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赵姒一行并没有不耐烦,老婆婆收到了鼓励,又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有寿税,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每次收税也就一两年的寿元,全家人一起凑一凑也就是出来了,实在不想让家人损失寿元,也可以用银子去跟外面的人买。”
“然而,老赵烂赌啊!别说银子了,他家全家人加起来都没几年寿元了。这些年,他因为烂赌欠了一屁股债,实在没办法就拿老婆孩子的命换钱,大女儿二女儿都被他送去了安魂所,轮到最后的小女儿,赵家娘子才终于忍无可忍了。”
“安魂所?”又听到一个新名词,赵姒立刻目光灼灼地盯住了老婆婆。
老婆婆叹口气,神色复杂地解释起来:“好听点叫安魂所,难听点就是屠宰场。人一进去里面会被抽干所有寿元,寿元会被折合成银子交给家人。既然卖命合法,一口气卖完自己所有的寿元自然也合法。”
赵姒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就是杀人?”
老婆婆摇了摇头:“签了字画了押就不是杀人了,这叫安乐死,说什么老病残障之人,活着也只是徒增痛苦,自己难受,家人厌烦,不如早日解脱,来世还能投个好胎。安魂所刚出来那会儿,那帮不想赡养老人的不孝子们可乐疯了,争相把家里没用的老人往安魂所里送。老人其实也是自愿的,与其留在家中终日被嫌弃打骂,不如早日解脱,还能给子孙留一笔钱,也算是给这个家做最后的贡献了。”
“这个世界疯了吗?”故事越来越玄幻,赵姒瞠目结舌。
老婆婆显然很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和善地朝她点了点头:“可不是!说不定世界本来就是疯的,只是原本有律法约束,才显得没那么疯罢了。晋王一纸上书,打开了地狱的大门,自然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怨只怨我们命不好,生在晋王的封地上。”
她说到这里,抬头望了眼街上熙攘的人流。
赵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一张张满脸皱纹,饱经沧桑的脸。原本她以为他们都是老人,此刻,却有些分不清,其中哪些是老人,哪些是为了钱甘愿让自己未老先衰的卖命人。
“你们也一定也在好奇街上为什么没有年轻人?这世道,我们哪里敢让家里的年轻孩子上街哟……”老婆婆一声叹息,“一个不留神,被人敲了闷棍送去安魂所,命都没了。只有像我们这种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上街。”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地扫过众人年轻的脸庞,笑着提醒道:“你们如果要在镇上过夜,晚上记得小心一点,多的是不明真相的过路行商,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半夜敲了闷棍,送去安魂所丢了性命。”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洛停云义愤填膺。
老婆婆摇了摇头:“都说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人是亡命之徒,对于那些寿元将近,快要死的人来说,杀个把人垫背,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你们自己小心着点吧!”
老婆婆说完,捶了捶自己的腰,这就准备离开。目光落到洛停云怀中的“小丫头”脸上,又忍不住一声叹息:“说到底还是月亮惹的祸……”
赵姒一脸茫然:“这跟月亮有什么关系?”
老婆婆苦笑着解释道:“哦,忘了告诉你们了,这丫头名叫揽月,还是当初路过镇子的算命先生给取的名,说这丫头命好,将来有上九天揽月之能。我看呐,那个所谓的算命先生就是个大骗子。这丫头要是真命好,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她转身,再度轻抚了下赵揽月早已不再幼嫩的脸颊,幽幽叹了口气:“哎……可怜的丫头啊,这看着头发比我都白了,也不知还有几天好活。”
她抬头望向天空,目光悠远:“那天晚上,全镇都在疯传月亮缺了一块,赵家娘子一听就疯了!趁着老赵醉酒,把他给剁了。啧啧,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的人,生生把人给剁成了一块块,拼都拼不起来啊。”
赵姒闻言,立刻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荣华。荣华回望她一眼,神情同样有些不自然。
她真的做梦都没想到,这竟会是她跟荣华的锅。虽然哪怕没有月亮缺了一块这个导.火.索,赵揽月一家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局,但让赵家娘子一时激愤剁了赵揽月她爹的,又的的确确是他们两个。
这还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看来这事他们不想管都不行了。
“赵家娘子平时多好的人啊!见人总是三分笑,有事找她帮忙从不含糊,老赵只会赌钱喝酒,三个丫头都是她靠着缝补浆洗含辛茹苦养大的,结果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却一个接着一个被糟蹋没了,换我,我也得疯……”老婆婆依然在絮絮叨叨,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哎哟,抱歉,年纪大了,眼泪就不值钱了……”
她拿袖子抹了把眼泪,继续道:“说到底还是命苦啊,我们晋地的百姓都命苦啊!我家那个杀千刀的老头不嫖不赌,会赚钱还疼孩子,就因为遇到妖兽失了一趟镖,为了不连累家人,自己进了安魂所……哎,真的不能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啊……”
看她那泪流满面的样子,赵姒慌忙掏出一块绣着桃花的手绢递给了她。太上谷就是穷讲究,手绢都得带独家LOGO。
大约是上面的绣花实在太精美了,老婆婆接过后竟没舍得往脸上擦。
赵姒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手绢就是拿来用的,用完你要是怕洗不干净,扔了就是了。”
太上谷这样的偶像派,拿到人前的东西都得有逼格,同样带着独家LOGO的手绢,她储物袋里有一堆。
老婆婆这才小心地避开手绢上的绣花,小心翼翼地那手绢擦了擦眼泪。待到情绪平稳了些,她才再度开口:“看你们都是好心人,赵家娘子是没救了,人证物证俱在,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斩立决。你们如果愿意当个好人,就赶快带着孩子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让她剩下不多的日子过得开心些,就算是你们积了大德了。我替赵家娘子谢过你们了!”
她说完,深深朝赵姒他们一行鞠了一躬。
老婆婆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后,就捶着腰颤颤巍巍地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考虑着要不要听老婆婆的衷告带着赵揽月离开,却有一群身着衙役服的官差抢先一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街上的行人一个个看着垂垂老矣,行将就木,这一行官差倒是一个个正当盛年,锐气十足。
大概是习惯了高高在上,哪怕面对着赵姒他们这一行陌生人,官差的语气也依旧是颐指气使的:“你怀里的就是死者的女儿赵揽月是吧?把人弄醒,随我们回衙门认一下尸,交代一下当时的情况!”
“认尸?!”赵姒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想起老婆婆之前说的剁碎了拼都拼不起来,人证物证俱在,再看看洛停云怀里面容憔悴的赵揽月,她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故意找茬。
也不知道是官差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还是恰好休息够了,洛停云怀中的赵揽月竟在此时幽幽醒转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中,她有一刹的茫然,而后,立刻条件反射地挣扎着试图逃离。
洛停云慌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下来。
等人站起来之后赵姒才发现,小姑娘居然比她还矮半个头。
“你多大?”她忍不住问了句。
“九岁。”小姑娘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没有半点小孩子该有的清脆甜嫩。
九岁的年龄,九十岁的身体……
赵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着她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心中五味杂陈,下意识地牵起了小姑娘的手。
赵揽月受宠若惊地抬头,因为恐惧正微微颤抖的身体竟僵了僵。不知是赵姒此刻的神情太过柔和,还是身体虚弱,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她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反手握紧了赵姒的手。
跟赵揽月对视的一刹那,赵姒感觉自己的心脏忽地一颤。
眼前的小姑娘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哪怕此刻眼周布满了皱纹,依然能想像得到曾经该有多么灵动好看。那双眼睛虽然死气沉沉,却依然带着孩子的干净稚嫩。看到那双眼睛,她才意识到,这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你……”看到赵姒对着赵揽月摆出保护的姿势,为首的官差皱了皱眉,分明是想呵斥,然而话到嘴边,却忽然转成了一声惊呼,“金丹高手!”
这声惊呼过后,一众官差不约而同收起了脸上的倨傲,换上了一副小学生遇见了师长般毕恭毕敬的表情。
为首的官差打着哈哈,努力试图套近乎:“敢问几位仙师从哪里来?”
“我们刚刚从浮空城上跳下来。”因为对方刚刚的举动,赵姒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回答自然也没带什么好气。
为首的官差却并不生气,反而满脸憧憬:“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御剑飞行吗?”
赵姒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美好遐想:“没有御剑,我们直接跳下来的。”
“直接跳下来?那莫非用的是飞行法宝?”
赵姒骄傲地挺了挺胸:“没用法宝,直接跳,肉身直坠,安全落地。”
她实话实说,可惜官差明显不信:“哈哈哈哈……仙师您可真会开玩笑,哪怕您是金丹修为,从千米高空落下来,也是会粉身碎骨的。浮空城我们刚刚也看到了,真是壮观啊,那么大一座城,也不知是怎么飞起来的。听说天机府连凡人也可以学习机关术,上面的百姓可真是有福啊,也不知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
官差就是普通凡人,并无修为,大概是通过某种秘法得知修真者的修为的。
赵姒看一眼荣华跟洛停云,发现为首的官差看他们二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两个随从,瞬间意识到他们两个的修为大概已经远远超出了官差秘法所能探查到的范围。不由一阵好笑,摆着两尊大佛不拜,却忙着讨好她这个小辈,这场景,还真是有趣!
说实话没人信,赵姒只好说谎:“好吧,我们是走来的,就这么从雪地里一路走来的。”
为首的官差低头望了眼赵姒一行因为之前打雪仗沾上了泥泞的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话题结束,官差依旧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继续求知若渴:“敢问几位仙师师从何门何派?”
赵姒依旧实话实说:“太上谷。”
“哈哈哈哈……仙师您又开玩笑!太上谷那是什么地方啊,据说少谷主出行架的是飞舟,用的是美婢,那排场比皇帝还大。您虽然跟太上谷的少谷主差不多年龄,修为也不弱,但要说您是太上谷的少谷主,小人是万万不信的。摆着好好的飞舟美婢不用,徒步而行,您图什么啊?”
图清静呗!赵姒翻了白眼,别说少谷主了,此刻连现任谷主,还有现任谷主的师尊都在你眼前,可惜,你肉眼凡胎,不识真神。
“好吧,玄天宗。”既然说实话没人信,她只能继续说谎。
官差再度满意地点了点头。查户口结束,众官差恭恭敬敬把赵姒一行请回了衙门。
前倨后恭的态度充分展示了在这个修真者遍地走的世界,凡人想要生存有多艰难。一般人还好些,像他们这种官差,接触的人来自天南海北,要是没有一双慧眼,还真容易一时不察踩到雷。
各大宗门都有自家的律法,各自的执法堂也不是吃素的,但如果修真者真要为难凡人,有的是办法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加一条求告无门。
望着官差们那拼命伏低做小,生怕惹怒她这个金丹期大能的模样,赵姒非但没觉得荣幸,反而还有些难受。
先天的力量差距决定了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平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天经地义。琳琅公主梦想中所有人都能幸福生活的世界,大概永远都只能存在于梦中。太上谷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尽量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如果不是她一时兴起,选择从浮空城上跳下来,哪怕她做梦都不可能想到,这世上竟会有如此阴暗的角落。寿税,饶是她自认想象力足够丰富,也不可能想到竟连人的寿元都能成为上层剥削的目标。
这么一想,被一帮铁憨憨统治的浮空城可真是个美好的乌托邦啊,无怪乎官差们如此羡慕。
因为赵姒这个金丹期大能的存在,原本应该被押去衙门的一行人,竟然被县令奉为了座上宾,一进衙门就得到了热情的款待。
县令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大腹便便,笑容满面,看着就很好说话的样子。见到赵姒一行表现得比一众官差更加殷勤,得知他们来自玄天宗后,一双眼睛霎时便亮了,灵果仙茶仿佛不要钱似的往一行人面前端。
看着面前的灵果仙茶,赵姒有些庆幸自己先前随口说了玄天宗,要是说自己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大概就没这待遇了。
可惜,县令所做的一切注定只能是无用功。之前亲眼见了满街“老人”,又被老婆婆科普过此地的惨状,哪怕他表现得再殷勤,赵姒也没办法对他有丝毫好感。
不过既然吃的喝的都已经端了上来,自然不能浪费,她不仅自己吃了,还塞了不少进赵揽月的怀里。
可惜,赵揽月根本无心吃喝,一动不动垂头盯着怀里的吃食,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弱弱问身旁的赵姒:“仙……仙师,能让我见一见我娘吗?”
赵姒没有回答,毫不犹豫抬头望向了一旁正一脸陪笑的县令。
第66章 66收徒了 你们女人都这么感情用事吗……
县令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可以, 当然可以!”
说完,竟亲自领着人往牢房的方向走。
去牢房的路上,赵揽月忽然拉了拉赵姒的衣角, 弱弱乞求:“我娘她,在二姐被爹卖去安魂所的时候就已经哭瞎了眼睛, 她不知道我爹曾经偷偷带我去卖过寿元……求你们千万别让她知道。”
赵姒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望着小姑娘的满头白发:“她不知道?”
“我不敢让她知道, 我是她最后的指望了。”赵揽月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
赵姒叹了口气, 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镇不大,县衙也破破烂烂, 县衙的牢房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一进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便扑面而来。
杀人是重罪, 揽月她娘戴着全套手铐脚铐被关在最里面的单间, 倒是挺清净。大概因为对罪行供认不讳,倒也没有受刑,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牢房的地上, 一动不动,竟奇异地给人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