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道却动作略显粗暴地,抚开她脸颊上黏湿的头发,擦掉她面上的湿痕。
火热的手掌贴在冰凉肌肤上,再离去时竟让人有些不舍。
天道语气急促而严厉:“已经够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
雨夜之中,他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如同有星火燃烧般明亮。
这种质问的语气,格外熟悉……仿佛就是那个人在与她说话。
可此时舒窈已经高烧不退,大脑运转速度越发迟缓。
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脱离梦境了。
“马上……就好了。”她只小声嘟囔道。
这是支撑她拖着病体,在雨夜的山林里潜逃的原初动力。
只要撑过这几个小时,梦就结束了。
看着依靠在自己怀中,浑身湿透的女孩,天道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冷凝下来。
不,梦还没有结束。
因为,他不允许。
这个冷血贪婪的女孩只是没有体力达成她的目的,而非不想。
只有彻底确定舒窈图谋不轨,他才可以剪除鸟儿不驯的翅膀。
将舒窈纵容宠溺得无法无天,那放眼天下,除了他又有谁能庇佑这样娇气任性的小公主?
舒窈就是这样肤浅有心计的女孩。
他的安排,已是格外优容,
……
天道,没有错误。
舒窈手中的刀不知何时已到了天道手中,他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另一条手臂,将血顺着少女冰冷的唇瓣滴入。
殷红血液将苍白的唇渲染出奇异的艳丽色彩。
道种的血肉,乃是世间最为珍贵之物。
即使是传说中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生生丹,也不会比得上他一滴血液。
有了道种鲜血补充,舒窈的高烧逐渐退去,身上多了分气力来。
……嗯?
神智越发清醒的同时,她也有些惊讶。
她以为自己会就此脱出梦境来着。
没想到天道给她倒贴氪金充了波体力。
所有的伤痛疲倦离她而去,诅咒缠身的感觉持续太久,以至于此时陡然轻松时,她竟有种自己快要起飞了的错觉。
黑发少年只冷冷看着她。
舒窈发觉他情绪不对,可现在也没机会纠缠这个问题了。
因为那些人已然追了上来。
“吉止!”首领厉声道,“你要挟持瑶儿去哪?”
部落上下,唯有首领和他的继承人,能够直呼神子姓名。
所有人都看见了神子手中拿着的滴血刀刃。
洛瑶——这具身体的名字,她的父亲发现女儿不在家里看弟弟,竟在此处跟神子混在一起,顿时神色大变。
方才他们发现神子不在神庙时,均是以为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图谋,因此已经潜逃。
没想到他竟是持刀,挟持了第一勇士的未婚妻,逃到了边缘森林里。
天道自是不会与这群愚昧蝼蚁搭话的。
他只是垂眸,看着身边已经逐渐恢复气力的女孩。
除去诅咒后,这个刚才在他怀中还显得乖巧温顺的女孩,便又变得神气活现起来,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又是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凡人则已经开始对神子口诛笔伐。
“为什么只有你能够随意使用仙术?”
“为什么只有你这么强大?”
“若你当真无愧于心,为什么不愿意把剩下一半道种也交出来?”
“神子果然也有私心。”
曾经祈求得到他一半仁善之心的人类,此时已经不会诚恳地向他祈求了。
因为神子的一半心脏就在他们的手中,他们随时能够摧毁。
既然如此,难道不是自家生养,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更值得信任么?
于是他们决定剥夺神子剩余的一半道种,将其种进酋长次子的心脏之中。
猜到部落打算后,舒窈顿时怒了。
她万万没想到,这小小的部落,居然能汇集这么多大傻逼。
这群人甚至连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一想到在赤心绳的安排中,自己竟要与傻逼为伍,舒窈便觉得难以忍受。
梦可以再做,傻逼却绝对不能当。
但不知为何,就在她想要开口时,只觉得自己的嘴如同被什么封印了一半,连身体也不能活动分毫。
她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原地,看着梦境中的一切,向历史中的那一幕发展而去。
不止是部落里的壮年人前来威逼。
甚至连那些待他素来亲善友好的妇孺,也来到了神子面前。
她们则是在哭着哀求。
哀求神子的仁念。
并非每个人都能拥有神子的强大与智慧,她们的生活里,充满了太多的苦涩与泪水。
所以他们需要神子的仁慈。
……
在历史上,神子将自己剩余的仁善之心,将完整的自己,彻底赐予了人类。
他的每一寸血肉,都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珍宝。
他的诞生并不为人所祝福,缺少鲜花与欢呼。
然而他的死亡,却沐浴在万众瞩目的庆贺之中。
每一寸血肉的剥落,都会引来狂热的欢呼与赞美感激。
雨水冲刷着血迹,融入深褐色的土地之中。
此刻,历史重演。
但又有一处不同。
历史上,那个随同其他族人祈求逼迫他的女孩,是此时唯一一个抗拒他遭受如此待遇的人。
就好像,她还是在他第一次被取出道种时,那个忍着泪采来草药,帮助他的“母亲”敷在伤口上的女孩一般。
可天道知道那并不可能。
人之初,性本善。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将这可贵的品质延续到老。
那个名为洛瑶的女孩子是这样,舒窈同样如此。
眼见舒窈抗拒崩溃到要脱出梦境,天道心中蹙眉,压下想要为她遮挡一二的想法,只是帮她加固了神识。
今日,她必须看到最后。
最终,取出神子心脏中道种的神圣任务,被赋予给了酋长次子。
这是酋长为自己这位英勇健壮的儿子争取来的荣光,只要取出并融合道种,他就会成为整个人族的大英雄。
可如此荣光近在咫尺,这位部落第一勇士却怯懦了。
他为自己找了借口,将任务转给了自己的未婚妻——那位将神子骗出神庙的“功臣”。
*
倒在血泊中的少年在看着她。
生而为道种,他天生缺乏对生死情感的认知。
即使将要被人彻底剖出心脏,他脸上也没有半分痛苦。
“他们要取出我的心脏。”
这种语气在此时,平静得令人悚然。
“但我不想给他们,你可以救我出去么?”
天道知道自己这是在钓鱼执法。
——用舒窈的说法,应该是这么说的。
他将情景引导回原轨,给舒窈塑造出了一个绝对完美的环境。
现在甚至不需要她拒绝,只要她保持沉默,并假模假样地掉几滴泪,便足以种下爱魔。
少年清冽平静的目光望向她,敷衍地不像是在求救。
当然不是求救。
天道根本就是期待她如当年的那个女孩般,亲手剖出他的心脏。
反正这种事舒窈不是已经很熟悉了么?
剖出恋慕者的心脏,对她也不是初次了。
这样,他便可以笃定,舒窈确实是这样冷血无情的女子。
便可以毫不迟疑地,彻底将她拘在身边,更加无情果决地管教她,而非因她的一颦一笑而纠结难言。
他的放纵策略理应大获成功。
这个女孩被娇宠至今日,心中已无任何顾忌。
——无论怎么做,都一定会被原谅。
她应该是这样想的。
应该对他全然无情。
应该自以为机灵,实际上却被他随意地掌控着心机。
这是天道因妻子的不忠,而安排下的惩罚。
可舒窈沉默半晌,只是始终以奇异的眼光看着他。
黑发少年表情平静,带着微妙的期待。
而她的未婚夫,她的部落族人,更是渴切着她这关键一刀。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的选择。
同样,也正如所有人期待的那般,女孩拿走了被放置在旁边的刀刃。
但是,她说出的下一句话,却令所有人都诧异不已。
“原来你还知道拒绝这个词么?”
这是对少年天道说的。
她语气匪夷所思:“我还以为你会硬生生被他们片成腊肉呢。”
委实说,能眼睁睁看着人将被分.尸而不退出梦境,舒窈也觉得自己很厉害。
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离开游戏了,但超绝的意志力,仍然约束着她的理智,使她坚持到了最后。
“瑶儿,快取出道种。”她的未婚夫急切道。
只要融合道种,他便是人族的救世主!
可惜这位第一勇士,并不敢冒着承担天罚的风险,只敢唆使自己的未婚妻。
而他那懦弱温顺的未婚妻,却没有按照他的指示做。
舒窈露出厌恶表情:“钥匙三块一把,你配几把?”
“……钥匙为何物?”
哦,忘了这部落是一窝子文盲了。
不,文盲对他们都算是夸奖。
根本是一群丧心病狂的愚昧丈育。
舒窈懒得同他们废话。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只知道自己要大开杀戒。
这次的清醒梦,当真做得她憋屈死了。
好不容易到了结尾,必须出出气。
“你当你自己是块香饽饽,谁都想啃一口么?”
出逃后天道持续阴阳怪气的态度,让她也受够了。
“给爷在后边看着。”舒窈面色阴沉下来,“今天我就要在这傻逼部落杀个七进七出。”
……
天道第一次知道,舒窈还会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也是第一次知道,那素来表现得柔弱勾人的少女,竟也会将他挡在身后。
虽然她只以为这是梦境。
然而那刺眼的红色情绪,已经说明了她的真实情绪。
……
他分明已经看透舒窈了。
现在的一切,都是根据舒窈的性格布置的。
他不是已经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心送给她了么?
只要她愿意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只需付出这样简单的代价。
只要小小的、顺水推舟——
“你为什么不要?”
天道轻声询问。
但少女已然提着菜刀开始大杀四方了,压根没有听到他的询问。
解除诅咒后,她的实力基本已经恢复上次来到梦境时的水平,斩妖除魔不行,对付一群凡夫俗子倒是绰绰有余。
杀个七进七出真不算夸张。
无非是把虐恋攻略游戏完成格斗暴力游戏。
舒窈完全Ok。
这群丧心病狂的家伙,已经算不上人了。
少年望着她的身影,手指深深的抠入土地。
若是有人看见了这幕,必定瞠目结舌。
因为那深入土地几尺的深刻痕迹,根本不似人类所能做出的,倒更像是猛兽暴怒的发泄。
为什么拒绝?
为什么即使是梦境之中,也不肯叫他看清她的真实?
他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
舒窈索求虚荣,他便给予虚荣,舒窈索求真心,他便给予真心。
即使舒窈图谋以巫蛊手段诅咒他,他也想好了最妥当的处置。
但她为什么还要欺骗他?
在他以为二人关系绝无真心可言的时候,又给予些许希望,做出这副凛然深情的姿态,试图打动他。
呵,当真以为他会动心么?
天道近乎咬牙切齿地想到。
他只会觉得愤怒。
这是与舒窈死去那日时,绝然不同的愤怒。
与意识到舒窈和他只是逢场作戏时,绝然不同的愤怒。
更加失望,也更加耻辱。
大雨磅礴而下,与记忆中的那个雨夜一样,打湿他残破的身体,冲刷血迹,不留一丝血腥气。
那一晚的他,望着被铅灰色乌云遮盖的天空,只是觉得可惜。
月亮被乌云遮盖,看不到了。
所以他无法忽视那些剧烈的疼痛。
如今的他已是神祇,他忘记了疼痛,梦境更是任他掌控。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再觉得惋惜。
因为,那只属于他的小月亮出现了。
——是的,这不就是舒窈此次这么做的目的么?
那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想要得到她,
虽然小月亮脆弱而虚幻。
但是。
他一定会……
紧紧抓住她。
*
舒窈的梦境戛然而止。
她被强烈的窒息感逼迫,下意识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轻柔的床帘,而是神祇仿佛蕴含着雷霆暴雨的冰冷眼眸。
他的声音亦不如过去那般平静,极力压制着比惊涛骇浪更加强烈的感情。
“为什么……”
某一瞬间看,她几乎以为自己听到神祇的声音在颤抖。
“要欺骗我?”
天道看着身下,这几乎可称之为他毕生挚爱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愚弄的愤怒。
到底什么才是她的真实?
天道近乎咬牙地,在她耳畔寒声问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