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华摇头:“你晕倒那日,陛下广纳后宫,册封了江家嫡女为贵妃,你大姐姜朊封了德妃,还有各地藩王臣子进献的女子十数人,皆是今日入宫。”
“据姑姑所知,陛下今日翻了贵妃的牌子,你看,眼下天都快黑了。”
月兮怔了一瞬,目光移向窗外,透过淡黄的月影纱,可见外边天色已变为鸭蛋青。
李明华见月兮不说话,以为她是伤心了,语重心长道:“陛下还说,谁先诞下子嗣,就封谁为后。月兮你不必难过,陛下心里是有你的,否则之前也不会一门心思想着立你为后,待陛下气消了,好好同他把误会解了,彼时后位还是你的。”
“姑姑,月兮确实难受,但与陛下纳妃无关,月兮只为母亲的毒未解难安。”月兮掀开身上覆着的被衾,“不管如何,月兮都要再尽力一试。”
他纳妃,与她何干,她只盼早日救出母后,一起远离这个皇宫。
“月兮,这样太委屈你了。”
“为了母亲,月兮不怕委屈。”
月兮简单尝了几口素粥和李明华为她准备的药膳,便要出门前往乾和宫,刚迈出门,忽而想起些什么,回头对相送的李明华道:“姑姑,可否借用一下你的出宫令牌?”
***
乾和宫中,灯火通明,暖香袅绕,江妘面色酡红,坐在圆桌旁,盈望着身旁心爱的男人。
今日,她总算是如愿以偿入了宫,还是这宫中位分最高的女人。
虽不是为后,但她已心满意足了。
“陛下,尝一尝这八珍鸡汤,是阿妘亲手熬的。”
她心头甜蜜极了,捣上一碗汤,羞郝地放在李浥尘身旁。
李浥尘手上执着一只琉璃酒杯,神色倦怠,眸光发散,眼下越发乌青,他瞥了一眼面前的热汤,温声道:“幸苦,这些事让宫人们来便好。”
声中带些醉意。
“陛下,姜肹姑娘求见。”
门外响起常幸的声音。
第28章 出宫 主子,姜肹姑娘出宫了……
李浥尘眉心微动,长指旋紧杯身,冷冷吐出几个字:“叫她滚。”
“是。”
过了一会儿,门外再次说道:“陛下,姜姑娘说,陛下若不见她,她便长跪不起,一直在门外候着。”
男人垂下眼帘,明光洒在长睫上,投下一片青影,叫人瞧不出他的神色,殿内金兽炉子中的银碳烧得赤红,本该暖呼呼的屋子却被他浑身散发的寒气生生冻住。
江妘见状,抿唇一笑,夹了一块糖滋糯米藕片,放在李浥尘的碗中。
“陛下,姜姑娘许是有要紧事要禀明陛下,陛下就让她进来吧。”她朱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都是贴心的话,“何况天气严寒,估摸着又要下大雪了,女子的身子最不能受冻,陛下让她进来罢。”
琉璃盏中的葡萄佳酿是鲜血般的殷红,李浥尘举杯一饮而尽,残液自唇角溢出,他望向江妘,道:“也好。”
“让她进来。”
少顷,沉重的朱门镂着层层精致繁杂的花纹,被从外缓缓推开,少女娉娉迈进殿来,她面容秀雅,酥眉雪腮,长睫上沾着一层薄薄的雪霏,穿着一袭水绿素袄,领口有一圈兔子短绒,贴合下颌,显得小脸越发精巧。
只是瞧着气色不大好,本该润红的唇樱色尽失,面色也是淡淡的苍白。
江妘暗暗捏紧了手中玉箸,看着越走越近的月兮。
三年前与姜肹的最后一次会面,依然历历在目。
同是这样一个雪夜,姜肹穿着一件雪白羽缎斗篷,站在她面前,告知她次日夜,一定要叫上父亲,候在宫城西南方金钩角楼下的小门后,只有这样,才能救出世子。
几经思虑后,她照做了,那夜果然在小门后,等到了浑身是伤的世子,并顺利避开禁军的追捕,带着世子逃离皇宫。
然而她并没有告诉陛下这些,陛下问起她时,她谎称是玄墨说的。直到今日,陛下只当是姜肹和她的母后设计,联手陷害了李家,因而对这位小公主恨之入骨。
话说姜肹从前待她不薄,京城中的人势力,总有一些恶仆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而这位天真浪漫的小公主生来尊贵,却从未将她当做下人看待。
小公主每次来寻世子时,总会给她带一份精美的糕点或金黄的柿子糖。在这虎兕环绕的京城中,小公主是唯一一位能让她感受到温暖的人。
可她就是对姜肹喜欢不起来。
她只是个卑贱的奴婢,即使对世子心生爱慕,也不敢高攀王侯世子,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与姜肹,形影不离,日渐情笃,却无能为力。
姜肹拥有她所梦寐以求的一切,高贵的身份,绝美的容貌,世子的挚爱。
还如此良善。
或许她是喜欢姜肹的,可她更嫉妒姜肹。
后来镇南王一家,惨遭灭门,幸存下来的族人不得不开始四处流离的逃亡生活,虽她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却也使她与世子之间有了可能。
好在父亲争气,立下赫赫战功,她也终是得偿所愿成了他的贵妃,现下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如今玄墨失踪,而她又听闻姜肹失忆,忘掉了与陛下有关的一切。
如此她便安心了,就让陛下恨着姜肹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月兮一进殿内,便瞧见李浥尘与一名女子同桌共食,那女子头戴鸾凤珠钗,身着嫣红梅纹嵌金丝妆花夹袄,华美无比。
女子的面容也颇为熟悉,似乎……就是她在四方馆,看见的那个青衣小婢。
听姑姑说,李浥尘今夜翻了贵妃的牌子,莫非,她就是江家嫡女?
可眼下顾不了旁人,最重要的是拿到神药救下母后。
月兮收回眼色,步至李浥尘身侧,屈膝跪下:“奴婢参见陛下。”
“你来做什么?”沉音似铁,竟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冻人。
“陛下,奴婢的母亲以中毒六日,奴婢乞求陛下赐药,若是母亲死了,奴婢绝不苟活。”
“砰——”
酒盏狠狠掷砸在餐桌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桌上碗碟震荡,不少汤汁飞溅出来,污了铺在桌上的织金彩缎。
李浥尘伸手捻起月兮的下巴,冷笑道:“威胁朕?你是还觉着,朕非你不可吗?”
月兮半阖眼睫,并未看他,只淡淡道:“奴婢不敢。”
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看着她平静的神色,李浥尘心中微堵,如塞了一团炙热的柳絮在心腔间。
甩手松开她,他吩咐道:“常幸,去拿神药。”
一会儿后,常幸回来,将一只锦盒,呈到李浥尘面前。
李浥尘伸手拿起锦盒打开,月兮抬头,望见盒子里仅剩下一枚褐色药丸。
她暗暗揉紧了衣袖边的一圈短绒,才发现手心中一片湿热。
她在赌,李浥尘对她还有一丝不舍。
然而,李浥尘不再看她,转头对圆桌另一侧的女子道:“阿妘,这神药据说有养肤补气,延年益寿之效,这些年你为朕受尽委屈,这药就当是朕给你的一点补偿。”
“这……”江妘看了眼跪着的月兮,面露为难之色,唇角却扬起一丝笑意。
“阿妘恭敬不如从命。”她站起来福了福身,又坐回桌前。
李浥尘两指捻起那枚药丸,亲自喂进江妘口中。
江妘喜不自胜,连忙谢恩,她在赵河身边近三年,自然知晓那药的功效,今夜过后,她身上那些丑陋的伤疤,该要消失不见了。
“吃菜。”
李浥尘含笑,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脚下跪着的少女。
她安安静静,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纤弱的身子像是僵住了一般,每根发丝都散发着暮气。
烦闷和不舍如两只难缠的巨兽,在他腹中绞着他的五脏,他暗自咬紧牙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奴婢告退。”
月兮缓缓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退出了殿外。
出了乾和宫后,雪下得愈发大了,廊下宫灯刚点,发出若有若无的幽光,倒不如地面那层薄雪映出的皓莹,月兮迎着风雪,疾步往出宫的宫门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冷风似刀片般割在她脸上,眼前雾气氤氲,渐渐迷了视线,她抬手揉眼,触到的却是炙热的烫,一滴一滴打在她的手背上,晕开成花。
喉中像是含着一块灼热的炭,哽得她难受不已。
谁来帮帮她,救救她的母后啊。
冗长的巷子中,空旷而寂静,除了风雪便是黑压压的黢色。
月兮的步子随着面上的泪流,越来越急促,很快便到了宫门处。
守门的侍卫查了宫牌后,见她咬着唇抽泣,细弱的双肩一耸一耸,泪流不止好不可怜,还以为这小姑娘在宫外的亲人有什么闪失,着急出宫,便爽快放了行。
***
乾和宫中,宫人们撤下圆桌上未动几口的饭菜,小心翼翼出了殿。
江妘已回云霄宫沐浴更衣,等着承恩。
李浥尘独自坐在圆桌旁,一缕愁绪萦绕在眉宇间,眼中无焦,似陷入沉思。
一道黑影骤然从梁上飞下,落在李浥尘身前。
“主子,姜肹姑娘出宫了。”
第29章 解救 你别哭啊,小公主。
四方馆南苑。
“小公主,本世子这真没有那药了。”
赵河一脸吃惊,瞪着突然造访的少女,方才他正在屋内思忖着如何尽快脱身,回大翊去,忽闻阵阵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姜肹。
少女如同一个雪人,发和肩上满是白晶,一张小脸煞白与雪同色,唯有一双眼红肿得像两枚熟透的杏子。
“赵使臣,我母亲危在旦夕,求求你,再给我一枚药,我愿为赵使臣做任何事。”月兮屈膝跪下身来,晶莹的泪再次从眼眶中滑落,双膝陷在厚雪中,寒意自肌理沁入骨子里,当真冷极了,可身子冷抵不过心冷。
她早就想好了,若李浥尘不愿给她药,她便去四方馆求赵河,赵河是神药原来的主人,说不定他手中还有药。作为补偿,无论赵河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为救母后她都会应下。
少女的眸子满是悲戚,赵河想起那日大殿上,那个满眼星辉的女子,心口不禁泛起酸涩。
这般秀外慧中的姑娘,不该沦落至此。
他虽荒唐,却也懂得怜香惜玉。
赵河俯身拽住月兮的手臂,拉她起来:“小公主,我是真没那药了,老子在夜宴上讥讽了贵国这么多人,老子也得活命不是,仅剩的三颗都给了你们皇帝。”
月兮怔怔地望着他,眼神空洞迷惘,泪水如开了匣的河水,从薄薄地眶儿中倾泻而出,喉间渐渐发出绝望的呜咽。
“你别哭啊,小公主。”
赵河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虽是个纨绔子,也常流连青楼楚馆,但是哄女人这项活儿,他还真不精通。
从前只有女人讨好他,哪有他讨好女人的时候。
少女衣裳上的雪水潺潺流到他的手上,带着刺骨的寒,连他这个男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李浥尘可真不是个东西啊,难怪陆洵要带走这个小公主。
他看着一身狼狈的月兮,心下不忍,道:“先进屋。”
“站住。”
还没迈过门槛,身后便传来一声比这大雪天还要冷的声音。
赵河眉头紧锁,一回头便望见李浥尘一身玄衣,腰身笔直,立在雱雱大雪中,骨节分明的手里撑着一把墨黑的桐油伞。
李浥尘一步步走来,踏着霜雪,面上如覆薄冰,周身散发的寒气与周遭墨黑的融为一体,赵河想起那日断发,心下生凉,忽而身旁有什么东西滑落。
他低头一看,那小公主蜷着身子躺在地面,满是泪痕的小脸皱成一团,口中直呼疼,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他刚要弯下身去扶她,身前跃来一道黑影,抢先将月兮圈在怀中。
少女在李浥尘的怀中不断扭动身子,豆大的汗珠自她白润的额间浸出,氲了她鬓间青丝,李浥尘下颌紧绷,抬头朝赵河投去一道雪刃般的目光,转身疾步离去。
***
“玄朱!”
一声高喊,响彻整个乾和宫,外头琉璃檐上的白雪震落下几片,与一地洁絮融为一体。
李浥尘飞快闯入殿中,直往榻上去,怀中抱着的女孩儿,面上血色尽失,贝齿咬得下唇发白,浑身疼得搐动不止。
他将月兮轻放在榻上,掀开一旁整齐叠放着的棉被,盖住女孩儿娇小的身子。
“主子!”玄朱快步走进殿来,看见榻上蜷着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讶色。
“快看看,她怎么了。”
李浥尘头未转,只紧盯着榻上的女子,声中带着些许慌急。
玄朱三两步跨到榻边,欲从被衾中取出少女的手臂诊脉,然少女浑身绷直,两只小拳紧握,扣在胸前,似乎在抵抗些什么。
“好疼,呜……母后,月兮好疼……”
少女双眼紧闭,低声咛喃,眼角泪珠若断了线的明珠,一颗连着一颗滑落至雾鬓中,她额前浸出薄汗,下唇将将要咬出血来。
李浥尘心一横伸手点了月兮的昏睡穴,少女头一歪晕睡过去,身子却还在不住痉挛。
刻不容缓,玄朱掏出少女的手臂,搭上细腕,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李浥尘开口问道:“朔月锁为何会提前发作?”
玄青遇害那日,他气急攻心,逼迫她咽下了朔月锁。
所谓朔月锁其实是一种毒,不发作时对人体无害,毒发时会使中毒者浑身剧痛难当,因其只在朔月时分发作,江湖上的人多用它来控制傀儡,故得名“朔月锁”。
要想不毒发,便要在每月初一前服用解药。
他想用这药来缚住她。
然今日,非朔月,这毒居然提前发作了。
少女毒发时,在他的怀中颤抖不止,痛呼连连,如掉入陷阱的小兽,嘶吼呻|吟,很快气息也变得微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