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叶青, 就算是对着他们笑一笑,都会让他们油然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中原一点红为她掀开马车上的布帘, 叶青弯腰踏入其中, 阻住了所有跟随而来的目光, 中原一点红的耳中传来叹息般的声音:“走吧。”
车轱辘轻轻转动了起来, 碾碎了那些旁观者的神思。这些人大都是被神水宫邀请过来的, 现在邀请的一方却是输了这场比试,更是离去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他们的样子,这让他们只能面面相觑地互望了一下,然后就互相赞叹起来。
至于与叶青那方搭话,他们还不想引起那位的误会。寒霜剑虽然在江湖上风评甚好,但剑下也不是没有丢过性命。她杀人的速度也是这江湖上第一流的快,有人曾形容过就像是一缕微风,中剑者甚至到死前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都猜不到她还留有几分力,此时对方消耗过大,可不是一个凑近的好时机。
曲无容也一起坐入了车厢中,她在投往了叶青麾下以后,就成了最靠近叶青的一位侍女。她心思透彻,哪怕是做起照料的事务来,也是无有遗漏的心细。对于她来说,石观音是毁掉了她这一生的最大的劫难,她恨她、惧她、想杀她想得夜晚攒紧剑柄攒到手发疼……
叶青杀了石观音,毁了那一处魔窟,她视她为替自己报仇的恩人。她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的亲人,朋友也没有,她愿意为自己的恩人做事,并且乐意付出忠诚。这里就是她的归处。
她似是看出了点什么,投往叶青的眼中浮出点点的隐忧,她张了张口,但最后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担心问出来。叶青闭着双目,她的后背放松地倚在车厢壁上,像是在沉思着自己的事情,也像是在享受战后的休憩。
曲无容掀起布帘,示意前面的一点红速度放缓一些。她没有往后看,所以她也没有见到,空谷细雨后,那一轮翻天浪涛歇止下,后方的天空里架起一弯彩色的虹桥,此时云朵稀薄,清冷的风吹过曲无容垂下的发丝,中原一点红微微侧过头来与他示意……马车渐行渐远,犹如远去画中。
…………
薛衣人等了三个月。他等到叶青胜了水母阴姬的消息传来的那刻,双眼如有神光绽开,他清癯的面容一瞬间就像是年轻了三十岁,他站起来走了五步,每一步他都要摸过他悬在腰间的宝剑,他走到那名灰扑扑的家丁面前,开口的声音有着不自觉的颤抖:“冰儿她胜了?她是怎么胜的?可有受到什么伤?”
家丁刚要回答,薛衣人就立刻摆起了手:“不不,我不用知道她是怎么胜的,我只用知道她是否安好就行。她现在在哪里?可用我派人去接她?她带的人手可够?可别让一些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薛衣人一叠声地问了很多个问题,他情绪微微亢奋,脸上也红了起来,似乎不是叶青胜了水母阴姬,而是他战胜了这样一尊大敌,他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仿佛只能由此表达出自己心情的一分。
家丁是那个告诉过楚留香自己叫做“四喜”的青年,他也是满目惊喜,一副与有荣焉的下仆的模样:“小姐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让我来告诉家主你那场交战的全貌……”这家丁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他好似亲临了现场,将那一场如仙似魔的无上的战斗没有漏过一丝细节地描绘了出来,薛衣人本来不想听,但最后还是推辞不住。
二者的声音便在这薛家大堂中不断响起,间或有一两道的惊呼,将这空旷的家宅也衬的生动起来。
只是……可惜了,薛衣人养了这么久的剑势,完全散掉了呢!
…………
叶青回来的时候临近黄昏,西方的天空红的像火,余晖照得人面颊也温柔起来,远方近处的景色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霞光,这是一个沉静而漫长的独特的时刻。薛衣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立在她第一时间可以见到的空地上,他手持长剑,剑尖斜指地面,神色一片肃穆。
他高大的身躯像是融入了这片绚烂的光彩中,成为了其中升华之笔,让一切都无比庄严起来。
叶青不是在结束后第一时间回到的薛家,她风尘仆仆,也不知是在这三个月里又经历了几场的战斗,她所寻找的对手又是怎样的神话,竟能够让她将之放到了水母阴姬的后面才敢挑战……她的周身似乎环绕着莫名的势,她走得近来,连衣衫的飘飞也像是带着一种凛冽的力量,她剑锋还没有出鞘,但一双眼眸却亮的出奇,其中有两柄无形的剑,是她用江湖武林里最顶尖的一批的高手养出来的无上之锋。
薛衣人衣袍同样抖动起来,他瞳孔缩紧,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所遇见的最危险的时刻竟是在此时,而他最可怕的敌人,竟然会是他自己最小的女儿!
而叶青不得不承认,是薛衣人的存在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追寻着某种巅峰,她不用去细细算计、不用去剥离敌人的势力、也不用将各种各样纠缠在一起的关系都考虑在心里,她只用去不断地挑战!不断地去磨砺!不断地去超越自我!
所以她一定要胜!并且还要胜得没有任何遗憾!
她缓缓开口说话:“父亲,你可准备好了?”
薛衣人面上没有笑,他已将叶青视作了他最郑重的对手,刨除了其他的情感,认真才是对另一人最大的尊重,他不会因为年龄的原因看轻了她,因为她已经用自己的战绩向他宣示了她的能力。
他淡淡道:“请。”
叶青一剑刺来,风随之兴起,光随之闪耀,她携裹着常胜之机,如天上大日袭来,这一刹那,她手上的剑锋竟夺去了这片昏黄之天的无限光彩!
不可阻拦,不可抵挡。薛衣人立即改换了自己之前准备的应对的方式,他将长剑笔直竖在自己眼前,剑锋与剑锋交叉滑过,他双目圆睁,身体往左边转弯,一连串的火花在他的眼前迸溅碾出,他抗衡着这柄神临一般的剑锋,手中青筋暴起。
他倒吸口气,震惊于这一式的威力,也为自己一瞬间落到下风感到震撼,他只在年轻时遭遇到那些老前辈们的时候感受过这种被强势压下的无力感,等到他功成名就了,每一位能在他剑下支撑百余招的对手都是值得他收藏珍惜的。他抬目望去,见到叶青偏过头来,扬起的长发下是同样看过来的眼睛。
他兴奋一笑,大喝一声:“好!”
他再转身,剑在他身前一起转动,几乎是背贴着叶青的背,他剑尖含着闪电,从腋下往后刺出,如阴暗无声的雷,他矮下身来,剑锋往上,是无比奇诡的一招,江湖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招数流传,当是……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叶青身体前倾,她不知何时已经转了个身,她双眸泛冷,长剑斜上,直击在那柄偷袭而来的剑身上,撞歪了薛衣人的剑路,也将他这从未落空过的剑招破解完全。
薛衣人一点也不奇怪。他足履踏地,再出招就是光明正大的连绵招数,如明月大江、如银河铺落,他舞出一片剑幕,剑身又带出一片光幕,密密流泻着冲着叶青使出。
叶青一一回敬,她的剑法多是主动进攻的招数,但拆招也丝毫不缺。不论薛衣人带出了多么绵密的攻势,她都可以将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破解。相比较于薛衣人的行动,她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加快,连带着将对手的动作带着一起加速起来,她微微一笑,在终于先过了薛衣人出招以后,她手腕后弯,长剑顺势往下,她左足贴起,以右足独立,以一个相当优美的形态,将这一剑轻飘飘地送出。
薛衣人说不出这本该无奇的一招有着何种的魔力,他的招式已经用尽,就如走到了尽头的没有前方的人,他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可以找出他根本寻不到的新的方向。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比他走得还要远的人,她轻轻转过身来,从他的高处往下递出了自己的手……薛衣人心神震荡,他根本拒绝不了这次的邀约,他的长剑被击落到了地上,但他没有任何失败的落寞。
他只生出了不尽的感动。
第60章 玉壶冰心(完)
四喜伫在关闭的大门的外面, 整个的薛家庄里一个人也没有,薛斌被赶去了山下,仆从和管家也被放了假, 他听着里面传来的不断地交锋的声音, 心被提得高高的,他低着头, 眼睛只望着一双脚面上,好似上面开出了什么神奇的花儿。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待。
他一直等到太阳就快要收尽最后一缕光,第一颗的星星就要绽开它微薄的光,他终于听见了一声仿佛穿越了时光的开门的声音, 他见到一袭青衣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她面上带着一种轻柔的笑,她冲着他点了点头,再转过身来,露出薛衣人那张疲惫却畅快的脸。他的脸上有细密的汗珠, 在朦胧的天色中晶莹滴下,他走到叶青的身边,久久地凝望着她,似乎有某种默契在他们之间流淌, 一种无言的平静笼罩着这对父女。
四喜终于等到了这场无人可见的决战之后的第一个的命令,“去张罗吧,”薛衣人对着这位近来极有存在感的家仆说:“明天我有事要宣布。”
他很慢很慢地说话,像是托举了某些十分重要的东西。
四喜低头应是,他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
…………
楚留香再来薛家庄的时候, 负责接待他的就已经不是薛衣人了。他见到那在江湖上掀起了偌大风暴的少女就这样坐在大堂最中央的位置上, 在看到他的时候, 还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颇有些不解道:“薛庄主呢?”
“父亲他在后山。”叶青慢慢道,她虽然是坐在一张宽敞的大椅上,但她的姿态一点也没有严正的端庄,她原本是斜倚在扶手上休息,但等到楚留香走了进来以后,她就从这张椅子上站起了身来。她走到楚留香的身前,腰间悬着那柄熟悉的剑,只微微一笑,就让楚留香仿佛又回到了竹林时的初见。
怎么也没办法将她与江湖上传到神乎其神的剑中仙子相互联系起来。
楚留香深吸口气:“难道……薛庄主他已经……”
他的双眼凝住在堂中代表了家主地位的大椅上。
“是的,”叶青缓慢道:“我已经是薛家庄的新一任的‘家主’了。”
楚留香已经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好了。他就像是忽然卡了壳,内心的震撼好不容易才抚平下来,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这年轻的、明明应该是纯稚烂漫年岁的少女,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奇迹。她用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就走完了有的人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江湖大道,然后一转身,就又接下了一方势力的权柄……在遍目都是老前辈的武林中,她独树一帜,就像是一阵清新的风,打破了雾霭沉沉的腐朽传统。
他已经可以想到她会在江湖上受到什么样的追捧。她或许会受到一些老一辈酸溜溜的攻讦,但绝大多数的年轻人,却一定会为了她疯狂。
他意识到了什么:“薛家主会把薛家庄交到你的手上,那就说明了……”他觉着自己接下来的猜测一点也不值得他惊奇了:“你与他试着交过手了?”
叶青微笑不语。但楚留香已经知道结果了。
楚留香感觉自己近些年来的惊讶都在今天这一日里花费完了,他轻叹一声,而后道:“看来我要恭喜你了,实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
“是啊,”叶青也叹息,她的目光有一刹那像是看到了非常远的地方,但这样的感觉又似乎只是楚留香的错觉,她仍然是那种卓然清淡的模样:“我也算是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那香帅你呢?此次过来可是有什么想要询问家父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次过来本来就是想要找你的。”
叶青有些好奇道:“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不!”楚留香连声道:“只是一些消息而已。我最近在追查的一张邀请函的事情,因为来历未知,里面也提到了你,所以想要过来问问。”
“哦?”叶青想起了什么。
楚留香拿出一封烫金的书函模样的硬壳,封口处用蝙蝠模样的融蜡封住,整体十分矜重肃穆。叶青将之打开,见到里面的文字与自己上次所见有所变化,其中果有提到过她,其上言辞暗藏机锋,有隐隐挑衅的意味,似是质疑楚留香有什么资格受到那么多人的承认。
叶青将之放到了一边,也没有唤人将自己收到的那封拿过来,她摇了摇头,笑着回答道:“我确实也受过此方的邀请,但是那个当头我已经向神水宫那边递送去了战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回应如此用意叵测的约请,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去赴约。”
楚留香精神一振:“那你可知这背后的人物是谁?”
叶青没有直接回答:“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所谓的幕后之人。我只是受到了一位朋友的介绍,才与这神秘的‘蝙蝠’的组织有了接触。”
“朋友?”楚留香问:“我可以知道是哪位吗?”
“香帅你去看过我和阴姬的那场比试吧?”叶青忽然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楚留香眼神飘了一刹:“这个……我确实……”
“后来一路相随跟在我马车后面的人也是你吧?”叶青又问。
楚留香见瞒不过去,面上笑容讪讪:“我分明已经易了容……”
“我还要在这里多谢香帅的相护,”叶青知道楚留香用意是好的,是担忧她耗费内力过甚,会在后面受到其他的威胁。所以她也不介意告诉他一些事情,她诚恳道:“……邀请我的人是无争山庄的原随云少庄主。”
楚留香被她弄的一怔。
“这个人……”叶青语气悠长:“香帅你要小心他。”
楚留香有些不解。
“我虽与他相交,但从未与之交心,”叶青似笑非笑地看了楚留香一眼:“香帅你有些时候总是会被一些看起来高洁风雅的人所欺骗,所以我总要在这里给你提个醒。”
楚留香想到了无花,他有些尴尬,但这不能阻止他认真听进了叶青的告诫。
“我与他是在幼时相识,”叶青回忆道:“家父与原老庄主有过会面,我是在无争山庄的花园里见到他的,那个时候的他正在学习抚琴,琴声虽不美妙,但也没有什么错误的地方。他听到我走过来的脚步声,就转过身来同我交谈,谈的都是一些平日里生活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