进沈茴嘴里。
沈茴倒不在意,反倒因为月信到了心里轻松不少,不过一想到一会儿要见到皇帝,她的小脸儿立刻微微发白。
——今日,她要和皇帝一起去宗庙祭拜。
沈茴穿戴着华丽气派的皇后朝服,乘着凤辇往前殿去。那一身厚重的皇后朝服不是不合身,而是穿在带着几分稚气的她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软轿到时,皇帝已经先一步到了,神情恹恹地坐在龙舆上。
沈茴咬咬唇,小手不由自主攥得紧紧的。她悄悄呼出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撑着沉月的手下了凤辇,行至龙舆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听着细软的请安声,皇帝将视线落在沈茴身上,半晌才开口:“上来。”
沈茴只好登上龙舆,心惊胆战地坐在皇帝身侧。
出发的时候,望着不远处大开的宫门,皇帝忽然四处张望,然后问身侧的小太监:“裴徊光呢?”
小太监明显不知情,跪地回话:“奴不知,这就去问问?”
“去将裴徊光给朕叫来!快去!快去!”
“是是是,奴这就去!”
那一瞬间,沈茴清楚地感受到身侧皇帝的情绪波动。他很不安,他在害怕遇到刺客行刺吗?是了,如今敌国虎视眈眈,国内四地揭竿而起之士不计其数。大齐内忧外患,想要杀了皇帝的人多不胜数。
沈茴甚至觉得今日出宫要是真的遇到刺客把皇帝杀了,那倒是真不错……
沈茴正在胡思乱想,皇帝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昨天晚上吓到皇后了?”
“没,没有……”沈茴垂着眼睛。
皇帝忽然笑起来,说:“皇后莫怕,朕不醉酒时不是那般。”
沈茴继续低着头,只无措地应了一声“是”。
“抬起头来。”
沈茴一惊,却不得不依言,硬着头皮抬头。
大抵是皇帝嫌她动作太慢了,直接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皇帝瞧了她的五官半晌,才开口:“皇后的样貌和两个姐姐相比……”
“臣妾不如姐姐……”
皇帝猛地凑近细瞧,沈茴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皇帝挑眉:“朕很吓人?”
沈茴颤颤不敢答话。
“抬起眼睛看着朕!”皇帝的语气暴躁起来。
沈茴慢慢抬起眼睛,然而没有看皇帝。她的视线越过皇帝,遥遥看见了裴徊光的身影。
他从远处走来,独自一人。
依旧是一身红衣玉带,连棉氅也无。修长,却也单薄。
沈茴赶忙说:“陛下,掌印过来了!”
皇帝果然立刻松了手,转头望向裴怀光,连下令出发的语气都变得轻快愉悦起来。
沈茴松了口气。
·
一路上,沈茴如坐针毡。而皇帝精神不太好,一直在犯困。
到了宗庙举行完参拜之礼,已是近午时,等着用素宴之后再回宫。
日头正足,皇帝的困劲儿也过去了,他指了指山下茶水摊的民妇。
裴徊光瞥了一眼,道:“陛下新立皇后,何必要这等粗鄙妇人?”
皇帝皱了下眉,转身踏进回廊,远远能看见坐在庭院里等候的沈茴。
四周皆雪,她端坐在红梅下,朝服之外裹着身厚厚的正红棉斗篷——把自己裹得像个球似的。
一片红梅飘落在裴徊光肩头,他拾起,在指间捻弄,随口问:“或是丽妃不尽心侍奉?”
皇帝眼睛一亮。
“虽仙姿玉色却呆板木讷十分无趣,”皇帝慢慢笑了,“徊光,你可能帮朕把皇后条教成丽妃那般可心?”
皇帝记得丽妃是裴徊光送来的。
更何况,没有掌印办不到的事情,他想要什么,掌印都能送来。
原本心不在焉的裴徊光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
丽妃,原是妓。
第3章
“到底能不能?”皇帝语气里充满了期待,眼中亦染上了几分兴致,明显凭空虚想了些什么景儿。
落在掌中的红梅捻碎了,汁痕弄脏了裴徊光玉白素指。他皱了下眉,弃了黏残的红梅,微微偏首,小太监王来立刻递上干净的雪白帕子。
裴徊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手,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自然让陛下满意。”
皇帝开怀地笑了。
他就知道,他就算是要天上的仙女姐姐,裴徊光也能给他弄来!他就是喜欢裴徊光这一点,所以就算再多的大臣说裴徊光的坏话,皇帝也不介意。
庭院不大,方方正正,三面环着游廊。四周寂寂,皇帝和裴徊光的对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落进沈茴耳中。
听着两个人这般讨论将自己弄成什么样子,她本来就冻得发白的小脸儿,越发苍白。
听见似走开的脚步声,沈茴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正好对上裴徊光望过来的目光。
原来只皇帝一人离去,裴徊光倚靠着廊柱立在原地。
四目相对了一瞬,沈茴吓得立刻转过头来。连裴徊光是个什么表情都没有看清。
沈茴又悄悄记下来——皇帝不喜她呆板木讷十分无趣,喜欢丽妃那个样子。
那她可要好好地呆板木讷下去才好!
她又将丽妃的名字记下来,想着回去了要弄清楚丽妃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用过素宴,帝后启程回宫。归时和来时一样,不少百姓夹道相望。只是最近几年四地起义不少,想要暗杀皇帝的人更多。整个皇城戒备森严,御林军围路守卫,看热闹的百姓也只是隔得老远张望着。
沈茴不经意间抬头,一下子看见站在人群里的父亲和母亲。
沈茴不由怔住了。
拥挤的人群里,母亲搀扶着父亲,两个人正眼巴巴地望着她。
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难道是她出宫时他们便驻在路边了,且一直等到她从宗庙回宫?
父亲的腿在战场上受过很重的伤,湿寒的天气都能让他疼痛难忍,更何况是这样冷的天在外面站立这么久……
沈茴红着眼睛,差点忍不住心疼地掉下泪来。
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她不能哭。
指甲嵌进手心,她生生逼下眼泪。
“皇后怎么了?”皇帝问。
沈茴揉了揉眼睛,皱着眉说:“这风吹着眼睛疼!”
皇帝瞧了她一眼,见她虽眼角红红的,眸子却干净明澈的样子,便“哦”了一声,移开了目光,随意打量着沿街百姓。
沈茴转过头,望着担忧的父亲和母亲,她慢慢弯唇,摆出一个最能让父亲和母亲安心的笑容来。
很快,龙舆超过了站在路边的父亲和母亲,沈茴抿着唇,纵使再舍不得,也不能回头去望了……
沈茴明澈的眸子一瞬间黯然下去。
不过,一想到按例,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后日要设宴,她就能见到父亲和母亲了。想到这里,沈茴一片灰暗的心里这才亮起了些微的光芒来。
帝后乘坐的龙舆消失在视线里,沈家夫妇念念不舍地转身。
“老将军!”一个武将打扮的男子追了过来。
这人叫赵畅久,沈元宏曾领军的时候相识,已认识多年了。沈元宏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赵畅久凑过来低声抱怨:“雾兰山雪崩,毁了通往边塞陈州的要道。上书的折子全部石沉大海,今天才听说全被司礼监拦了下来,根本没送到陛下面前!裴徊光这阉人当真是一手遮天!老将军,您说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沈元宏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早就走远的龙舆车队。
若是往常,他定然会和赵畅久一道呵骂宦臣弄权,筹谋如何拨乱反正。可如今他只想回家坐下来多歇一会儿,哪怕听孙女诵书,也比听这些堵心事好。
沈元宏抬头望向阴沉沉的乌云。
要变天了。
今年冬天比往常都冷,风雪也多,这天说变就变。这大齐王朝的天,谁知道何时就暗下去。
“就算折子送到了陛下面前也未必有用。”沈元宏语气怅然。
“什么?”赵畅久没想到沈元宏会这样说,更是惊讶于向来忠君护国的老将军会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
忠君护国?
沈元宏只觉得曾经忠君护国的自己像个笑话。他不是没有红着老脸,用这些年的战功、用两个儿子战死的功勋去求皇帝,只盼着能守着最后一个孩子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可是皇帝是如何说的?
他大笑着说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这是尊荣,是御赐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