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七一拍铺被,她怒容道:“我管他过不过来,我说的是你们的主家……你们、你们难道不是陆家的人吗?”
婢女不敢触怒眼前这位小姐,一位年长一些的还是回答道:“我们的主家姓王……”
朱七七感觉脑中一阵轰鸣,她呆愣在床榻上,像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浑身上下像是突然离了温暖,连混在身中的血都是冷的,她的脸色已经白了起来,手也攒紧了棉被。
她忽然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就像是从一只鹌鹑变成了猴子,她突然扑到了婢女们中间,将她们带过来的衣裳和首饰全都扫到了地上,就连那些喷香的食物也没有放过,她一点也不想用这家的东西,她将所有东西扫落,就想要往门外逃去……门已经被打开了,一位身着绯衣的少年公子摇着手里的水墨折扇,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发疯。
朱七七往后推出了一步,她结巴起来:“你、你……”
“七七你这样生气,”他忽然收了手中的折扇,一派正经道:“莫不是我有哪里招待的不好吗?”
朱七七扫视了一下两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她才讪笑起来:“这……我只是以为自己应该是在家里……一时情绪激动……”
她其实是想要唾骂这用她做诱饵的贼人的,但思考到自己的人身安危,她还是换了一种软和的语气。
绯衣公子也不揭穿她的谎言,他面上的笑容眨眼间就变得既轻佻又放肆:“这有什么可慌的呢,七七姑娘昨日昏睡了一晚,该要做的我也早就已经做完了,姑娘慌张也是没有用的。”
朱七七晃了下身体,她突闻这样的噩耗,只两双手摸遍自己的身子,想要从上面发现这恶贼留下的痕迹,但她又不想真的从上面发现什么。她还未经人事,也不知道经历过那等事以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她又急又气,眼泪很快就盈满了眼眶,她一想到那些……她忽然抬手推开面前的少年,奔到廊道外就吐了起来。
是恶心地吐出来。觉着浑身上下都肮脏不堪。
她吐了好一会,还没等她重新站直身体,就听见身边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我是在骗你的。你的好情郎昨天晚上就送过来警告,我可不敢对你做点什么,他可是神通广大的紧,连一些陈年旧事也可以翻出来。”
朱七七抬起头,她见到绯衣少年就站在她身后的一点距离,他捏紧了手中的折扇,一张玉面泛着青色,正用难以言喻的神情望着她。
没有哪个男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有好心情,更不要说他王公子本就是那种心眼不大的人物。
“真的吗?”朱七七喜极而泣。
但王怜花已经不想在和她说话了,他的男性自尊心就在刚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让自己努力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朱大小姐你收拾好了吗?要是好了就和我走一趟吧,有人要见你。”
“谁?”朱七七现在正有些神魂游离……他刚才说“情郎”,是说陆千秋来威胁过他吗?唉,唉,他是为何而来?
王怜花使了一个眼色,周边的婢女就纷纷而上,她们为朱七七换上衣物,为她将头发梳拢,更有一列新的女仆重新端来水盆与柳枝,待到一切结束以后,王怜花就带着她往后院走去。
一排竹林里掩映着一栋双层的小楼,精巧的屋舍,雕琢的门窗,王怜花走到门前,恭恭敬敬地在外面就开始行礼来:“孩儿已经将朱七七带了过来。”
与平时的他完全不同。
朱七七正待讶异,就听见门里传来一声风韵婉转的声音:“是朱姑娘么?怜花,你带她进来吧。”
屋内似乎只有一人,王怜花将折扇插在腰间,推开门,就这样走了进去。朱七七眼珠子乱转,不知现在是不是一个逃走的好时机。
敞开的门扉像幽深的怪物张开的大口。朱七七为自己鼓了鼓气,她昂起头,往里面径直走去。
“果然是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说着这样话的人却是一位几乎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美妇,她眼波妩媚,风姿仪态无一处不美,她从床榻上起得身来,就这样笑吟吟地打量着朱七七。
这样的赞词朱七七平日里已经听惯了,但今日听到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受,只因,夸赞她的人本身就已经足够美丽了。她大大方方道:“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夫人你这样的女子,我要是男子,一定会为夫人你神魂颠倒的。”
妇人轻笑:“好甜的一张嘴,真是个让人欢心的好孩子。”
朱七七一点也不怕:“夫人你确实很好,就是生的儿子太过不堪,会胡乱咬人,平日里你还是多管管他为好。”
王怜花恭敬站在一边,听得此话,脸色动也不动,好似未闻。
美妇叹了口气:“就是这样的美人才可以令他动心吗?怜花,听说他威胁你了?”
朱七七一惊:“你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美妇上下打量她:“当然是你的好心上人。”
朱七七心神绷紧:“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他也不是我的什么心上人……我……我……”
想起了自己几次的挫败,这小姑娘心中便无限委屈起来。
美妇反倒安慰起来:“这男人的心啊,你不能听他嘴上怎么说,你要看他真正做起来怎么样。你这样可人,落到了我们手里,也一定可以反制于他,让他不敢轻动。”
朱七七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忽然觉着,这样一对母子其实都是一样的可恶,先前是她为美色所迷,竟没有看清这人恶毒的内心。
“唉,”美妇叹息起来:“我本以为那人的心是冰雪做成的,可没想到他也是会为年轻的少女所打动的,明明他在对待我的身子时候是那样的坐怀不乱。”她语带幽怨道:“我都以为,我在他的眼里就只是一块冰,是石做的雕塑,让他连动摇一下也做不到。”
朱七七张口结舌地望着她,她望着这妇人玲珑的身子、那丰满的前胸与纤纤的腰,还有修长有力的腿、那玉石一样白皙的足,她的内心忽然燃起了一把火,那是由嫉妒与愤怒组成的火焰,她目光赤了起来:“你……你这不要脸的妇人,你、你居然勾引他!”
她的家教太好,以至于骂不出什么唾骂人的话,她想暴跳、想摔东西、想发泄自己无处可去的怒火,她看到了一边的王怜花,她忽而恨声道:“你就这么想让陆千秋做你的爸爸吗?”
王怜花也晃了下身子,他的脸色忽青忽白,像是泼了一把颜料,但他依旧没有说话,在这里,他似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资格。
美妇掩唇笑了出来,她看着朱七七,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真是个天真的孩子,男女之间的事,竟然还想要脸面。”
她紧接着叹了口气:“明明只要要了我的身子,我就可以给予他无上的享受,我的技巧是超过了武功十倍的,可他却偏偏拒绝了我……”
她坐起身,飘飘走上前来,她的指甲很长,手掌抚在朱七七的面颊上:“没办法,我也就只有找上你了。而如果你也不能对他有用的话……”
指甲刮在朱七七的脸上,有刺痛感传来。“那也就只能处理掉你了。”她冷声道。
她的杀气袭来。朱七七动也不能动,如置冰窖。
第30章 幽灵宫主(十)
入夜, 月光洒在地面上如水银泻地,陆氏商行的铺子处于城池的中心往右偏下的位置,灯火已经吹灭, 白日里行了一天路的汉子们都沉入了睡眠, 他们大部分挤在通铺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如雷鸣轰响, 轮次的守夜二人倒是还算警醒,其中一位打了个哈欠,挑了挑煤油中的灯芯,揉了揉惺忪的眼皮。
一道黑影从运货的货车下悄悄走出, 他身形轻巧,动作敏捷,没有想要将手伸进那贵重的物资里, 他往左右看了看, 避开了大堂中散发出来的亮光,从沿着墙面的边缘贴行, 往着主家的方向无声行去。
窗户是开着的, 内里什么也看不清。黑影觉着有些不对, 但他没有犹豫什么,他刚想要运起轻功往上方跃起的时候,一蓬灯光就从他的身后突然燃起,与此同时, 一道窈窕的身影就从暗处走了出来, 是明月那张颜色姣好的脸。
“等了这么久,本想要看看你这潜伏进来的贼人想要做什么, ”她淡淡道, 语音里夹杂了寒意:“但谁想要你的目标竟然是公子, 我可不能放任你进去。”
“说吧,指使你过来的是谁,你又想对公子他做什么?”明月已经准备好了,若是这人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的话,她一定会让他知道下幽灵宫刑讯的厉害!
沉默了片刻,那不动的黑影最终还是出了声:“……是我。”
明月愣了下,她觉着这声音似乎是有些熟悉,但她还是一时间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很快,她的疑惑就被另一个声音解答了。
“原来是金兄。”陆千秋的声音从上方响起,黑影与明月一起抬头望去,就见到不知何时,他正站在窗口的位置,从这边看去,似乎可以瞧见他在黑暗中若有若无的笑。
“金兄深夜来此,可是有事教我?”说着这样的话,但他的姿态却是有些亲近的样子。明月默默地往后退去,她手中的灯光随着她的离开一起远去,叶青将房中的桕烛点燃,将这位深夜来访的客人迎了进来。
他穿的衣服有些单薄,似是刚刚起身,在身外披了一件氅衣,他的脸颊带着点燥红,见到金无望看来,他轻咳了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近日里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一不小心感染上了风寒,明月这些天为此抱怨了我好几次,她也是过于敏感了……”
“她做的很对。”金无望有些干巴巴地说道,他也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他这句像是在说明月对他身体的看顾是对的,也好像是在说她警惕着自己这样不速之客的行为是正确的。但他还是没有再说。
他转移了话题:“你投效了王爷?”
陆千秋愣了下,随即,他面上浮出了无奈:“想不到金兄你也已经知道了……我还是小瞧了王爷他的情报机构……”
金无望也有些无言。陆千秋是他推荐进入快活城的,他自是知晓眼前这人的才能,也是知道快活王到底是有多么的看重他,在眼见他为快活城带来的财富越来越多的前提下,那人竟是等待了他三年,才终于不再按捺,哪怕逼迫就要将他收入手中。
作为快活王手下的四使之一,他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他自是知道,这人其实一开始是不愿的……为快活王带去财富是他的职责,但这人、这人姑且也算是他的朋友……勉强朋友去做他不愿做的事,金无望垂下眼,他的手掌握了握,心中生出了愧疚。
但他一贯都不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他的脸上永远只会有冷漠的寒意,他抬起头,语气阴冷道:“你要小心一点,有人在狩猎快活王的人。”
陆千秋面上露出讶异:“什么?是谁这样大胆?”
“我也不知,”金无望皱起眉,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更恐怖了一些,他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目光中接连闪过恐惧、惊颤、仇恨、感激,这些情绪体现在他身上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的声音更冷了一些,像是从九幽的最深处突现的鬼魅:“那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她很美,不可思议的美……”
陆千秋静静地听着,他的眸色温润,似是已经察觉自己的“这位金兄”遭遇到了什么,他的神情上不可自制地浮现些许担忧。
金无望不是那种贬低敌人的人,这个人昔年为了练武,将自己据说过分英俊的脸给毁成现在这等五官不一的样子,由此可见他的一部分性情。“但她的剑更美!”金无望忽然高了一个语调,纵使那人是要杀他,他还是不禁为那洞悉万物的神妙剑法感到狂热,这是他本性中武痴的个性带来的情绪。
“她出剑的时候,就好像是从另外的一个高度上来攻击你,”金无望喃喃道:“你会突然发现,你以为再也没有谁会比你更熟悉你的武功,但其实这是错的。她可以找到你所有的破绽,甚至是那些你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破绽,你会在她剑下浑身上下都是弱点,而无论你怎样的变幻,都会在那样的剑下无可闪躲……那简直是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剑法……”
陆千秋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他屏住呼吸听着金无望的讲述,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抱歉,金兄,我实在是想象不出你描述出来的东西。”
金无望漠然道:“这也不怪你,你的所长并非武学。”
“但是我也知道,”陆千秋严肃道:“如果真有那样的剑法,能够让金兄你也如此称赞,那人绝对是站在了这个武林的巅峰……或许,只有王爷他可以打败她……”
“或许吧,”金无望的声音忽而嘶哑了起来:“而我、我本来应该在这一剑下死去……”
陆千秋震动了一下:“金兄你还好吗?”
金无望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下来:“但是有人救了我。”
他的眼神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微薄的暖意:“我此前并不认识那个人,但他却是义无反顾地救了我……”
“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将他视作我的朋友,不管他是怎样看我。”金无望掷地有声道。
陆千秋叹了口气:“唉,朋友……”
“我或许也可以将他介绍给你认识。”金无望忽而道。
陆千秋凝视着他,他的眼眸很黑,在烛光的映衬下闪过虚浮的光。
“我从那日过后,”金无望淡淡道:“就已经发现,这世上其实是有着比起某些东西更重要的存在……”
他没有明说,但陆千秋已经知晓他要说的是什么。
“你……你也是我的朋友。”金无望有些不习惯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难听,但又从中流露出往昔绝不会有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