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海笑得凄厉,他双臂展开,手中自虚空出现一只珊瑚酒盏,其中鲜血赤红黏稠,他举起饮下,干枯的唇角颜色靡丽。
……
千里外帝京,明阳宫,曦和殿。
兆武帝自觉身体渐渐恢复,晨起时神清气爽,伸展着双臂立在宽阔的云床前,由着眼角粉红妩媚的小鎏氏替他更衣。
不用他自己开口,小鎏氏便柔着声音道:“臣妾瞧着陛下这是好多了。”
皇帝一把揽住为他整理腰带的小鎏氏,笑着将手挪在她还是纤细的后腰上,“朕等着咱们的皇儿出生,亲自为他筑基。”
小鎏氏讶然,手指一顿。
“陛下,这不合规矩。”
皇子都是由立下生死契约的皇叔教导启蒙,甚至连太子都不曾有这份殊荣。
小鎏氏强压下心头喜悦。
皇帝抬起手,“你于朕是不同的,这个皇儿让朕觉得,朕很年轻。”
话音刚落,笑意在小鎏氏眼中一点一点绽放起来,还未等笑意抵达眼底,却听见头顶传来痛苦的闷哼声。
她抬起头,一片血红的雾气落在眼前,皇帝的身子犹如破败的皮鼓迅速塌软下去,重重压在她身上。
“快来人啊——周定鹤!”
曦和殿中糟乱一片。
小国师回宫复命,立在曦和殿偏殿前等候内侍通传,他未等到皇帝,却等来了皇后身边的大内侍周定鹤带着人出来寻太医署。
“周总管,这是怎么了?”小国师拉住周定鹤。
周定鹤瞥他一眼,压下心中不耐,面上恭敬,“陛下他……不太好。”
小国师疑云密布,他离开圣池时,圣池正好,陛下身体应一日好过一日才是,他心头又惊又慌,撞进内殿。
“娘娘,圣池水境极佳,陛下怎会!”
小鎏氏扶着昏迷的皇帝在床上,见小国师来了,顾不得斥责他,叫他速速过来。
小国师引气探查龙体,顿觉一股极大的阻碍之力,黏糊浓稠,让他看不真切,但这感觉与之前替陛下探查时很像,只是来势更凶悍。
“这与陛下之前的气象很像,晏楠自己,怕是不行。”
小鎏氏面色一沉。
“那就召你师父回帝京。”
小国师舒了半口气,行礼道:“晏楠已经接到师父的信,他正朝着帝京赶来了。”
小鎏氏不说话,手下意识地抚摸在小腹上
第19章 居然就这样变成了人
是夜,明阳宫十二道宫门依次打开,着一身绣仙鹤云纹素白长衣的老人在一乘步辇上飞快朝着曦和殿疾行而去。
他前后抬着步辇的不是宫中内侍,而是四个莲藕一般圆胖的童子。四个童子全无表情,抬着的步辇似流云飘过,快得恍若一阵夜风,步辇很快便到了地方。
曦和殿灯火通明,太子与小鎏氏都立在殿前等候老国师。
白日里小国师先来不久,空中便有两只白鹤盘旋而过,送来一盏莲花灯,灯上是老国师到来的具体时辰,并令小国师将莲花灯点燃放在皇帝枕边。
老国师从步辇上下来落地时,太子抬眸看了一眼掌时宫女手中,竟是分毫不差。
太子迎上去。
老国师对他和善一笑,将长袖一挥,抬着步辇的四个莲藕童子瞬间变成四片薄薄的纸人,被他收在怀中。
“老朽的徒儿给太子殿下和娘娘添麻烦了。”
太子抬手请老国师进殿,他见老国师开口先提的小国师,并不见半分忧虑的神色,心里略作掂量,对皇帝的身体大概有了点底。
果然如车阴离开帝京之前所说,老国师虽然人在圣清山上,对帝京的风云变换仍旧耳聪目明。
这次皇帝的病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年初那回也是这般,比起这次却还要轻一点。那时他人不在帝京,竟是将他瞒住了,这次怕是瞒不住了吧?太子如是琢磨。
太子引着老国师朝内殿行去,小鎏氏面色不甚好,三人皆是沉默着无人开口。
太子心事重重,忽听老国师对小鎏氏温和地开口,语气中有善意:“娘娘不宜过于忧虑,凡事过犹不及。”
闻言,太子侧目去看,却见小鎏氏匆匆看他一眼,慌乱稍纵即逝,才对老国师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
太子收回目光,唇角抿起,拇指轻轻摩挲在食指骨节上。
小国师用仙鹤送来的莲花灯替皇帝暂时稳住了出血的衰象,见老国师来了,立即让开了云床边的位置,嗓音疲惫地唤了一句:“师父。”
老国师拍了拍他的肩,将他赶到一旁,立在皇帝身边,又要来车阴在万寿节上送的深海珊瑚丹,从丹药中引出深海草植灵气,与皇帝体内的黏浊血气对抗。
而后,他又取出一张草黄的纸,单根手指隔空在黄纸上绘出一个人形,人形纸片落在他掌心,一片血色的雾气从皇帝身上慢慢沁出,尽数飘到人形纸人上。
太子看着老国师行天师派术法,面色沉凝,余光看见小国师悄然站在他边上,听见小国师弱着声音悄悄对他说话。
“少瑜哥哥,是我无能,不能替你救治父皇。”
太子惊讶地抬眸看他,从小国师的语气中咂摸出一点愧疚的意味来?
他心情有些难言的复杂,帝王之家父子情感淡薄,小国师以己度人,以为他在为皇帝的龙体而伤心么?可是君臣父子,他与皇帝的父子情分之前,永远阻隔着君臣的距离。
太子目光淡漠悠远,聚焦在穹顶上一盏夜明珠上,薄唇轻启,却问小国师:“你知道小宴上的事了?”
“我听说了。”小国师明媚如阳光的俊美双眼上蒙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阴影,他咬着唇角,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又低又轻“师父传信同我说明白了。少瑜哥哥这样做有少瑜哥哥的目的,我是小国师,我不能,也不可以去参与你们的事。”
太子亦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人虽是憨傻了些,却也是难得有一颗水晶玲珑心。
他与凌绮雯是彼此逢场作戏,凌绮雯对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代表着凌家对少年太子的期望与控制。他要敲打凌家,反将小国师牵连进来,小国师明知自己在局中成了棋子,这样的心性,难怪老国师视若珍宝。
“噗——”
一道浓重的吐血的声音在安静的内殿中破空而起,太子看见老国师扶起皇帝虚弱的身子,镇定地说:“陛下醒了。”
小鎏氏通红着双眼,哭喊着要扑上去,却被老国师用袖子一拦。
老国师竖起食指放在唇上,意为噤声。
皇帝虚弱破碎的声音才变得清晰。
“国师…留下…其他,其他的,都出去!”
···
深夜,太子与小鎏氏在等候中,终于见到老国师从内殿出来,见他绣仙鹤的白衣广袖的手中握着一方玉玺与圣旨。
小鎏氏惊诧地上去,手指险些不顾礼数地就要抬起。
太子双肩轻轻放松,沉着冷静地对老国师行了礼。
老国师扶起太子,目光中是隐隐的赞许,对小鎏氏扬了扬玉玺,小鎏氏才缓缓伏身。
“陛下暂将玉玺予老朽,传老朽暂代理朝政,临朝监国。陛下还令老朽转告娘娘,近日安心养胎,勿忧勿虑。”
小鎏氏惴惴不安地领旨,手指扶起满头凌乱的珠钗,稳住端庄地仪态,勉强一笑,“那本宫能进去瞧瞧陛下吗?”
“不能,陛下不能见人。老朽留了小徒照料陛下,娘娘放心。”
太子挺立着脊背,主动道:“老国师,孤将监朝之权交出,请老国师随孤去东宫一趟。”
“殿下请。”老国师仙风道骨,眉眼慈悲,在太子身上忧然一落。
···
时九柔那日见过车阴,车阴又一日就离开了帝京重回红魍山去了。
车阴走后,时九柔才发觉他留给她的那一片龙鳞上居然残留了一滴新鲜的龙血,至纯的龙族血液对海族而言,好比邙山雪莲对人族滋补。
她悄悄藏好那片龙鳞,连太子要取出来观赏一番都不给,她将龙鳞用两只小鱼鳍紧紧抱在怀里护住,以有力的尾巴拼命甩向太子要入水的纤长手指。
太子那日气得“啧”了一声,阴测测地看着时九柔,“给孤!”
时九柔睁着溜溜圆葡萄般的眼睛,又怂又怕,但就是不给,甚至还将半个身子埋在造景的白色海砂里,露出个鱼尾巴摇摇摆摆。
“呵——”那日太子见她不给,冷哼一声,将精心准备的虾肉鱼食收去,重新换回宫中饲养鲤鱼用的豆粉鱼食,寡淡无味。
时九柔撇撇嘴:小学鸡!
一人一鱼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冷战。
今晨,太子忽然被曦和殿的内侍叫去了,时九柔半个眼神也没有给他,太子居然也不像往日一样来敲敲她的鱼缸才走。
时九柔有些郁闷,仿佛自己的挑衅没有得到回应,就像正酝酿着一个又长又足的哈欠,却忽然被人用羽毛戳了戳胳肢窝那样令人不畅快。
翻着肚皮在鱼缸里晾了一会儿,时九柔调动灵气将寝殿封了,这样外头的人便不能一下子闯进来。
她趁着太子走后,取出车阴留下的龙鳞,将龙血抽取出来,放开自己的灵韵池去汲取龙血中的能量。
时九柔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灵韵池只差半口气就可以充盈,龙血里的能量直接一下子蹿入她的灵韵池中,池中灵气犹如烧沸了的水一直咕嘟咕嘟地冒着。
要涨破了的灼热和疼痛交替在时九柔的腹中翻腾,她抱着雪白的肚子在水里不停游动,鱼缸中的水不断被她搅得向外泼洒。
豆奴儿尾巴卷起,惊恐地趴在鱼缸边上,看着时九柔。
时九柔:啊啊啊啊好痛!
豆奴儿:O.O(鱼鱼你在干瞎嚒!)
终于,几乎要被炸裂的疼痛和灼热消散,时九柔看着自己的灵韵池骤然扩大了一整圈,里面汩汩涌出白色柔和的灵气。
她长呼出一口气,刚想着她如何做才能变回人的时候,眼前一暗一明的光猛地闪过,鱼鳍和尾巴忽然一凉。
下一瞬,时九柔发觉自己站立在地上,有手有脚,豆奴儿在她手边如遭雷劈。
“哈哈!豆奴儿!”时九柔一把捞起豆奴儿放在怀中用力一rua,用□□的脚尖踢了踢地上柔软的毯子。
居然就这样变成了人,真是有些(^-^)猝不及防呢!
第20章 “殿下的破局之处,或许在…………
与时九柔此刻振奋激动的情绪不同,东宫另一侧的太子却绷着一根弦。
太子将老国师请进他的书房,看着积累如山的案牍与早已干透笔墨的半张宣纸有些凌乱地在宽阔的书桌上,脸上微微有些歉意。
他的书房是不许东宫寻常内侍随意进出的,负责洒扫的宫人也只能清扫地面和归置藏书的书架,所有收纳公文案牍的柜子都被他贴了看不见的火符,不准宫人触碰。
太子上前将书桌上的案牍与宣纸笔墨都摆放整齐,取出当初皇帝招他监朝的圣旨文书,双手递给老国师。
“不错。”老国师眉眼含笑地对着眼前行为端方正直的太子,收过圣旨与文书,缓缓开口道,“殿下劳苦,也需张弛有道。”
太子闻言,立刻觉得立得些微僵硬紧张的身板像有一阵和煦的日光洒落其上,又似一双有力的大掌按在肩头,顿时觉得一松,连带情绪也舒展了不少。
“老朽活了七十七岁,难得倚老卖老,有句话要带给殿下。”
太子神色一凛,“您说。”
老国师:“古时这片南方大陆还不叫昭赟王朝,这里曾出过一位举世的君主,带领人族将泼天的海水与为祸世间的妖魔逼退回大陆三千里外。他就是昭赟王朝的创国之主,昭曦神君。殿下可知,他为此等候了多久?”
太子博闻强记,熟读《国史》,少年时压在他心头,遥遥观望以为楷模的一位先祖,便是昭曦神君,他又焉能不知,于是便脱口而出,“三十年!”
话刚离唇,太子顿时明了,他能感受到自己此刻的眼睛一定分外明亮,心中翻涌起澎湃的热浪。
对上老国师一双慈悲的笑眼,太子听见他说:“山川流转,草木枯荣,世间万事福祸相依。殿下又何必将自己逼入陬隅,且知强求不可得,是殿下的终究是殿下的。”
“老朽来时曾算一挂,殿下的破局之处,或许在……东南。”
老国师的声音愈发悠远,太子陷入幻境,再脱身时眼前全无老国师的踪影,他知道老国师已经回曦和殿去了。
“韬光养晦……”他默默念着,平静的脸上有一丝松动,嘴角一点一点地扬起,最后竟长长地笑出了声。
···
寝殿里,时九柔光着脚尖在绵软的毯子上来回踩着,作为一个披着鱼皮的人,这种脚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觉极大地慰藉了她这一个多月来的水中生活。
手指轻轻在琉璃鱼缸中点了点,透明无色的水被她用手指生生夹了起来,她对着手中宛如绸带的水流吹了一口气,水便自觉地缠在她的手指间,像前世织线一般聚合成轻薄柔软且光泽靡丽的布。
那就是鲛绡。
时九柔将鲛绡抽出,向双肩上一披,鲛绡便贴合无比地变成一条浅色的长裙。
这就是幻术的世界!
时九柔手上新鲜,又织了一条水蓝色的披帛,欢快地在寝殿中旋转了一圈,又踮着脚跳上太子的云床。
呼,轻如云朵。
她太想念在温暖的被窝中一觉睡至天明的生活了,懒散得像抽去骨头一般依靠在松软的云枕上,她朝床下的豆奴儿招了招手。
“来,豆奴儿~姐姐带你体会体会神仙生活。”
豆奴儿显然是小时候偷爬过太子的床榻,被太子好好教育过一番,它在床边兜兜转转不敢上来。
时九柔手指碾动,灵气化作一根有型的逗猫棒,尖尖上是鸦羽模样蓬开的毛,在豆奴儿面前的毛毯上来回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