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箩筐里的闺女,在山野泥路里奔走,麻布棉鞋进了水,陷进泥里拔不出来,索性不要了,就赤着脚背着女儿赶路。
阮明姝烧得飘飘忽忽的,像在云朵间浮沉,可文弱的父亲将背她背得稳稳的,摔倒了还用身体护住箩筐......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怕。
“我女儿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老天爷,你开开眼,你不能把她烧傻!”她记得父亲摔倒后又爬起来,一边哭一边赶路。
“我怎么会傻呢,爹爹才傻,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羞。”她迷迷糊糊地想。
到了镇上,爹爹拍着医馆的门,求大夫出来看看孩子。
那大夫也许被扰了清梦,说什么也不开。
阮明姝从箩筐里探出小脑袋,惊讶地看着爹爹跪在台阶上,砰砰磕着头请大夫救她一命。雨水冲刷着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
“爹爹,流血了......”她吓呆了,指着爹爹缺了一块肉的脚趾说。
*
阮明姝抹抹脸,止住又要涌出的眼泪,然后笑了:怎么可以责怪爹爹清高自许、不知变通呢?他是为了女儿愿意跪下磕头的父亲啊!
“我要想办法,我要想办法......”她喃喃道。
娘亲已经离她而去,她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似乎听到一声短暂又隐忍的轻咳,阮明姝朝妹妹那边轻唤了一声:“明蕙?”
没有回应,咳声也没有再响起。
她还是不放心,起床点了根蜡烛,举着烛台绕过屏风,走到阮明蕙床前。
见妹妹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阮明姝蹙眉,将被子掀开。
阮明蕙憋着咳嗽,涨得满脸通红,终于忍不住咳得身子都弓起来。
“明蕙,明蕙!”阮明姝又心疼又焦急,“咳疾又犯了,你怎么不说!”
阮明蕙又咳了一通,眼泪都咳出来,才将将止住。她勉力撑起身子,摇头道:“未、咳,未必是又犯了咳疾。今天淋了点雨,也许只是受了凉......”
“那也不该憋着,憋坏了怎么办!”阮明姝责备道。
“我知道了,不憋着了。”阮明蕙急忙认错。
阮明姝哀叹一声,无力地在妹妹床边坐下。
阮明蕙怕她冷,赶紧将被子给她盖上。
阮明姝将妹妹搂在怀里,沉声道:“你别怕,姐姐还有办法。”
阮明蕙咬咬唇,从被窝里坐起来,乌黑的眸子闪着泪光:“阿姐,你已经尽力了。”
阮明姝望向她。
阮明蕙移开目光,低头沉默一会,才开口:“爹爹入狱,不是你的错。”
阮明姝被戳中了心事,勉强笑笑:“我没说是我的错呀。”
“可我觉得,你会这样想。”阮明蕙看向她,认真道,“害爹爹入狱的是赵为铭,退一万步讲,喝醉酒冲撞他的也是爹爹,不是你。爹爹得罪他在先,他对你见色起意在后。”
“你这丫头,我们是骨肉至亲的一家人,这样算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阮明姝好笑道。
“我怕你为了救爹爹,真的去给她做妾!”阮明蕙露了哭腔,“你不能答应他!”
阮明姝叹了口气:“那就眼睁睁看着爹爹受苦么......”
阮明蕙咬咬牙:“阿姐已经做得够多了,毫无用处的是我。若真的救不出爹爹,那也只能认命。我们可以倾家荡产,可以拼了性命申冤,但是叫你委屈做妾,就是不行!爹爹定然也是这样想的。依他的性子,叫你给赵为铭做妾,比要他的命更难受!”
“放心吧,我不会叫赵为铭如愿的。”阮明姝安慰道,“夜深了,再不睡天就亮了,明天我们再一起想想法子救爹爹,还有铺子的事。”
*
翌日清晨,初日照林,鸟鹊呼晴。
阮家姐妹并四个丫鬟围坐桌前,皆是一脸凝重。
“郑小姐的披风已经做好了,青罗你包好后今天送过去。她先前说还要在这做双羊皮小靴子,若今天提起,便同她说家中出了些事,暂时先不接单。”阮明姝说完,继续翻下一张订单。
“梁夫人的袄子还没做,咱们料子还够么?不够的话,去梁府走一趟,赔双倍定金。”
“够的,够的!”绿绮连忙道,“缺圈毛领子,我今日上街买回来就是。就在家里做好,少赔四两银子,还能再收六两余款。这一来一回就是十两,咱们能做的。”
阮明姝点点头,继续翻看。
“砰砰——”大门被人敲得砰砰响,小白狗汪汪叫着。
“阮小姐!红绫?”
“像是张老伯的声音。”素绢道。
“去看看。”阮明姝起身道。
红绫开了门,果然是驾车的张老伯。他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拉车的老马也不系,吐着热气儿踢着前蹄。
“什么事,张伯?”阮明姝问。
“哎呀,我一早拉客,路过府衙,看见青衣卫从府衙压着一队囚徒出来,阮老爷也在里面!”张伯喘着粗气,他急忙忙跑回来报信,生怕消息晚了,误了阮明姝救人。
“青衣卫,稽巡司?”阮家姐妹异口同声问道。
阮明蕙秋水般的杏眼闪过亮光。
“是啊!”张老伯无比确定地点头,“裴大人骑马打头,错不了!”
“裴星洲.......”阮明姝低声道,抬头又问,“我爹还好么,您看到他了?”
“好是好,就是瘦了点。而且不知怎地,叫裴大人飞踹了一脚.....”
“啊!?”姐妹二人一齐变了脸色。
阮明蕙眼里的那点光倏忽熄灭了。
“我要去陆府一趟。”阮明姝转过头对妹妹说,不再犹豫。
第20章 “阮明姝。”他居高临下,喊……
阮明姝虽不关心朝堂大事,也知道京兆府衙同稽巡司一向不对付。京兆府领宫里的命,稽巡司则受将军府差遣,而裴星洲,是陆君潜心腹中的心腹。
如今父亲被稽巡司捉去,对阮明姝来说,营救之事反倒有了曙光。
直接去求陆君潜是绝对行不通的,每每想到陆君潜说给她烧纸时的冷漠神情,阮明姝心中便气闷不已。
为今之计,只能先去求陆老太太。
可是陆老太太愿不愿帮,这拿不准。即便愿意,能尽几分力,也未可知,毕竟她对陆家既无前恩,也无后用。
除非.......她答应给陆君潜做小妾?
若是陆老太太仍有让她入府为妾的意思,那确是现下最好的法子了。一来有了交换,老太太会尽力帮忙。二来,后面赵为铭定会报复,若有了陆家做靠山,借赵为铭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她已经太累了,家财散尽,铺子也没了,尚欠着解三元替她担保借来的钱,不知如何来还。还要时刻提防着赵为铭,其实提防也没用,她就是只蚂蚁,逃得了一时,可总有被碾死的一天。
而现在,只要她愿意进陆府做妾,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这对身心俱疲走投无路的阮明姝来说,实在太诱惑了。
陆君潜虽冷情冷心,但比赵为铭却是不知好了多少。阮明姝心想。她只是有些怕陆君潜,可对着赵为铭,则是本能地犯恶心。
可是、可是当她设想自己真的做妾时,抗拒、羞惭、恐惧便如潮水般涌上来,压得她几近窒息。
她着实下不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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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在皇城东南角,陆府则在城北,离得很远,靠两条腿走过去是不行的。
可张老伯是撇下租车的主顾跑回来报信的,得赶紧回去,阮明姝想着离清河坊不远还有家专门雇轿子租车的,便让张老伯先走,自己带着绿绮去找马车。
她披上斗篷,出门后特意留心四周,怕有人跟着。赵为铭昨日出了大丑,说不准今天就来寻麻烦。
直至走到坊门处,也未发现什么异常,阮明姝稍稍放心些。
“阮小姐?阮小姐!”突然听到一位年轻姑娘叫她。
阮明姝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转头望去,路北面只有一个裹着帽巾的子女,想来便是她在叫自己。
阮明姝停下脚步。
那少女快步走近,然后慢慢解开遮住面容的绒布巾子。
阮明姝惊呼一声,吓得退后几步。
竟然是鸢菲!
“阮小姐你不要怕!我是来谢罪的!”鸢菲急声道。
她举起两只手,手腕处皆有些不正常的弯曲,“我现在也不能伤人了。”
绿绮并不知道鸢菲的事,但见小姐神色惊慌,立刻上前,伸出双臂挡在两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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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么.......”阮明姝还是有些紧张,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大白天的,偶尔有行人经过,也有几位老者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
“将军饶了我一命。”鸢菲低头,苦涩道。
她穿着粗布衣裳站在瑟瑟寒风里,娇媚鲜妍的脸蛋如今变得憔悴枯瘦。
阮明姝不由想起初见时,她锦衣华服、艳光四射的模样。
“我要回家了,以后都不会再来京城。”她将两只残废的手缩了回去,愧疚道,“先前对您做了过分的事情,临走前,想来谢罪。”
“这........”阮明姝一时语塞,搞不清楚状况。
鸢菲两手并用,费力地掏出怀中金钗,枯瘦的脸蛋因疼痛显得扭曲。
“您也刺我几下吧,这样我才能安心些。”
阮明姝记得鸢菲那日拿她威胁陆君潜,是要他放了狱中某人。不知是否因为父亲如今也身陷囹圄的缘故,阮明姝此刻提不起什么恨意。
她叹了口气:“鸢菲姑娘,你那日虽刺了我一簪,却也手下留情,并未用力。现在你两只手都受了伤,尤其是刺我的那只,恐怕当时就被匕首穿透了。只要你日后行事,不再连累无辜便好。”
鸢菲眼角渗出泪,越发羞惭,她颤声道:“我一定谨记阮小姐的话,余生积善行德。”
阮明姝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陆将军竟宽厚至此,真令人意想不到。鸢菲姑娘,陆府应该对你不薄,你又为何......”
其实阮明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陆君潜对刺客都可以饶一命,怎么对着无辜的她就不愿怜香惜玉了呢,开口就要给她烧纸,气死个人。
鸢菲用肘臂擦了擦泪,也不相瞒:“我行刺将军,是因遇人不淑,受了蒙骗。那人说,因将军陷害,他家破人亡,等报了仇他便娶我。我是个乡野丫头,什么都不懂,只听信他,为了他进陆府,做内应打探消息。”
“其实,”鸢菲凄然一笑。
“其实是他喜欢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因家里获罪,一条白绫吊死了。他便想要将军的命,替那位小姐报仇。他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一直利用我、骗我,其实这也没关系,我心甘情愿的。可我没想到,他竟然让我爹娘替他手下顶罪......”
“鸢菲姑娘。”阮明姝本想安慰一下。
鸢菲却以为她听烦了,忙吸吸鼻子,歉然道:“对不住,扯了这么多。将军答应我,只要我交待所有知道的事情,便念在我曾舍身救过老太太的份上,饶我一命,让我带着父母永远离开京城。我便将所说的全交待了,将军果然没有食言。”
“原来是这样。”阮明姝也是不由感慨。
“阮小姐,你是个好人。”鸢菲认真道,随即笑了笑,“虽然您爱冷着脸,假笑时唇角都懒得多勾几分,长得又叫人嫉妒,但一定会有好报的。我以后,会时时为老太太和您祈福。”
“会有好报......”阮明姝喃喃重复道,尔后轻轻一笑,“鸢菲姑娘,各自珍重。”
*
北风虽凌冽,暖阳渐高悬。
阮明姝向北,鸢菲往南,二人就此别过。
阮明姝心中感慨,也不理会身后问个不停的绿绮,又走了半里路,眼看车行要到了,没想到鸢菲竟又追了上来。
“鸢菲姑娘?”阮明姝疑惑极了。
鸢菲大口大口喘着气,苍白瘦削的脸蛋终于有了点血色:“其实,其实.....其实是将军,是将军让我,向您谢过罪,再离京的。”
她一边费力说道,一边捂着胸口,叫呼吸平复下来。
阮明姝呆了好一会,才用确认的语气问道:“陆将军?”
鸢菲点头。
“让你来同我谢罪?”阮明姝白玉似的纤手指了指自己。
鸢菲又点点头:“他让我只谢罪,不要多言其他。所以刚刚我才没说......”
阮明姝一时神色复杂,心中疑惑重重,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
“那为何又追过来告诉我?”
鸢菲低头想了想,才认真回道:“我先前也是疑惑,将军为何要让我来找您,还不要我提起他。可是刚刚同您道别后,我走在路上,我想......将军这么做,一定是因为您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阮明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否认,白玉似的纤手猛地抬起,却又觉着反应过激了些,便掩饰性地拢了拢斗篷。
“这两年,老太太待我极好,我却......辜负了她的恩情。她很喜欢您,想让您进陆府。我想,我没什么能将功赎罪的,便把我所知的都告诉您,如能促成一段良缘,那就再好不过了。”鸢菲说着说着,两眼又泛起泪光。
阮明姝的心,因“良缘”二字颤了一下,但很快便沉下去。
“多谢你鸢菲姑娘,”她对鸢菲说,“只是我想,须得夫妻佳偶才有‘良缘’一说。”
为妾便是做个奴才,哪里能称为“良缘”。
*
阮明姝和绿绮下了车,远处执抢而立的兵士朝此处投来警告的目光。
车夫登时紧张,告罪道:“车停在这儿,若碍着将军府的人可糟了。二位小姐,让小的在街角处侯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