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额头泌出细细的冷汗,略换了个姿势靠在软塌上,强忍着周身的疼痛道:“不要感情用事,明知事有蹊跷还回去自投罗网?”
桃夭道:“那是生我养我的父亲,这信是他亲手交给小狼的,他现在也许病重,也许被劫持,明知他有危险我能不回去?”
“或许是他装的,”头疼欲裂,楚离也变得烦躁,“嘴上说疼爱你,转手就塞个滕妾,你不过是他手里一枚棋子而已,哪有什么父女之情!”
一句话戳中她的痛处,桃夭霍地起身,脸白得吓人,“闭嘴!”
楚离却不肯就此放过她,“任何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只会让孩子远离危险,怎么可能让你回去?他绝对在骗你。”
还有一种可能他不愿说出口,或许卫帝知晓他的身体状况,料定大夏必败,所以装病把桃夭骗回去。
不管真相如何,他都不愿放手,“朕再说一遍,不准走。”
他直直瞪着桃夭的眼睛,看到她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出现与她年龄极其不相符的死寂,好像一口干涸多年的枯井。
他突然很想,很想有涓涓细流淌入那口枯井中。
夜风很凉,楚离默默立在桃夭帐外,顺着骨头缝钻进来,就像有千万根钢针扎着他,略走几步都疼得他满头大汗。
可他每天还是悄悄来到这里,离她近一些,身上的疼痛似乎也会减轻一些。
这就是幻林雾气的作用?其实他最渴望的不是天下,而是桃夭?
楚离自嘲般笑了笑,把这个荒谬的念头压在心底最深处。
探子回报,南濮大军已悄然集结,距离营盘不过百十里地,这让他愈加心烦,寂然法力减半,他现在俨然就是个病秧子,而青荇就是根墙头草,谁强大就依附谁,一看势头不对,保不齐就会投靠南濮。
一团乱麻!
脑子乱哄哄的,身子就失去了控制,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帐篷里面了。
楚离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幸好夜黑看不见,也幸好桃夭早已入睡,不然他定要窘死。
床下还卧着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听见动静,那黑影霍然起身,无声无息蹿到楚离面前,银光一闪,一柄匕首带着森森寒意贴在楚离的脖颈上。
“是朕,退下!”楚离低低喝了一声。
小狼纹丝不动,大有你不退我不退的意思。
“谁?”桃夭醒了,单凭一个模糊的身形就认出了楚离,忙令小狼退下,一边燃起烛台,一边问道,“你来干什么?”
楚离语塞,半晌才木着脸道:“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
“过来看看我有没有偷偷跑了?还是看看我是不是妖魔,暗中和幽都往来?”
“之前的确怀疑过,但即便你真和幽都有关系,朕也不担心你会倒戈。”楚离道,“恐怕你比谁都想杀了那个黑影人给阿吉报仇。”
桃夭一阵默然,昏昏的烛火照亮一片小小的天地,里面只有她和他。
楚离忽道:“明儿个朕派几个内宦过来伺候你,小狼毕竟是外男,没有睡在皇后寝室的道理。”
桃夭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只信得过小狼。”
两人皆是无话,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楚离恍惚记得,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桃夭总是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即便他只是心不在焉“嗯嗯”两声,她也高兴得眉飞色舞,好像得了糖吃的小孩子。
何尝有过这种无话可说的尴尬。
楚离脸上不由现出愠怒,目光却是茫然的,他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桃夭,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令他十分烦躁而不安。
“皇后的体面你还要不要……唔!”强烈的疼痛袭上来,楚离疼得浑身打颤,差点晕过去。
桃夭吓了一跳,忙扶他躺在床上,“是不是毒性发作了?我去叫寂然!”
“别去。”楚离扯住她的手,“朕能挺过去。”
桃夭知道他最看重的是和南濮的决战,舍不得浪费寂然仅剩的那点子法力而已,当即也不说话,画了一张祛病符烧了,但看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手心里全是冷汗,便知这符文毫无作用。
楚离全身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被角,把所有的呼痛声都闷在口中,双手青筋暴起,几乎要把锦被抓烂。
桃夭硬着心肠背过身子不看他,可他每一声闷哼都像一柄巨锤,重重敲击着她的心,把她装出来的疏远冷漠砸了稀烂。
她终究耐不住了,催动琉璃珠就要给他疗伤。
“无用的。”楚离挣扎着,缓慢又坚定地合拢起她的掌心,“只会白白消耗你的元神,你过来,挨着朕。”
桃夭懵懵懂懂坐在床边,楚离已是一把圈住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你别走,朕离你近些就觉得好受些。”
他浑身硬邦邦的好像石板,桃夭被他抱得生疼,怕伤到他也不敢用力挣扎。
说来也怪,只是这样抱着她,楚离便觉得疼痛消减了许多,但随即沉睡多年的躁动骤然爆发,他的手不受控制在桃夭身上游动着,下意识地伸向她的衣领口……
“楚离!”桃夭死命摁住他的手,瞪大眼睛问他,“你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了!”楚离心烦意乱地说,“自从幻林回来我就满脑子是你,奏折堆积如山我一个也看不进去,大敌当前我却只想和你亲热,你告诉我我怎么了,那个黑影人到底给我下了什么咒?”
他根本没和那个黑影人打过照面,不可能被下咒。
桃夭猛地想到一个可能,“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楚离手一顿,仿佛不认识似的,一瞬不瞬盯着桃夭,喑哑着嗓音道:“你这个迷惑朕心的妖后。”
桃夭一推他:“那你快撂开手吧!”
楚离忽然间就泄了气,慢慢把她拉回来,如梦呓般喃喃道:“喜欢,或许这就是喜欢,我从没为任何一个女子这般烦恼过……”
桃夭身子一僵,抬眼看他,他也在低头看她,眼中仿佛消融的冰雪映着春光,闪着细碎的光芒。
这一刻,桃夭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楚离死死抱住桃夭,不容许她离开自己半寸,身体紧挨着身体,没有一丝间隙。
即便他最后疼得昏死过去,也没放开她。
白色的月光从窗缝中照进来,将黑暗撕开一条缝。
桃夭看到他的左耳垂,完好无损。
脖子上挂着的那枚水滴形的红宝石耳坠,硌得她心口微微的痛。
风吹过,烛火熄灭,帷幔轻荡,将那线白光挡在了帘外。
桃夭醒来的时候,身边已不见楚离的踪影,伸手一摸被子还是温热的,应该刚走没多久。
她把被子裹在身上,他的味道也染在她的身上,他的手碰触过的地方还在发热,耳边似乎还是他灼人的气息。
桃夭缩进被子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如今,回不去了呀!
晌午过后,天渐渐阴了,镶着金边的乌云一团团涌上来,向太阳张开了血盆大口。
寂然道长抬头看看天,暗骂一声鬼天气,低头走入皇后的大帐内。
桃夭穿戴整齐,高领中衣拢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扑了薄薄的粉,显得气色很不错。
寂然知道皇上昨晚留宿凤塌,嘿嘿一笑:“怪不得皇上今天心情大好,皇后居功甚伟哪!您叫老道来,是要算算这胎是男是女?”
桃夭失笑:“你个不正经的老道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皇上身子骨着实不成,别说骑马打仗,我看他日常活动都困难,叫你来是商量个救急的法子。”
第21章 与你龙鳞甲,别我一片情……
寂然捻着不剩几根的胡子,眉头都拧成了结,“哪还有什么法子,能想的老道都想到了……皇后难道是指那个以神养神的法子?”
桃夭摇头道:“那是我随口胡诌诳青荇的,就是个简单的清心咒,根本没用。我想再试试召唤龙鳞甲。”
难道要把龙鳞甲给皇上?寂然惊讶错愕地打量桃夭,见她目光中闪着不容置疑的神色,便知她是认真的。
“可上次咱们来来回回试了那么久都没成功,再说龙鳞甲出来又怎么样,人家认主!老道觉得这事玄。”
“我灵力恢复了不少,再试试,如果实在不行我也死心了。”
寂然叹道:“那老道也帮一把,我念咒施法,皇后就把意念集中到龙鳞甲上,让它感知到你的召唤。”
桃夭微阖双目,冥想着龙鳞甲的样子,奈何从午后想到黄昏,想得脑壳都疼了,依旧无事发生。
寂然气馁:“我就说不成,那是神物,骄傲着呢,如何能听人的使唤?皇后,算了吧,皇上知道您有这片心就行了。”
桃夭目光落在锦被上,被面好几个好口子,茬口几丝薄薄的棉絮在空气中瑟瑟颤抖。
楚离那张被疼痛折磨得脱形的脸又出现在她眼前。
怎么能行呢?战场风云瞬息万变,这样下去他就是个死字。
若有龙鳞甲护身,减轻不了他多少痛苦,至少也能保他安全。
桃夭不知道龙鳞甲从何而来,当龙鳞甲第一次出现时,就像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陌生又熟悉。
“他对我很重要,我不想他死……如果你听得见,帮帮我好吗?”
桃夭想象着龙鳞甲穿在楚离身上的样子,他骑着高头大马,龙鳞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千乘万骑簇拥着他。
她站在角落里,试探地小声叫了他的名字,他没有听见,于是她提高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便转头看向她,她也看着他。
对视的那一刻,他笑了,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了,可他的脸已在她眼中化成了泪。
桃夭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再抬头时愣住了。
时间一瞬间停滞,一片片青色的鳞片闪着光芒从空中落下,粼粼的,就像阳光下的湖面。
龙鳞看上去坚硬,却无比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一片片鳞甲散开又合拢,宛如水流一样绕过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她的腰,哗啦啦一声,就像瀑布撞在岩石上,瞬间迸发出万千点水光。
光雾中现出一条青龙,在桃夭周身游动盘旋着,空中隐隐传来一声清越的龙吟。
龙吟声落,雾气消散,龙鳞凝聚成甲,在不甚明亮的屋中流溢并闪动着冷光。
寂然已经看花了眼,好容易才把嘴巴合上,手摸着龙鳞甲,又哭又笑道:“老道这辈子没白活,就算此刻死了也没有遗憾!”
“别说不吉利的话。”桃夭淡然一笑,咬破手指画了一道符,“这是普通的护身符,你一道给皇上送去,龙鳞甲也许不认他,让他贴身带着符文,沾点我身上的气息。”
寂然纳罕道:“您不去?”
“不去,我要离开这里。”桃夭摇摇头,她不敢去,害怕一见他就舍不得走了。
寂然惊得口舌都不利索了:“那那那……皇上肯定不会放您走的,老道知情不报,这是纵容之罪,皇上还不得把老道脑袋砍了?不成不成,亏本的买卖老道不干!”
桃夭冷声道:“简单,你明着说就好,告诉他我回西卫看父皇了,若想见我,就把青荇交给我处置。”
寂然也知道那封密信的事,闻言长长叹出一口气,冷不丁道:“如果皇上执意要保青荇呢?”
桃夭默然片刻,道:“不及黄泉,不相见。”
语气坚决,眼神却十分复杂,甚至含着几分不以为然,或许是楚离昨晚的态度给了她信心,她并不认为楚离会继续庇护青荇。
寂然小心翼翼捧起龙鳞甲,神情恭敬而神圣,他说:“老道一定把话带到,皇上和父母缘浅,大概不理解您和卫帝之间的感情。嗨,即便卫后使坏,卫帝总不可能杀女,再说有小狼跟着,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桃夭被逗笑了,忽把一道符贴在寂然脑门上:“月黑风高,我也要跑了,你等两刻钟再找皇上,让我跑远点!”
寂然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
夜风吹过,幽暗的月光下两面军旗微微抖动着,似乎有了生命一般,默默注视着脚下这片黑黢黢的营盘。
寂然揉着酸疼的腰,边走边牢骚:说是两刻钟,足足困了老道一个时辰,哎呦喂,都迈不开腿了。
“道长,您一下午哪儿去了?我找您好几回。”青荇从帐篷后面闪出来,笑吟吟道,“我研究出一个破敌之法,不知道妥不妥当,不如……”
寂然揣着一肚皮心事,恨不得立刻把龙鳞甲送到皇上手里,忙摆手:“回头再说,老道有急事!”
青荇身影一晃挡在他面前,低声喝问:“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
寂然不由后退半步,皱眉道:“什么也没有,让开!”
青荇冷笑道:“骗谁呢,隔着包袱都看见光了,别人不说话,就当别人是瞎子?”
寂然一低头,只见手中包袱蒙蒙散发着青光,隐隐可见龙鳞甲的形状。
“里面是不是龙鳞甲?你怎么拿到手的?”青荇下死眼盯着包袱,暗沉的夜色都掩盖不住她眼中的贪欲。
此处虽然僻静,但十丈开外就有哨兵巡逻,寂然自知法力不如她,却不慌张,素着脸道:“与你无关,这是给皇上的,让开!”
青荇一怔,不甘心地咬着手指甲,最终还是向旁边让了一步。
却在寂然经过时,指尖白光一闪,瞬时在周遭布下结界。
无声,无风,一丈见方的地方,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寂然警惕道:“你想抢龙鳞甲?别做梦了,这东西认主,给你你也用不了!快点收了结界,老道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青荇的声音像乌鸦一般暗沉嘶哑:“老不死的狗东西,三番四次和我作对,你看上了那个贱人?以前我拿你没办法,现在你法力只剩下一成,简直是老天都在帮我!”
寂然知道她动了杀机,二话不说先下手为强,袖子一甩,数张符咒如飞箭般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