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郎怎么来了,夜深了不回屋休息么?”她试图与他搭话,极力压制心中的害怕,提着茶壶的手在半空中抖动不止。
姜朊倒好茶,素手将茶盏推向卫泱,卫泱侧眸看着茶烟袅袅的白瓷,道:“今日二公主死于非命,你有何话要与我说?”
姜朊正在倒茶的手一顿:“卫郎,阿肌是我的亲妹妹,自小我们情意深厚,如今她……”
话还未说完,姜朊哽咽起来,一颗颗珠子若断了线,自她的眼眶中掉落,她抽出手帕揩泪,哭声渐大。
“卫郎!陛下把阿肌被害的案子交给你,你一定要把那杀千刀的恶人揪出来!虽说阿肌的伤口是被肹妹妹的簪子刺得,但是我绝不会相信阿肌是肹妹妹杀的!”
“自小阿肌与肹妹妹不对付,可也从未有伤人的事件发生,哪怕陛下选后在即,肹妹妹也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杀害阿肌的,卫郎,你定要找出真正的幕后真凶,还肹妹妹清白!”
姜朊涕泗横流,面上的妆容都哭花了,俨然一幅悲痛欲绝的模样,她句句看似为月兮开脱,实则却是在向卫泱暗示月兮的伤人动机。
整个冀侯府夜深人静,唯有落梨院可闻哭泣声声。
卫泱紧攥住衣袖边缘,手背上青筋毕露,良久,他开口道:“从前,你欺骗我时,也是这般歪曲事实。”
姜朊一怔,止住声,抬头望着他,双眼微圆:“卫郎你说什么?”
“那年花朝节,替我解围的兔耳女子不是你,你为何冒认?”卫泱语气平缓,仍是看着那盏茶。
“我是为了护住肹妹妹,那年她偷跑出宫,不能暴露身份。”姜朊心里突突直跳,她捂住胸口答道。
“那后来呢,后来我与父亲说要娶你,你为何不解释。”
“我……我……”姜朊心虚地眨着眼,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当年她得知姜肹在翰墨院借用了她的名头,后来卫泱来寻她,她见卫泱风度翩翩,芝兰玉树,便顺水推舟默认了她就是那个帮他的女子。
这些年,卫泱对她关怀备至,她也渐渐对他心存慕艾,如今大曌改朝换代,她有这么把庇护伞,再要说出当年真相,更是不大可能。
“是我自己愚蠢,识人不清。”卫泱自嘲般摇头冷笑,“姜朊,你知道陛下为何让我来查此案吗?”
“为何?”姜朊浑身僵住,见他直呼她的全名,还说出那样一句话,一颗心直坠谷底。
卫泱掀起眼帘,定定地望向姜朊:“你在皇宫内杀人,你当真以为没人看见吗?”
他的话,如一盆含着冰凌的水,从她的头顶浇下,温度骤降,心下一片拔凉。
“你……你说什么?”
“陛下麾下的暗卫,遍布整个皇宫。”
姜朊闻此,猝然瞠目,一双眼鼓得铜铃似的,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如遭雷劈,轰然倒下。
***
翌日,乾和宫中。
李浥尘立在一排云鹤屏风后,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绸,远远注视着玉案旁正在提笔沾墨的女孩儿,目光柔和。
宫铃轻摇,常幸推门而入,小步走到李浥尘身后,道:“陛下,二公主的外祖父裴老将军说,希望陛下赐死三公主。”
李浥尘深邃的眼如古井,毫无波澜,他负手伫立,岿然不动。
“卫泱呢?”
“卫侯那还没有消息。”常幸道,“陛下,奴有些不大明白,卫侯与大公主有情,陛下为何要将此案交与卫侯?”
“下去。”
李浥尘并未回答,只淡漠地下了逐令,常幸自知僭越,连声谢罪,退了下去。
此时屋内的女孩儿直起腰身,停了笔,还似猫咪一般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李浥尘眉梢间带着的郁气淡了些,他抬步绕过屏风,朝月兮行去。
月兮绘好图,走到三角盆架旁净手,金盆内盛着温热的清水,双手浸入,纤纤十指若葱根,白嫩莹软。
细腰上遽然环上来一双劲臂,随后本个身子都陷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中,淡淡的沉香钻入她的鼻,沁入心田。
右肩稍重,那人的面颊贴在她的耳侧,月兮心中一紧,唤了声:“陛下。”
“真不用朕陪你去吗?”
李浥尘的声音喑沉,似在询问,又似关怀。
“不用,陛下若与月兮同去,恐会适得其反。”月兮擦了手,转身面向他,“这是在我大曌皇都,想来赵河也不敢造次,陛下若不放心月兮,便多派些人手,保护月兮也好。”
李浥尘面色凝重,看着面前娇人儿恬静的容颜,眉间深拧,默了良久,才低声答道:“好。”
画卷上的墨干后,李浥尘命人把画收入锦盒,月兮将锦盒抱在怀中,朝他一笑:“陛下,月兮去了。”
月兮方一转身,手臂便被攥住,她回头,疑惑地看着李浥尘。
李浥尘沉着脸,薄唇蠕动,欲言又止。
“陛下?”
他冷毅的脸庞上出现了两抹可疑的红晕,慢吞吞道:“回来后,你也要为朕画。”
月兮听着懵了片刻,眼前这个男人扭扭捏捏地拦住她,又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就为让她画画?
“嗯,月兮回来就为陛下画。”
少女嫣然一笑,娇靥边梨涡轻旋,俏丽妍润。
“陛下,东周的陆使臣来了。”常幸站在门口,将二人的对话打断。
殿外阳光明媚,冬日的日头和煦,安抚着被冰雪淹没已久的世间万物。
月兮抱着画轴,一出勤政殿,便瞧见陆洵一身墨绿色的直裰立在金色琉璃瓦下,腰间系着雪色玉珏宫绦,显得身姿挺拔。
他仰头望着什么,灿白的日光洒在他润玉般的面颊上,刀削般的轮廓散发出淡淡光晕。
见有人来,陆洵侧头望了过来,一双丹凤眼炯亮有神。
“月兮。”
“陆哥哥。”
月兮走过去,福身纳了一礼,还未站稳身子,耳边却闻他轻声一句。
“明晚。”
月兮心下一凛,明白陆洵说的意思。
明日,他会去桑榆台,救走阿霂。
第24章 江妘 只想一辈子待在陛下身边。……
四方馆南苑。
苑中有一颗柳树,枝干粗壮,约莫需两个女子环抱着,才能堪堪将其围住,远远望去一树垂枝空落落的,似干枯的发丝,在日光下随风摇摆。
树下放着一袭贵妃椅,而赵河懒洋洋翘起二郎腿,躺在椅上晒太阳。
月兮一进南苑,便瞧见了这么一幕。
“赵使臣好兴致。”
赵河面上覆着一本《诗经》,听见有人唤他,头往一侧甩了甩,书籍滑落到躺椅上。
日头刺眼,他坐起身来,飞快眨了眼,定睛一看,站起身浮夸道:“小公主是你啊,蓬荜生辉,蓬荜生辉,里边请吧。”
月兮礼貌性地颔首:“赵使臣请。”
二人迈入门槛,门边的两名武士伸手将月兮身后的侍卫拦住,表情凶神恶煞的。
月兮回头道:“无事,诸位大人先在此候着,我稍后便出来。”
侍卫们见她发话,放下了手中的剑,立在门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她。
月兮一回头,身后的门“砰”的一声,紧闭起来,掀起的风携带着寒意,拂过她纤薄的身子。
她微蹙蛾眉,按照赵河的手势,慢慢坐在一张檀木椅上。
“赵使臣,画,我已经画好带来了,赵使臣可要看看?”
“不用了。”赵河摆摆手,双眼微眯盯着月兮,“本世子对画没兴趣。”
“那世子何时履行承诺?”月兮坐得端正,语气平缓。
“现在就可以啊,本世子还能诓你不成。”赵河拍了拍手,从里间闻声走出来一个青衣小婢。
那青衣小婢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樱桃嘴,雪桃腮,柳条腰肢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堪堪欲折,看着赵河的乌眸中略有几分胆怯。
月兮瞧着这个小婢,只觉眼熟,看这身形,貌似与昨日夜宴上的头牌舞姬有些相像。
但她总觉得,还在其它什么地方见过她。
小婢走到赵河身前,赵河斜瞅了她一眼,满脸嫌弃,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扔到她脚下素白布鞋旁。
“滚吧,盒子里面的是神药,拿去给你的主子。”
小婢连忙蹲下身,捡起那锦盒,打开一看放了心,跪好身子朝赵河磕头道:“多谢世子,奴婢来生再为世子做牛做马。”
“滚,别脏了本世子的眼!”赵河不耐烦,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朝她啐道,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堵耳朵的东西。
“是是是……”小婢抖着身子,向后匍匐了好几步才爬起身来,转身离去时,面上恐惧尽褪,一双斜月眼中泛起阵阵幽光,捏着锦盒的手指发白。
月兮看着他们主仆二人一唱一搭,头上雾水彷徨。
“赵使臣,这……”
赵河回头嬉笑道:“这贱婢啊,是贵国皇帝安插在本世子身边的耳目呢,当真以为本世子是个绣花枕头,看不出来?”
他的话意有所指,月兮恍然大悟,难怪赵河那日在殿上,堂而皇之要将这个女子送给李浥尘,原来是在下李浥尘的脸。
这李浥尘也是,心狠极了,竟将这么一个柔弱美人作为眼线,安插在赵河身边,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眼看神药已经到手,月兮思毕,盈盈站起身来:“赵使臣,画已送到,姜肹就先告辞了。”
赵河坐在对面的座椅上,笑意森森,却不答话,当下月兮心头便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昏意,如古寺撞钟,一下下冲击着她的头部。
月兮张口,却发现自己已发不了声,说不出一字一句,脚下步子也变得悬浮,如踩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之上,终是支撑不住,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这时又从后院走来一个女人。
女人开口,说出的却是男音:“小公主先喝杯茶呗,来本世子这,连口热茶都没喝,就要走,这是什么道理?”
竟是赵河的声音。
月兮撑着越来越晕眩的额,骇然看向赵河和那女子。
“也好,姜肹恭敬不如从命。”
这下响起的是她的声音。
那个女子,原来是个口技人,正在模拟她和赵河的对话。
月兮白润的鼻间沁出点点细汗,她掐着大腿上的嫩肉,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赵河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走到月兮身旁,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公主,我赵河想要的,还从来没失手过。”
***
勤政殿外。
陆洵踱步走出殿,停在白玉丹阶上,面含微笑,神清气爽,远眺皇城两角的钟楼。
“主子,您不是看重三公主吗,为何要与那皇帝说这些话?难道,您不打算救三公主?”陆洵身后的护卫白翼不解道。
陆洵面色如常,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地声音说道:“想要击溃李浥尘,用兵我们东周毫无胜算,唯有诛心。”
“走了,白翼。”
白翼还皱着眉思索着陆洵这话的意思,而陆洵却已走远,白翼拍了拍脑袋,紧跟上去。
刚迈下玉阶,便瞧见一青衣女子匆匆而来,与陆洵插肩而过。
陆洵顿住脚步,回过头,看着那女子的身影,脸上勾出了一丝玩味。
原来那天夜宴领舞的舞姬,竟是她。
***
勤政殿内。
宽大的金丝楠案上,整齐堆砌着本身高的奏疏,李浥尘坐在木案后,脸色阴沉,手上执着一只朱笔,在案上的明黄卷轴上笔走龙蛇。
卷轴上,“立后诏书”四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尤为清晰。
帝王周身的郁气化作冰棱,寒气往一旁蔓延开去,让人如坠冰窖。
常幸在一旁谨慎研墨,瞧着李浥尘那堪比砚中墨的脸色,缄口不言。
一个小监宦出现在殿门口,道:“陛下,刚来了个女子求见陛下,她说手上有神药。”
李浥尘握着朱笔的手一顿,抬头道:“让她进来。”
片刻之后,青衣女子迈着小步,走进殿来,一下跪在玉案前。
“江妘,参见陛下!”
她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抬起首,泪眼汪汪地看着李浥尘。
李浥尘看清她的面容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阿妘,怎是你,平身吧。”
江妘站起身来,抹了抹眼上的泪:“陛下,阿妘不负所托,拿回了神药,璟王殿下的腿有救了。”
女子从腰间绣包中掏出一个方形锦盒,捧在掌心,常幸见之,上前接过来,呈到李浥尘面前。
李浥尘看了锦盒一眼,眉头微聚,道:“你可见到了三公主?她人呢?”
“自然……见到了,想必三公主很快就将回宫。”
江妘想起自己离开时,月兮晕坐在椅上的那一幕,眼皮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那三公主姜肹,又要成为他的妻了。
李浥尘沉吟片刻,对她道:“阿妘,你受苦了,朕会尽全力补偿你,你先回江府,江大将军和夫人必在府中盼你归家。”
“陛下!”江妘连忙摇头,眼泪又从眼眶中滑落:“一切都是阿妘自愿,阿妘不要别的补偿。”
“阿妘只想一辈子待在陛下身旁,照料陛下!”
第25章 中毒 朕将要立后
“朕将要立后。”
冰冷的声音传入江妘的耳中,她的心像是被尖刀刺了一下,捅出一个窟窿。
自打她有记忆,便同父亲跟随在李浥尘身后,从前他是世子,而她只是个马夫的女儿,身份卑贱,她不敢对他有所奢求,只求远远望他一眼,便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