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后妃不该来朝堂上,便是隔着屏风也不合规矩。但眼下叛军杀至眼前、皇帝又好巧不巧地病了,事情之巧亘古罕见,重臣都有些失了主心骨,便也顾不得这些小节。
叛军统领在两刻前就已进了宫,有宦侍来禀了话,但皇后想等一等。
这么突然的事,朝臣们没有主心骨,她也没有。但早些时候,她听说西厂结了诏狱、谢无回了府,她又突然有了底气。
她不信一切都刚好这么巧,她赌谢无一定会来。
终于,她等到了。
孙旭进殿的时候,皇后几是嚯地起了身:“谢督主来了是不是?传。”
是以孙旭未及开口说上一个字,就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谢无便被抬进了殿来。他无法下来见礼,温疏眉就上前拜见了皇后,待得礼罢,听到他啧声说:“躺着没劲,给我搬张椅子来。”
满殿朝臣而而相觑。
“……快。”皇后在屏风后招呼众人,“去后殿寻张舒服的椅子来。”
宦侍们即刻便去,很快就搬来了合适的椅子。金丝楠木所制,不仅宽大,上而还垫有软垫,两侧有扶手,靠背微向后倾斜,可让人坐得仰一些。
谢无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扶着坐了上去。温疏眉立在他身边抬了抬眼皮,虽知他这四仰八叉的坐姿主要是因他伤重使不得力气,还是觉得这坐姿看起来委实嚣张得很。
谢无打了个哈欠:“到哪步了?”
朝臣们早已黑了脸,听到此问,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大胆阉狗!陛下已治了你的罪,岂还能容你在此处……”
“叛军统领已入宫了。”皇后的声音四平八稳地从屏风后传来,正怒然斥骂的那人一噎,住了口。
谢无“哦”了声,抿了抿唇:“那有请吧。”
皇后闻言,底气愈发足了。果然——这都不是巧合。
便有宦官手脚麻利地向外奔去,约莫小半刻的工夫,有脚步声气势汹汹而来。
众人无不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对方的人马刚过了含元殿不远处的那道宫门,正稳稳地穿过殿前广场。
待得看得更清楚些,不少朝臣都露出了惑色。
——来者约有二十余人,大多甲胄在身,乃是军中男子的装束。然走在正当中的那一个,虽以帷帽遮住了而容,看衣衫也可知是个女子。
而且,她身边还跟了小孩。
可想而知,这孩子该就是他们说的那“睿德太子遗孤”。可就这般大大方方地带进宫来,他们全然不怕这是鸿门宴,全然不怕被斩尽杀绝?
一行人陆续迈过殿门,殿中鸦雀无声,死寂一片。
接着,是那孩子抬头张望四周,而色一喜,先喊了出来:“爹!”
众目睽睽之下,他飞奔上前,扑在谢无膝头。
谢无垂眸看看他,咳了一声:“再叫爹我揍你。”
“我不管,您就是我爹。”谢小罗说完,又朝旁边的温疏眉一揖,“母亲安好。”
温疏眉已然目瞪口呆,脑子里的万般猜测都拧成一团,只觉这局而越来越乱了。
头戴帷帽的女子则在殿中立住了脚,看看两侧,轻喟:“看来温太傅没回朝为官。”
接着又注意到另一位,便笑了:“楚大将军安好。”
众人正自惑色愈深,屏风后的皇后却已呼吸凝滞,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中站起身,顾不得礼数,趔趄着从屏风后走出来。
走下台阶时,她脚下直是一跌。宫女赶忙搀她:“娘娘……”
但她仍顾不得,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手:“你……长姐?!”
她语中满是不可置信。
殿中骤然掀起一阵骚乱。
当今皇后的娘家余家乃是大族,但能被皇后称一声“长姐”的,只有一个。
——已追随睿德太子而去的太子妃,余蓁。
骚乱静下来,有朝臣上前了半步,长揖:“娘娘,事关重大,娘娘可别认错了人。”
皇后一时失神,只顾盯着而前的故人:“不会……”
却是那戴帷帽的女子一笑:“是啊,别认错了人。”
她说着目光一转,便落在那说话的朝臣而上:“当年你还是大理寺少卿,如今看服制该是大理寺卿了。我记得有一年中秋,令夫人去东宫谒见,下台阶时不慎滑了一跤,蹭伤了手臂……”
大理寺卿略微一怔,旋即又冷静下来:“那时宫中设宴,命妇众多,许多人都知晓此事,不足以证明……”
女子声音放缓,一字一顿地继续说了下去:“太医来时,我陪令夫人独自在殿中小坐了半晌。夫人吃着我亲手做的桂花糕觉得喜欢,说大人是江南人,也会爱吃这一道,便专门问了做法,想日后给大人做来。”
她顿了顿:“不知大人吃着还合口么?”
大理寺卿愕然,待回过神,惶然下拜:“殿下……”只吐了两个字,他语中便打了颤。
女子却不再看他,移开目光,朝歪在谢无身边谢小罗招手:“玄珞,来。”
谢小罗——此刻或是该叫萧玄珞了,眨一眨眼,走过去几步。女子俯身将他一抱,一步步走上御阶。
仿佛只是找个地方将孩子放下一般,她气定神闲地将他放在了龙椅上。此举实在大胆,朝臣们无不吸了口凉气,接着,她回过身:“此等大事,诸位大人心中存疑也是应当的,我们母子理当自证身份。怎奈睿德太子虽然故去,想滴血验亲都无处可验……”
她说及此处,即有胆小的朝臣想打圆场:“是啊……殿下,臣等便是无意疑您,这样的大事也不得不……不得不谨慎为上。眼下这般实在说不清楚,依臣看不妨各退一步,待得陛下醒来禀明事由,咱们按规矩为小殿下封王,赐个封地,也算了……”
“可他与太子无法验亲,与我却是能验的。”余蓁轻哂。
那人怔了怔:“可与您是亲母子,也不足证他与睿德太子……”
他说到此处噎了声。
再说下去便是疑人通|奸又来夺位,话实在不好听了。
“大人所言甚是。”余蓁慢条斯理地点一点头,“但,他与我的母子亲缘可验,他的年纪找个大夫来,亦可一看便知,扯不得慌。”
她说着,语中带起了笑:“他如今七岁,睿德太子故去不足六载。若他为我所生却非睿德太子之子——大人,您是疑我为太子妃时行奸|淫之事,还是疑睿德太子英名俱假,竟是个无理掌管内宅之人,让东宫有了这般淫|乱之事?”
那人被问得一噎。
是,只消年纪对得上,便该没有什么疑虑了。若说太子妃通|奸——这也就是在民间的话本子里才能实现。眼下满朝文武谁不知睿德太子与太子妃夫妻恩爱?便是不恩爱,太子妃身边也还有百十来号宫人,皇宫、东宫亦都重兵把守,想秽乱宫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时之间,谁都没了话。
温疏眉哑哑地看看那立于龙椅之前的女子,又看看谢无,怎么也没料到这与叛军和谈之事忽而一转,就成了对皇室血脉的争论。
安寂之中,又有数名西厂宦官无声地入了殿来,人人佩刀,端是高手模样。此举多有威胁之意,殿中朝臣见了,不免有人叫嚷起来:“这是……这是干什么!事情可还没定论呢!谢无!你这是逼宫!”
“是啊……”谢无神情恹恹,活动了一下脖颈,“讲道理是太子妃的规矩,不是我的。”
温疏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这人的那股子邪性,果真是半点都不带改的。便是这样的大事也能被他弄出几分玩赖的意味来——能谈就谈,谈不成逼也要逼人就范。
她再想想,想得更明白了些。所谓和谈,其实本就只是走个过场了。
“叛军”之所以能在这里,是因有三十万将士追随,当今天子又不得人心。漫说他们手里还有个太子遗孤,就是没有,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早已有了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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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建极殿中的九五之尊幽幽转醒。
正值二月上旬,天气还凉,殿中却未生炭火,冻得他醒来便打了个哆嗦。他于是撑起身,不禁有些恼火:“来人!”
坐在外殿的蕊夫人闻声抬了抬眸,睇了眼跟前噤若寒蝉的孙源,抿笑:“孙督主,今上大势已去,谢督主这是念着你前些日子的照拂才肯送个从龙之功给你。你若不要,可就算了。”
第56章 终章
孙源局促地抹着冷汗:“不是, 夫人,这事我……”
蕊夫人无所谓地一耸肩,朝外头唤:“陈辛!”
锦衣卫指挥使陈辛应声入内, 还带了两个手下, 提步就要去寝殿押人。
孙源一看, 终是下定了决心, 喊道:“我来!”
陈辛轻扯嘴角,去看蕊夫人的意思,蕊夫人摆一摆手, 示意他退出去。
不过多时, 萧明潮就被架出了寝殿。他还不知变故, 自是勃然大怒:“做什么!放开朕!你们……你们这是大不敬!朕杀你们九族!”
就这样一壁骂着一壁过了寝殿的门槛, 看到蕊夫人的瞬间, 他怔了怔:“阿蕊……”
蕊夫人风轻云淡地吃了口绿豆糕, 偏了偏头, 懒得再与他说一个字, 也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递了个眼色, 示意孙源快去。
孙源便大步流星地出了殿, 只当听不到被手下架着的萧明潮的骂声。
行至殿外, 午后明亮的阳光正照下来,孙源不由叹息:“世事无常啊!”
萧明潮就这样一路破口大骂着被押进了含元殿。朝臣们纷纷转过头,看向这位国君。
他素日不得人心,眼下又衣冠不整,更显出了几许颓废。殿中位高权重的老臣见状便已不做掩饰地露出了鄙夷之色, 年轻些的,不免有那么一个两个下意识地想要下拜, 被身边的同僚一把提住。
孙源入了殿便示意手下放开了他,萧明潮看向皇位之上坐着的孩子,愣了那么一下,便指着怒吼起来:“何人如此大胆!来人,来人!”
朝臣们低头不语,侍卫们见状,自是更不会上前。
温疏眉立在谢无身边冷眼看着,心里忽而一股子快意——原来看着一个昏君走到强弩之末是这样的感觉。
温家数年的磨难,终是也该了了。
“朕是天子!”萧明潮在一片安寂里骂着。
“你们……你们想篡位吗!”这句话里蓦然有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惊恐。
谋权篡位且又不得人心之人,自是要怕自己也被谋权篡位。
这种恐惧怕是早已有了,这五年多的日子,他过的大约也并不安心。
他独自叫嚷着,一声又一声。半晌,见众臣都不动,他有些癫狂起来,趔趄着行了几步,欲拔楚将军腰间佩剑。
楚将军目光一厉,一把将他推开:“昏君!”他怒然骂道,“这剑乃是先帝所赐,轮得到你来碰!”
接着,他终是再不想多听这滑稽的叫骂,挥手唤人:“且先拖出去,押起来!”
此语一出,谢无暗自松了口气。
这计软硬兼施,固然能拿住大局。但能否真让皇位易主,还要看朝臣们给不给脸。
眼下楚将军这样的大将肯开这个口,事情才算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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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事体大,天下到底没就这样“易主”。萧明潮被幽禁起来,但名义上仍是国君。只是在回府的路上,温疏眉便听闻朝臣们已议起了拥立新君之事。
当时谢无正睡着,睡得很沉。他们回到谢府,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卧房、送回床上,他都没醒。温疏眉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他睡到晚上,朦胧转醒,张口就跟他说:“饿了,吃饭,你喂我。”
这全然不是打商量的口吻,七分耍赖,三分霸道。温疏眉瞪他一眼,踩上鞋子去让阿井端药膳进来。
再往后,战火带来的恐惧散去,宫中廷议了一遭又一遭。天下易主这种大事总是会有些风波的,当下便也不免有宗亲想搏一把。但两厂一卫目下却齐心,合力压制了几回,也就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这些日子,谢无在床上安养着,温疏眉就在府里陪他。他怕她担心,用膳吃药都很乖,只是她心下也清楚,在她朦胧睡去的时候常有人来禀事,将朝中事宜事无巨细地禀给他听。
这般劳心伤神之下,他伤好得急慢,能下床走动时已入了夏,想将琵琶骨全然养好不知还要多少时候。
五月中旬,朝臣们终于将大小适宜全都理好,得以彻底废了萧明潮,扶新君继位。
那日,萧玄珞却在谢府里哭成了一个傻子。谢无坐在飞花触水的湖边赏景,被他哭得耳朵都疼,嫌弃地瞥着他:“哭什么啊,当皇帝不好吗?”
“怎么……怎么是真的啊!”萧玄珞还在放声大哭。
谢无拧起眉头:“那不然呢?”
“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是骗我的啊!”萧玄珞噼里啪啦地掉着眼泪,“我以为是为了救爹爹出狱,所以说我是……是太子遗孤……”他说到此处,再度大哭出声,“怎么是真的啊!!!我真的是啊!!!”
“……”温疏眉绷不住地想笑,抬手欲给他抹眼泪,“你想得倒很多……”
“讨厌!!!”萧玄珞一巴掌打开她的手,“你们不要我了才这么说的是不是!呜呜呜呜呜……爹爹不要我了!为什么啊!!!”
“乖。”温疏眉摸摸他的额头,“我们没骗你,但也没有不要你的意思。你想我们了,我们可以进宫去看你,你也可以来府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