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盼着他来,又怕他来,桃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着父皇的身体,想小狼有没有见到他老人家,其实桃夭更愿意相信父皇病危是个幌子。从小到大,父皇对她的疼爱不是假的,只有人还在,再大的矛盾也有协调的余地。
楚离说喜欢她,也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和父皇好好相处的吧。
毕竟两国关系一直还算不错,边境也太太平平的没发生过冲突。
如是想着,内心又燃起了希望,她不那么害怕了,伸出手,慢慢摸索着抚上窗子。
石砖粗糙冰冷的质感从指腹下传来,隔着一道石窗,桃夭恍惚看到楚离身披龙鳞甲,手执长天剑,立在千乘万骑之前,眉眼间笑意温然,对她道:“我来接你了。”
南濮战败,大夏和西卫友邦长存,父皇康健,小狼平安归来,所有的坏人得诛,她和楚离欢欢喜喜在一起。
往后的日子好着呢,她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管再大的难处,都要坚持下去!
桃夭擦掉眼泪,努力笑着鼓舞自己,她本是很爱笑的一个人,缘何现在总是哭?若母后知道,一定会心疼地抱着她哄着她:莫哭莫哭,有母亲在呢,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宝贝女儿。
她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看见母后坐在花间,微微地笑。商枝捧着满满一碟子零嘴儿,叽叽喳喳地边说边吃,阿吉妈妈也在,絮絮叨叨地数落商枝没大没小。远处,父皇和小狼相伴走来。
多好。
桃夭挣扎着想过去,然指尖还没碰到那副画面,大地忽然颤抖了几下,接着墙壁也剧烈地晃动起来。
桃夭下意识后退,紧紧贴住地面。黑暗中,灰尘和碎石打在她身上,疼,她却反常地开心——这个黑暗死寂的世界终于有了声音。
缝隙中透出几线光亮,略停片刻,只听轰的一声,无数石块滚落,刺目的光芒箭一般射进来。
乍见光亮,桃夭下意识捂住双眼,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桃夭!”
父皇?!此刻桃夭的脑子是停滞的,她眯着眼睛,泪水滚珠般落下,朦胧的视线里是父皇高大的身姿。
“我儿受苦了。”卫帝揽着桃夭的胳膊在颤抖,看得出是在强行压抑内心的情感。
桃夭随着他的脚步跌跌撞撞迈过碎石堆,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欢喜,“您身子没事太好了!您怎么找到我的?那份密信怎么回事?”
卫帝道:“卫后那贱人瞒着朕和南濮联手……唉,怪朕识人不明,如今后悔也晚了。接下来要乱一阵子,孩子,你和小狼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回大夏,更不要回西卫,等事态平息了你再出来。”
出来后是一条昏暗的甬道,两旁燃着火把,桃夭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也看清了父皇的样子。
父皇双目浑浊,面色蜡黄,脸上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已是青紫,走路的姿势诡异僵硬,就像关节处拴了吊线,被人提着一步一步的走。
桃夭脑子嗡地一炸,“父皇,你……”
“对,父皇已经死了。”卫帝无神的眼睛看过来,桃夭却看到了无数的慈爱和不舍,“小狼来之前父皇已经死了,死之前对自己用了傀儡线,不这样,挣不脱那贱人的蛊虫。”
桃夭哭道:“我让小狼带琉璃珠回去了呀!您怎么不等等?再坚持一下就好!”
“我怎么能用女儿的元神换自己的命?”卫帝笑了笑,“密信发出去我就后悔了,好在离宫时遇见了小狼,这才能找到你。”
“你在大夏的境遇父皇或多或少了解了些,是父皇耽误了你,若你母后还在,父皇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脸面去见她……若她还在,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桃夭抱住卫帝,“我不要你死,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听话,我不该任性胡来,我不该只想着自己!我再也不淘气了,父皇,求求你不要死!”
“小狼,把琉璃珠拿来给父皇服下!”她哭着说,“用琉璃珠做您的元神,会好的,您一定会好的!”
“傻孩子,琉璃珠救活不救死,没用的。 ”卫帝擦去女儿脸上的血污,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好好活着。”
乌压压的侍卫从暗堡甬道里冲出来,其中夹杂着数个西卫服饰的术士。
卫帝把桃夭推给小狼,张开双臂一人挡在最前,一道暗紫色的屏障凭空张开,瞬时将桃夭小狼二人隔绝在外。
“父皇!”桃夭的手徒劳在空中抓着,始终穿不透那道无形的墙壁。
卫帝没有回头,他高声喊道:“你曾说过你是天地间最自由的鸟儿,父皇心里一直都记着……这是父皇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了。飞吧,孩子,飞得比云还高,让所有人都碰不到你的翅膀!”
小狼一拳打破石壁,抱起桃夭就跳。
更多的侍卫从后面跑进来,呼喝着也跳下去,紧追不舍。
卫帝大喝一声,紫光化作数道利箭,伴着吱啦哇啦的惨叫声,南濮侍卫倒了一大片。
不过他的脸已开始出现腐败的迹象了。
无数条鬼魅从暗影中飘出,打散了,后面又涌上来,源源不断,老皇帝法力再高,也撑不住了。
他突然听见有人哭着求他:“父皇,救救女儿!”
是青荇,她被关在桃夭的隔壁,卫帝击破牢门的时候,她那边的墙受到冲击也出现了一道大裂痕。
透过裂缝,是青荇惊惧到极点的脸。
这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卫帝不忍她白白丧命,用最后的力量将牢门打破,叮嘱道:“你不要再和你姐姐作对,不要再听妖……”
可青荇早连滚带爬跑了,竟是看也没看他一眼。
卫帝一声叹息,不甘心似地睁着双目向后倒去,身体迅速腐烂,顷刻就在南濮人纷乱的踩踏下成了一堆烂泥。
暗堡处在南濮中军大营,四方都是营寨高墙,没有卫帝的障眼术,桃夭小狼刚出暗堡,就被闻讯赶来的兵勇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狼身手灵活,背着桃夭在南濮乱军中见缝插针,左跳右蹦,仗着他们不敢放箭,硬生生溜出去好远。
寨门就在五丈开外的地方,桃夭忽觉背后冷风森森阴气逼人,忙道:“快躲!”
小狼劲腰一拧,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在空中拐了个弯。
一道黑风擦着小狼的衣角过去,呼地拍在躲闪不及的兵勇身上,那人顿时如沙子一样散架了。
小狼擦擦汗,后怕似地长长吁了口气。
桃夭虚空画出一道血符,勉强催动红莲护住二人不受鬼魅袭击,低声道:“我最多坚持半刻钟,小狼,看你的了。”
话音甫落,砰一声响,小狼双足顿地,背着桃夭一发狠飞射而去,竟一个纵跃攀上了高墙。
他手脚并用,蹭蹭几下就爬出去两丈多远,眼见墙头近在咫尺,翻过去就可以逃出生天,可手还没够到,身体已急速下坠。
长长的白线缚在小狼腿上,青荇借力用力,直接从敌军中腾空而起,踩着他俩跃上墙头的垛楼。
她得意地笑:“多谢姐姐给我当垫脚石。”
与青荇擦肩而过时,桃夭看到她左眼处三道扭曲可怖的血痕。
第26章 退兵,不然摔死她们!……
看到青荇左眼三道血痕的一刹那,桃夭已是红了眼,什么也想不了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
身随心动,手中的红莲火顷刻飞了出去。
她这一下来得突然,青荇在空中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于是那团火不偏不倚撞上她的小腹。
本来她能轻轻巧巧越过墙头,结果这一下撞得她头晕目眩不说,竟硬生生把她推向垛楼。
垛楼里的南濮士兵一瞧,嚯,这都送上门来了,还能不接着?
青荇刚才逃跑已是法力消耗大半,又挨了桃夭拼死一击,不是强弩之末也差不多了,毫无抵抗能力,眼睁睁看着自己飞到人家面前。
这个角度,真是刚刚好!
那士兵当即长矛一挥,使足全力直接给青荇来了一杆子。
一声惨叫,青荇又被拍回来,啪叽,重重砸在硬邦邦的石地上,当即被层层叠叠的士兵包围了。
青荇摔得爬都爬不动,一脸惊惶地看着四周,不住号啕求饶,一个将领打扮的人听得心烦,上去一脚就给她踹晕了。
小狼趁乱护着桃夭重新突围,这次没有青荇作妖,他二人终是冲上了高墙。
他们前面是无边的荒野,荒野远处是漫天的黄尘,尘土中可见影影绰绰的军队。
“是大夏军!”桃夭指着那边,兴奋地一转头道,“小狼,只要跳下去,我们就能脱险啦!”
小狼温和一笑,向前推了桃夭一把,下一刻却闭着眼睛,软软地向前倒下去。
桃夭大惊失色,急急忙忙抱住他一看,小狼前胸,是一道黑色伤口,伤口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沙化。
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头嗡的一炸,心头急跳,耳鸣眼晕,桃夭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但她不能!
桃夭狠狠咬破舌尖,强烈的疼痛逼迫她找回理智,拼尽全力催动琉璃珠,但掌心半点火星也燃不起来,琉璃珠也如土坑里的石头一样黯淡无光。
南濮人全都举起刀枪,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道鬼魅在营盘上空来回穿梭,虎视眈眈盯着他二人。
桃夭头也不抬,所有的精力全在小狼身上,偌大的营盘只听得到她一声声含血的呼唤。
前面的士兵面面相觑,反倒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这种无视对习惯高高在上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侮辱,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突然冲上去,骂骂咧咧地一刀背砸在桃夭背上。
桃夭用手撑住地面,强咽下一口血,重新坐起身。
那人喘着粗气,额头凸起的青筋表达了他的愤怒,又狠狠地砸了一下。
血喷在地上,桃夭擦擦嘴角,固执地护住小狼,继续试图唤醒琉璃珠。
砸了数下,那个纤细的身影倒下去,又起来,不喊疼,不求饶,只握着一颗灰不溜丢的破珠子,一遍又一遍念着咒文。
那人手在抖,刀在晃,他突然胆怯了。
桃夭对身后发生了什么漠不关心,她现在满心满眼只看得到小狼一人。
小狼,醒醒!
琉璃珠,快燃起来!
然而小狼没有睁眼,琉璃珠也没有任何光泽。
小狼伤口越来越大,桃夭甚至能听到沙子在风中飘散的声音。
她几近崩溃,“为什么?琉璃珠为什么没有反应?没有红莲火你也能救人的,为什么?”
琉璃珠依旧静静躺在桃夭满是鲜血的掌心,沉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眼泪落在小狼的脸上,他眼皮动了动,吃力地睁开眼。
“小狼!”桃夭又看到了希望,“好啦,好啦,你马上就会好啦,不能放弃,你千万再支撑一下。”
小狼涣散的眼神慢慢有了光亮,他看着桃夭,眼中是茫无边际的悲哀和苍凉,那眼神看得桃夭非常茫然,不由把小狼抱得更紧。
小狼艰难地抬起手,笑着,无比温柔无比眷恋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珠,说出了他此生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不要……忘了我……”
桃夭胳膊一沉,怀中的少年已是一动不动。
心力体力都已到了极限,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搅在一起旋转起来,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流沙漏过指缝的感觉。
越用力,越抓不住。
小狼的生命就这样从她的指尖一点点逝去,消散在风里,无痕无迹,就像从没在这个世间存在过一样。
商枝、阿吉妈妈、父皇、小狼……
他们都走了,所有爱她的人都走了,尸骨无存,连一丝念想都没留下。
桃夭慢慢张开手,掌心空空,一无所有。
这个世界还值得她留恋吗?
桃夭的目光掠过全副武装的敌人,掠过簇簇寒芒,掠过茫茫天地。
烈日高挂碧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她终是倒了下去。
“锁起来!”将军命令道。
两个兵对望一眼,举起枷锁朝她走去。
但见一骑从荒野远处疾驰而来,伴着急促的马蹄声,是声嘶力竭的示警:“敌袭!敌袭!”
南濮前线溃败,大夏军队如怒海狂涛,势不可挡地汹涌而至。
莫说南濮人意料不到,便是大夏军自己都没想到!
前几日还病恹恹的皇上,忽然间神采奕奕,所有病痛全无,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南濮妖术也不管用了,那些鬼魅一靠近大夏军队,就被皇上的剑气冲散。
谁也看不清皇上是怎样做到的,也没有捏法诀,也没有符咒,就胳膊一挥,青光一闪,面前的团团黑影登时烟消云散。
简直如有神助!
先前弥漫在大夏军中的萎靡惶恐气氛一扫而空,大夏军队士气空前高涨,所有人都相信,击溃南濮指日可待,天下于皇上唾手可得!
闻总管也是这样想的,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喜悦,无它,只因皇上的反应过于淡漠。
他伺候这位主子有几年了,深谙这位的脾性,虽冷清,却不是无欲无求,皇上心里装着大夏,装着子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大夏重归鼎盛,开疆拓土,做个千古一帝。
现在,皇上有条不紊地打下一个又一个城池,可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兴奋。
大夏人也好,南濮人也好,他看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无恨无爱,无悲无喜,冷漠得像个局外人。
似乎夺取天下只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
闻总管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不自禁打了个冷颤,摸摸托盘中的茶碗凉了,忙换了杯热茶,定定神,重新堆起谦和内敛的笑,躬身走入书房。
屋里几个武将文臣或坐或立,兴高采烈议论着战况。
楚离靠坐在条案后,双目微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椅子扶手,相较于臣子们的激动,他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闻总管轻手轻脚正要将茶碗放在桌角,不妨皇上恰好睁开了眼睛,他一抬头碰到皇上那冷冷的目光,手居然抖了一下,几滴茶水就洒在案头的奏折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