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人家的病,若想去跟痊愈需要连续服药七日。可若他实话实说,老人家心疼钱只会拿三日的药。俞湛说十四日,老人家咬咬牙拿了七日的药,过了心里节俭的坎儿,也能治了那旧疾。
俞湛走进小巷,进了一家外面瞧着简陋里面却人满为患的医馆。
“俞大夫,您可算回来了!伢肚子疼得受不了,您给看看啊!”
“俞大夫,俺家男人按照你说的方子吃了三回药了,咋还不见好哩?不不,俺不是不信任俞大夫,这不是想让您再给瞧瞧嘛。”
“俞大夫……”
俞湛穿过人群,往里面走。他从袖中取了糖块递给追着他跑的孩童,又拍了拍另一个妇人怀中啼哭的孩童。
俞湛的外祖父一生钻研医学,医术精湛,在江南之地有神医之称。可俞湛并不像他外祖父那样一心苦研医术。
外祖父斥责他:“元澄,莫要辜负自己的卓卓天赋!”
“若能研
得起死回生的医术,也不过医一人。苍生普众小病顽疾需要的医者并不需神医才能医。与医史留名相比,能医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向往之,更义不容辞。”
·
夕阳落下去,天色暗下时,又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
沈茴坐在软塌上,怀里抱着个稍大些的暖手炉。她转过头,望了望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视线后,她将手中的暖手炉放下,让宫婢取了本书过来,打发时间地阅读着。
只是,她才刚翻阅了一页,又忍不住朝博古架的方向望过去。
沈茴有点犹豫今天晚上要不要穿过这博古架后面的暗道,往沧青阁去。若是今晚也过去了,当真是自搬进这昭月宫,每夜都过去了。那岂不是成了惯例?必须每天都过去了?
她若不过去,又怕裴徊光穿过暗道,来她这里。
灿珠端着暖茶走进来时,刚好看见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她将暖茶放下,禀话:“娘娘,掌印今日下午出宫去了。马上要过年,胡蛮是要派人进奉的。掌印忙这事去了。许是要三五日才回来。”
沈茴顿时松了口气。
很快,她又想起一事,询问:“灿珠,你这样将掌印那边的事情一一告知与我,可会有麻烦?”
灿珠愣了愣,心下一暖,才说:“娘娘体恤,沧青阁那边的事情,奴婢的确知道得便利些。可奴婢知晓的东西绝非什么机密。宫中旁的主子也有眼线能知晓。只不过奴婢知道的早些罢了。若当真是机密的事情,奴婢也不会知晓了。”
沈茴想想也是,裴徊光这个人,若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机密,宫婢哪里那么容易知晓。
胡蛮进奉?裴徊光出宫?
沈茴忽然想到裴徊光送出去的那封写着胡人文字的书信。她将手中的书放下,说:“走,我们去沧青阁。”
“啊?”灿珠十分意外。不过她也没多问,赶忙给沈茴取了厚斗篷,执了灯跟着沈茴穿过暗道。
到了沧青阁,顺岁看见沈茴过来愣了一下,才行礼禀话:“娘娘,掌印不在。”
“那掌印可说过他不在时,本宫不能过来?”沈茴问。
“不曾。”顺岁急忙摇头。
沈茴笑着说:“本宫睡不着,去书阁翻翻书。”
沈茴说的是实话。
她有心想知道裴徊光与胡人的书信中写了什么,可偷盗书信必然不可能。若她自己能看懂胡人的文字呢?
沧青阁六楼的书那样多。她要来瞧一瞧,有没有关于胡人文字的书。若有,那便学一学。
到了六楼,沈茴在书橱密密麻麻的书册间一本本看过去,翻找着。底层的书册找完了,她从窗下推了梯子过来,提裙踩着木梯站高,去查看高处的书册。
她找了许久,终于在西南角书橱最高层挨着屋顶的地方,找到了几本胡人文字的书册!她顿时一喜,也不下来,坐在木梯上翻阅着。
第二日、第三日,她将昭月宫安排好,白日时便过来,日夜不歇地学胡人文字。
夜深了。
沈茴学得倦了,将书放在一旁,起身去窗前吹风醒醒发沉的脑袋。她不经意间一瞥,看见远处角房旁的两个人影。
灿珠和王来。
王来从角房出来,大步往外走。灿珠小跑着追出去,去拉王来的手。她使劲儿将人拽过来,踮起脚尖主动去吻王来。
沈茴吓了一跳,在心里念一句“非礼勿视”,急匆匆转身重新回到木梯顶端坐下,捧了书继续读。
沈茴慢慢拧了眉,走神了。
她不懂为什么书册上将那事写的那样美。她被皇帝逼着亲眼目睹过,只觉得恶心。形势所迫,她主动去找裴徊光,以破身之法来破局,除了羞耻与难堪,带给她的只有疼。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甘之若饴?书上所言当真都是骗人的?
她不懂。
灿珠主动去吻王来的画面浮现眼前。
沈茴疑惑地咬唇。
口舌相缠的亲吻是什么滋味?不恶心吗?
她没试过,她不清楚。
第30章
王来推开了灿珠, 转身想走。
灿珠红着眼睛质问:“所以人的确是你杀的?”
王来没说话。
“你现在怎么这样了呢?王来,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样!在这宫里呆久了,真的善恶不辨了吗!你不能竟干些不积德的事情啊!”
“积德?无根无后之人给谁积德?”王来笑了。他年少不大, 才十七。五官端正又清秀, 既伶俐又安静。只是此时他向来温和的眼睛, 染上了一丝嗜血的异色。
灿珠忽然就哭了, 她哽咽地说:“给我积德不行吗?你不管我死活了吗?我早就和你绑在一起了。你捅了旁人多少刀子,那些刀子早晚要落在我身上。你不怕死,可你造的孽都会报应在我的身上!”
她去拉王来的袖子,又一点点去攥他发颤的手。
王来猛一闭眼,狠狠心:“那日后离我远一些。”
灿珠还欲说什么, 看见了裴徊光正往这边走。她一怔,不由松开了王来,略畏惧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角房里。
王来心下一惊,立刻跪下说话:“吵扰掌印,自请责罚。”
他俯首磕头, 连干爹也不叫,换了恭敬称呼。
裴徊光垂眼睥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杀人是什么滋味?”
王来跪在地上没动,心思转得飞快去揣摩如何回答,最后说:“胃中酸苦异常,十分不适。”
“呵。”裴徊光略弯腰, “想成为咱家这样的人吗?”
王来心中惊骇,几番犹豫, 最后说了实话:“毕生所求!”
“就这点追求。”裴徊光却轻嗤了一声, 直起身来。
王来茫然。这、这点追求?
裴徊光又开口:“那丫头……”
王来的心又立刻悬了起来, 急喊了声:“干爹!”
“若想报应不遭到她身上,那就做事干净些免去后患,把能害了她的所有人先弄死个彻底。”
裴徊光捻了雪白的软荔糖放进口中来吃,一边吃着糖,一边往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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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茴坐在木梯上,仔细读膝上的游记。她穿着齐胸长裙,最外面罩着一层嫣红的轻纱,里面是柔软的粉色棉料,再里面一层的色泽更浅,浅浅的粉白。裙子展开,渐次晕开的色彩在木梯上徐徐绽着。
书阁里胡人书籍倒是不少,可那种通篇都是胡人文字的书册,显然让完全不懂胡人文字的人无法下手。好在沈茴寻到了这册游记。这册游记近千字,用了中原和胡蛮两种文字。
沈茴揪着眉头,手指头指着书册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比对着努力去记忆。
当沈茴读完膝上书册最后一页时,站在门口看她许久的裴徊光才往里面走。
听见脚步声,沈茴抬眼看见裴徊光,吓了一跳,膝上的书册跌落,磕了木梯,落到地上。
裴徊光弯腰,月白的棉氅拂过地面。他将游记捡起来,瞥了一眼,抬首望向坐在高处的沈茴,将书册递给她。
沈茴攥了攥膝上的柔软裙料,将游记接过来放回最高的书架上。
“不读了?”裴徊光问。
“这本已读完了。”她在裴徊光的地方读书,显然她想学胡人文字是瞒不过裴徊光的,她也不遮掩。
沈茴站起来,一手撑着书橱,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往下迈步。待快踩到地面,她动作自然地将手递给裴徊光,让他来扶。
裴徊光抬抬眼看她,心想这小皇后还真把他当成奴仆。不过,他倒也将人稳妥地从木梯上扶了下来。
“胡蛮之地的巫兹人马上要到了,本宫想学学他们的语言。掌印这里可还有浅显入门的书册?”左右瞒不过他,还不如直接跟他要书。
“娘娘要是想学,咱家教娘娘便是了。”
沈茴惊讶地看向裴徊光,显然又高兴又意外。
“只是今日不行。娘娘先回昭月宫去。”
沈茴更惊讶了。她微微抬眼望着裴徊光。
“怎么?娘娘给咱家暖榻暖上瘾了,不舍得走?”裴徊光隔着裙料,捏了捏沈茴的臀。
沈茴向一侧躲开。
裴徊光将红鹤小瓷瓶里最后一粒软荔糖倒出来,塞进沈茴的嘴里。又解下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将人送到楼梯口,站在上面目送沈茴离开。
沈茴咬着嘴里的软糖,心里疑惑。她总觉得裴徊光今天有点奇怪,好像心不在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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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沈茴穿戴整齐往太后那边去。虽说太后称病不愿理宫中事,可再过两日,巫兹人就要到了,听说还送上了一对双生的金瞳美人。接待之事,太后不能不过问。
今日到的都是位份高的妃嫔,还有几位王妃。
“这胡蛮人每年进奉时,总要借机显摆一番。”太后冷笑了一声,“曾经的附属小国,如今翅膀硬了。又没胆子生战事,偏偏要在小事上显摆自己的能耐。看着吧,肯定又要力士比武。说不定来个新花样,还要提出女子们下场比试。”
静嫔笑盈盈地接话:“那些未化开的蛮人怎比得过咱们泱泱大国,不过自取其辱。”
这才几日,江潮漪已从静才人变成了静嫔。
其他妃嫔也跟着附和。
沈茴悄悄打量着太后,觉得太后容光焕发的,心情也大好,完全不是上次见时的衰颓模样。
殿内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很好,沈茴心里却知道太后这话说的不对。
巫兹的确曾是附属国,可如今已不是了。再言,就算巫兹是附属国时,附的也不是大齐。王朝更迭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未停止。不同于三百年的前赵、六百年的前卫,如今的大齐立国不到三十年,根基十分薄弱,要不然那些曾经的附属国也不至于一个个分割出去。
“皇后刚入宫没多久,年岁也小。接待之事,你们几个要多帮着参谋。不能出差错。”
太后说的人是贤贵妃、端贵妃、兰妃,还有锦王妃。
几个人一边赞着皇后聪慧定能处理好,一边表决心定当尽心尽力。沈茴自然郑重应下太后的交代。
再过了没多一会儿,太后称乏,各宫陆续起身告退。
刚出了门,沈茴遥遥看见树下的沧青阁小太监顺岁,不由一怔。裴徊光该不会是这个时候要找她吧?沈茴神色如常地往回走,眼角却瞥着顺岁。竟见顺岁迎上了兰妃,弯腰禀了话,然后为兰妃引路。
沈茴停下脚步,有点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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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王妃不是一个人进宫的。各宫妃子离开后,她转到偏殿去。锦
王倚靠在榻上,抚着手里的一块貔貅古玩。
“药可带进宫了?”他眯着眼睛,脸上残着酒后的红色。
锦王妃冷笑了一声,道:“王爷,就算您再想得到皇后,也不能在宫里强了她吧?她现在可还是皇后!”
“难道你有本事把皇后请去王府给本王幸?”锦王说,“裴徊光那阉贼就差明示年后会帮本王称帝。不仅是皇后,皇兄后宫的美人们都是本王的!”
因利益走到一起的夫妻很多,像锦王和锦王妃这般毫无感情的夫妻倒是极少。
“离过年也不到半个月了,王爷就这么急不可耐?”锦王妃努力劝着。
“你不懂。”锦王笑着晃了晃食指,“皇兄宫中美人实在是太多,顾不上皇后,寝帐上至今还没勾上皇后的名儿。真是不知道说皇兄什么好。啧,倒是多谢皇兄给本王留着了。美人的第一口,总是更鲜的。”
锦王坐起来,又倒了一盏酒来喝。
“王爷想在宫里乱来,如果被皇帝发现,就算裴徊光有心帮王爷……”
锦王大怒,摔了手中的酒盏,猩红着眼:“被发现又如何,当着皇帝的面幸他的皇后又如何!”
锦王妃有心再劝,却也不敢开口了,至少现在不敢开口。
齐家男儿都有这个毛病——
嗜酒,偏酒量差,醉酒之后就失了智,不算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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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锦王惦念着的皇后,此时正心事重重地抱膝坐在榻上。
她思量自己可以为了煜儿找上裴徊光,那兰妃就不能为了刚出生的小殿下去向他献好?
齐煜的名字是大臣拟上去的,刚出生的小殿下却得了陛下赐名“熔”。陛下对齐煜的不喜和对齐熔的喜爱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宫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沈茴并非追权之人,可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若退了,旁人未必会放过煜儿。皇帝的兄长有几个得善终?偏煜儿还不得皇帝喜爱。沈茴甚至担心皇帝直接立齐熔为太子,煜儿便连命都难保了。
更何况,齐熔年岁更小,早早依附了裴徊光,那大齐是不是还要继续腐烂下去?她心里,总是怀着一颗盛世之心的。
沈茴想起了哥哥。
旧部踏破沈家门槛又如何?哥哥还是没有复原职拿实权。
沈茴又开始瞎琢磨了。昨天晚上裴徊光为什么不让她留在沧青阁?莫不是将她赶了,再请兰妃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