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兮终于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良久,厢房的门被打开,一人迈了进来,停在榻前。榻上的少女睡姿静雅,呼吸绵沉,她领口微开,一枚白玉扣被红线串着,从颈项间掉出,滑落在她的肩头。
窗外莹莹雪色,点点落入玉中,男子拾起那枚白玉同心扣,指腹摩挲着玉面,眼神隐晦如墨。
***
第二日五更,月兮便醒了,宫里的若袖嬷嬷给了她干净衣衫,大公公常幸也给她安排了住所,她洗漱了一番后急忙回到乾和殿,为李浥尘侍衣。
好不容易熬到他去早朝,月兮又赶着回住所,她从榻下抱出了刚藏进去的一只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放满了金银玉器。
今日她梳洗时,小姝抱着这个来找她,并告诉她,卫泱已经把她的嫁妆运到了锦华宫,姑姑怕她在乾和宫身无分文受人欺负,于是让小姝送了一些首饰银两过来,若是不够用了,还可再去锦华宫拿。
月兮心中微烫,姑姑的大恩大德,她定要寻个机会好生报答。
她挑了几样玉器首饰,藏在袖中,便往永巷去了。
这一次终于顺利买通了看管永巷的两个嬷嬷,一路上也无人阻拦,月兮进入永巷,按照那两个嬷嬷的指引,来到了囚着她母后的屋子。
她念母心切,一见门口无人看守,便推门而入。
在看到袁后的那一瞬间,她乌瞳震颤,泪水挤出眼眶,涌流如柱。
曾今雍容华贵的一国国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竟沦落于此。
第12章 婚书 婚书我没烧,你还是侯夫人
屋内晦暗,壁上只有一口小窗,丝缕光线挤入窄牖,照着那个浸满疲惫的身影上,那是一名妇人,她鬓发凌乱,穿着脏兮兮的麻布素衣,正弯着腰背跪在旮旯中洗什么东西。
双手双脚皆被粗长的铁链箍住,随着四肢的晃动,锁链也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一根根铜柱连成一排,形成一道屏风,将她和那妇人分隔开来。
月兮瞪大了双眼,脚下若踩到了粘土,往铜柱屏边小步移去,她目光不离那个妇人,虽去了精致的衣饰,被囚暗室,可看这身形,这个妇人就是她母后。
向阳的小闼被推开,外边的亮光形成光柱射了进来,正在清洗的妇人身子顿住,也意识到来了人,而外边却一片宁静,并没有号令声和,也没有咒骂声。
“母后……”
妇人缓缓转过身来,晨光落在她满是灰尘的面容上。
在看清妇人的脸后,月兮眼中的泪掉落得越发急促,一颗颗水晶砸在灰黑潮湿的地面上,碎裂成花。
“母后!”月兮奔到铜柱屏前,双手抓着铜柱,铜柱坚实,排列紧密,她无法撼动一分。
袁后丢下手中的东西,欲朝她走来,却被短链束缚住了身子,挣扎间,锁链碰撞的声音响遍整个暗室。
“月兮,你怎么来了此地?”
锁链绷直,袁后极力靠近铜柱屏外的女儿,却无能为力,伸出手臂也不能触到柱子分毫。
“母后,女儿买通了永巷的嬷嬷。”月兮说道,目光从袁后浸泡的通红发肿的双手,移到袁后身后的木盆中。
盆内尽是脏污的布料,仔细瞧着,像是……鞋袜。
木盘旁边放着数只比人还高的木桶,隐约可见桶中堆满了脏兮兮的鞋袜。
“母后受苦了。”月兮哽咽,心中满是酸楚。
母后好歹曾是一国之后,李浥尘竟如此羞辱母后,把她囚在永巷也就罢了,还逼迫她清洗宫人们换下的鞋袜。
“卫泱呢?他没护你吗?”见她身穿宫装,袁后长眉一拧,问道。
月兮摇头,慢慢地把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告诉袁后。
“卫泱这个畜生!竟出尔反尔。”袁后听了,怒骂了一句,又迅速镇定下来,对月兮说道:“月兮听着,你好生照顾自己,今后无要紧事别再来寻母后,明哲保身要紧。”
“不,不,母后,月兮会想办法救您出去。”月兮软了身子,滑坐在柱屏下。
袁后蹙眉,神情变得严肃:“月兮,你在李浥尘身边,先委屈些时日,你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坚强一些,活下去,你舅舅逃出了盛京,不日定会回来救我们,到那时我们能不能活着逃出宫去,或许关键在你,所以你必须坚强起来,这样才该是我袁贤君的女儿,大曌的嫡公主。”
“月兮,女子力量虽柔,却也不容小觑,李浥尘不杀你,自有他的原因,世人皆爱求而不得之物。不知母后这样说,你可明白。”
月兮怔怔地看着袁后,点了点头,即刻又摇头,她正想再开口,那两个嬷嬷走进屋来。
“走了走了,时候到了。”两个嬷嬷抓起月兮就往外撵,“里面的,继续洗你的东西,洗不完今个没饭吃,还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呢。”
两个嬷嬷把月兮推出屋外:“姑娘快些走罢,若是走晚了,被人发现了,老奴也不好交差。”
“二位嬷嬷,请再听我说两句。”月兮拦住她们,把袖子里的金银都掏了出来,道:“嬷嬷,婢子的母亲身子不适,二位嬷嬷可否心怜心怜,莫要让她太过劳作?”
两个嬷嬷看了眼她手中的东西,嫌弃地说:“不行不行,姑娘走罢。”
月兮会意,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到永巷,身后跟着四个太监。
太监们把两只大红木箱抬到了嬷嬷面前,打开箱子,金银玉色,一派豪奢,两个嬷嬷的眼珠子瞬间瞪如铜铃,恨不得立马爬进箱子里,这辈子都不出来。
“请二位嬷嬷,多多担待。”月兮朝她们福了福身,“今后不止这些的。”
“担待,担待,必须担待!”嬷嬷眼不离那些金银珠宝,忙不迭地点头。
月兮松了一口气,看着时候不早,她嘱咐了几句,就忙往乾和宫走去。
天上又飞起了雪霰,月兮疾步走在长长的甬道上,路上时不时有宫人穿行。
白晶落在她的发上,她浑然不觉,今日见到了母后,眼睁睁看着母后受此苦难,她实在心中不忍,不过还好有那笔所谓嫁妆,打点了那两个嬷嬷,想必母后在永巷不会过的太艰辛。
只是,若那笔嫁妆耗尽了,她们还没能逃出宫去,又该如何?
还有母后说的那席话,让她坚强起来没错,从前都是母后将她护在膝下,她无忧无虑做了十几年的公主,如今也换她来保住母后。
只是母后说的后半句,又是何意?
她皱着眉,迎着风雪,边行边思索着。
“姜肹姑娘。”
前方传来一声唤,是卫泱的声音。
月兮抬头,恍然惊觉,她已到乾和宫的宫门口,卫泱方从宫内出来,正好撞见了她。
一见卫泱,月兮便想起今日清点嫁妆时,书箱中少了一本书,上面都是她写下的墨彩配方和绘画心得。
她朝他福了福身:“冀侯爷。”
卫泱大步迈到她身前,披着一件雪绒大氅,大氅下是一身朱红官袍,像是刚下朝的模样。
“侯爷,运回来嫁妆中少了一本书,不知你可知晓?”月兮开门见山。
“是这本吗?”卫泱从怀中拿出那本日志,问道:“里面的东西,都是你写的?是何人教你的?”
“无人教奴婢,请侯爷归还。”
面前的女子紧锁蛾眉,眼眸清亮,鸦发小髻上落满了白雪,衣着单薄身子在寒风中微瑟,说出来的话却坚定。
这模样,极像他遇到的那个戴着兔耳面具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离开时说自己是大公主,他不是没去考证过,宫规森严,平日里公主们不得旨意,是不能随意出宫的。
而当年花朝节,大公主姜朊恰好被选为百花花神,德成帝允她出宫。再者,那时的姜朊已有盛京第一才女之名,后又得她亲口承认,他这才认定了姜朊便是那个为他解围的小姑娘。
却不料,命运弄人,他还是认错了人。
卫泱浑身冰冷,将日志递到了月兮面前,月兮伸手接了过来,那日志上还带着温热。
“多谢侯爷。”月兮道谢,便要绕过他离开,越过他时,耳边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三公主,婚书我没有烧,若你不想待在宫内,卫泱可带你离开。”
女孩儿侧头,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怪物,卫泱一身冰冷渐渐发烫,像是有一盆烧得赤红的炭火,在足下炙烤着他,发烫的蒸气攀附啃食着他的肌理骨血,一点一点把他侵蚀殆尽。
他想他是疯了,即便那个小姑娘真是她又如何,难道这些年他对姜朊的情意就比不上那一次邂逅?
即便他真的认错了人又如何?姜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又温柔端惠,善解人意,娶回来做夫人,宜室宜家,他不正是喜爱这样的女子吗?
可是不知为何,他舍不得眼前这个女孩儿,自从发现当年那个小姑娘是她,他便日思夜想,看着那一纸婚书,数次欲将它投入火炉中,但就是下不了手,最后只能作罢。
他从不知,自己竟如此优柔寡断。
或许他并不爱姜朊,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动心,便是对那个戴着兔子粉耳面具的姑娘。
“侯爷这话是何意?”她垂着头,明明是问句,听着却没有疑问的语气。
卫泱喉中像是含了块烧碳,他说:“婚书我没烧,你还是侯夫人,若你愿意,我可以奏请陛下,带你回府。”
“侯爷可以救出奴婢的母亲和阿弟,把他们一起带出宫吗?”月兮呼出胸内的滞气,直视着他。
眼神中却没有一丝请求之意。
他怔了怔:“不可。”
月兮自嘲地笑了笑,垂眼就要走,卫泱慌了神连忙扯住她的手臂,道:“你留在宫中,陛下必不会放过你,你不想出宫吗?”
“奴婢如今境遇,难道不是拜侯爷所赐?”月兮抬眼,眸中若含着一泓清泉,明澈见底,泉面耀着泠泠莹光,“侯爷好好待朊姐姐,想必她正在府中等侯爷回府。”
卫泱闻此,浑身僵住,一身热烫像是被泼下了一盆冰水,凉的彻底。
是啊,若他把姜肹带回去,姜肹是侯夫人,那他又该置姜朊于何地?送回宫中?另寻夫婿?还是一并娶了,这简直荒谬,他是真疯了不成。
“姜肹……”
“放开她。”
卫泱还想说些什么方开口,便被一道冷冽之声打断。
月兮见了来人,心中一惊,连忙挣开卫泱的手,屈膝跪在雪地之中。
“奴婢参见陛下。”
卫泱见状,也跪下身来:“臣卫泱,参见陛下。”
雪地中响起细碎的冰裂声,李浥尘一步一步踏着冰雪走来,常幸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卫卿还未出宫,是被这宫中景色迷了眼么?”李浥尘语气淡淡,居高临下瞧着跪在脚下的卫泱。
一双玄色织金龙履踱到身前,月兮暗暗绞紧衣袖边缘,方才慌忙一瞥,她分明看见了李浥尘纯黑大氅上的积雪,想必他已来多时了。
是不是她和卫泱方才说的话,都让他听去了?若是他知道她存着逃出宫的心思,他该会怎么治她?
她心中颤栗不止,只希望卫泱能好好说话,别再疯言疯语。
“回禀陛下,臣想带自己的新婚夫人出宫。”
第13章 骨气 男人,还是得有些骨气
卫泱这话,就如晴天里的一道霹雳,狠狠劈向她的身子,将她的心田灼得灰焦,卫泱这个人必是恨极了她,所以才这般存了狠心要为难于她。
旁的姑娘总说,一个女子若是嫁错了夫婿,这一生就算是毁了,从前她不觉着,如今她亲身经历,可算明白了。别说嫁错,就算是选错了嫁娶之人,也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事。
“哦?卫卿的新婚夫人。”李浥尘不露声色,顿了片刻,问道:“是何人?”
卫泱挺直腰,双掌交叠置于额前,答道:“臣的新婚夫人,正是三公主。”
“朕记得前几日,卫卿还与朕说,心悦大公主姜朊,欲娶其为妻,怎今日又变了。”
卫泱怔了怔道:“之前是臣弄错了人,现下臣查实,三公主才是臣的心仪之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锦簿,呈上来:“臣有婚书在手,请陛下成全。”
朱红描金锦簿出现在眼前,李浥尘的眸底墨光凝聚,他伸出手,拾起了那本婚书,慢慢翻开,修长如削的指尖拂过内里洁净的洒金宣纸。
一时间四野阒静,雪落闻声,跪着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抬头,去看李浥尘的脸色。
伫立在雪地中的人,如泰山般安稳不动,可立在他身后的常幸却看得清晰,陛下捏着薄纸的指尖泛着白,也不知暗暗使了多少力气在其中,但陛下擅于隐匿自己的情绪,面上还是风清云淡的模样。
陛下对这个姑娘,必不一般。
月兮跪得双腿钝痛,昨夜在乾和殿等候了李浥尘三个时辰,今日于乾和宫,锦华宫和永巷三处奔波,现下又长跪于冰冷的雪地之中,雪水融化,向她渡来无尽严寒,像尖锐的冰针,刺入骨子里,再毫不怜惜地拔出。
“陛下,奴婢有话要说。”月兮稳住身子,抬起头来。
李浥尘侧头,直视着她,眼底幽深若一双黑黢的漩涡,无一丝光芒。
月兮深吸了一口凉气,见他不说话,她只当他应了。
“奴婢不愿随冀侯出宫。”
“三公主!”一旁的卫泱听了急道。
月兮恍若未闻,由卫泱带她出宫,她倒不如自己想办法出宫,何况这宫中,不止她一人,还有母后,阿弟和至今下落不明的霏霏。
“奴婢与冀侯这场婚事,原是父皇乱点了鸳鸯谱,奴婢与冀侯素未谋面,何谈心仪,况且大婚那日冀侯并未露面,奴婢与冀侯未拜高堂,空有一纸婚书也做不得真夫妻。”月兮弯腰,朝李浥尘拜了拜,“奴婢不愿与冀侯出宫,请陛下明鉴。”
她这袭话听得卫泱浑身僵硬,像石化了一般跪在原地。弄错了人是他,没去迎亲的是他,把月兮一个人晾在新房中的是他,亲手送月兮入狱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