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阁宫人都有档案,周定鹤是大总管,现在肯定已经警戒起来了,她再穿着宫人衣服走动,容易被捉到。
所以她才灵机一动,脱了宫人衣物,顿时恢复成原容貌,离开鸾凤阁,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初次进宫迷路的女眷。
何况近日鸾凤阁有大事,周边鲜少有人走动。鸾凤阁桃林外有一纵小道,再拐两步是荷花池,她能直通东宫后门。
时九柔已经出了小道,正在荷花池边,她不知遇到了哪个宫的几个宫女,坦然地彼此点了点头,就错身走过去了,竟是连问也没问。
她正感慨于明阳宫中的管理远比自己预想的松散时,下一瞬好巧不巧撞见鬼了。
“卢二小姐?”
嚯!时九柔被他冷不丁一声吓得要魂魄出窍。太子雪羽长衫,恍若谪仙,无声无息地就出现在她眼前。
时九柔没有完全恢复,刚才在鸾凤阁已经是提足了气,现在才不能及时察觉到太子的靠近。但他能这样忽然出现,时九柔保守估计,太子至少是火系第五境界的高手。
“呼——”时九柔长舒一口气,说不上来在皇宫以真面目见到太子是种什么心情。
太子对她一直抱有善意,且对水系非常迟钝,对这两点时九柔该感到安心。
“殿下。”
“二小姐怎么在这里?”
太子这回对她不算太冷,时九柔无暇辨析他音色中蕴含的情绪,福身道:“今日皇后娘娘传家母与我入宫为陛下祈福,现在是第二道。”
有了前两次卢二小姐偷溜出来的铺垫,太子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事情,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你又溜出来了?”
时九柔只能替可怜无辜的卢二小姐认下来,她心里装着事,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鸾凤阁里小鎏氏如何请太子,又如何与莨大姑姑一唱一和讲他的情景说了一遍。
太子负手而立,无言地听着时九柔不自觉有些愤慨而稍稍急躁的说着那些与他有关的事情,他甚至能听出她话音下藏不住的小小委屈。她在委屈什么呢?
他的目光却因眼睫微垂而凝固在时九柔张张合合的樱唇榴齿上,仿佛继母的设计与流言的中伤其实和他毫无关系。
良久,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听了那么多,怎么信孤了?你应该和她们一样相信皇后,认为孤是个虚伪跋扈的人才对。”
时九柔嘴张成小圆,一时结舌。
太子负在腰后的手藏在宽阔的流云袖中,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指捏在一颗卵石大小的器物上。他可以轻易碾碎那块卵石大小的器物,一切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随着空气中寂静弥散,太子的眸光愈加幽邃平静。
时九柔能从他周身上散逸出的灵气中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她隐隐嗅到了一股风雨将至的气息。
“因为,殿下是个好人!”时九柔音色清脆明朗,分外恳切。
太子怔愣错愕,手指不由松开半分。
“皇后娘娘虽然看起来柔和,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眼睛不是吗?殿下救了我,殿下邀请我吃稻楼的美食,殿下还请我钓鱼,殿下怎么能是个坏人呢?”时九柔展颜一笑。
她本性如此,习惯弯着眼睛笑得舒展,全然忘记这样明媚灿烂的笑是在一张鲛人惊艳绝世的面孔上。
太子忽觉片刻难以呼吸,他腰后的手伸了出来,掌心张开,上面是一块很小的宝石,泛着幽幽蓝色的光泽,像一块凝固的水,触手却一点也不冰冷。
“送你。”
时九柔疑惑地看着,然后那块宝石自然地落在她手中,像一滩柔软的蓝色液体与她缓缓融为一体。
完全融化的那一刹那,时九柔感觉灵韵池处出现一个小小的空间,随着她的意念可以调出来存放东西。
她惊讶得无以复加,而欣喜之情远远压过惊讶,还夹杂了一丝惭愧。
“这是能随身携带东西的百宝囊?”
时九柔反应过于强烈,太子就有些难为情,幸而时九柔一门心思地扑在那块宝贝上,没有注意看他。
如果她看了,也许会发现太子净白的耳尖有些泛红。
攥拳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太子解释道:“这是水系的珍宝,它叫幻水石,可储存一百零一件物品。嗯,佳品。”
珍宝分为佳、上、中、下四档,幻术大多只有人族有权势的人才会修习,市面上能拿银子直接买到的最好也就是中品。
时九柔有些没想到,转而惭愧地说:“那我之前送殿下的只是中品……”
太子摆摆手,别过脸。
“今天这事,你肯为孤说话,这份心意就值了。”
“唔……”
时九柔低头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白嫩掌心,鼓了鼓雪腮。她只不过说了一句公道话,传了个音,便能值一件佳品珍宝。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玩的么,贫穷限制了她的境界。
“咳咳……”太子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俊朗白润的面孔因此而泛起异样的潮红。
“殿下怎么了?”
太子一手捂住唇边,另一只手横挡在身前不让她靠近。
半晌,他才平静下来,不知是不是时九柔的错觉,他的面色分外苍白。
“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时九柔硬着头皮点头,反问他:“殿下要去皇后娘娘那里吗?”
太子摇头,“你自己可以去吗?”
“嗯嗯。”时九柔点头,催促他,“那殿下快去休息吧。”
她立在原地,等太子离去。
“你……还有话要对孤说么。”
时九柔想了想,她想起鲛族有个很废柴的能力或许对他有用。鲛族善歌,有魅惑疗愈之效,只是怎么不着痕迹地用,是个难题,她还得好好想想。
但是看在佳品珍宝的份上,能帮却不帮帮他,她朴素的价值观实在过不去。
“七日之后殿下若还是身体不适,可在葳芦轩等我,我知道有一道术法能缓解殿下的咳疾。”
她模样有点认真,太子与她隔着好几步远,轻轻颔首。
“那我先走?”时九柔看他半天不动,试探问道。
“嗯。”
······
周定鹤将太子回宫却不来鸾凤阁,却直接回到了东宫睡觉的消息当着诸位命妇的面说出来,又引起一片哗然。
“这未免也太不把陛下和娘娘放在眼里了吧。”
“原还当他是个谦谦君子,谁料私下竟是这般。”
人多则嘴杂,一两句极小声的窃窃私语混在人群中,分辨不出是出自谁的口中。
小鎏氏又怒又悲,白着脸不住地轻捶胸口,嘴上隐忍不发,又赚一波好名声。
“娘娘保重凤体,切莫动怒。”
小鎏氏顺着话茬悠悠叹息,“今日劳烦诸位夫人和姑娘们了。今日叫大家见了本宫的笑话,还望诸位千万别向外说,本宫真是愧对大姐姐与陛下的重托。”
听话听音,底下的连连称是,对于她口中的见她的笑话,则纷纷道“岂敢岂敢”地说着。
莨大姑姑亲手一位一位送了小礼,额头上还带着青紫肿胀的伤,陪着笑道:“辛苦了,诸位夫人和姑娘们都散去吧。”
人走光了,小鎏氏才终于将头上珠钗摘掉,靠在凤榻上,招呼莨大姑姑过来,怜惜地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而后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
时九柔用了第四枚短途穿梭的符号,比太子先一步回到东宫,太子推门进来时她又变回乖巧可爱的鱼宠,在碗底摆着尾巴欢迎太子。
太子走到时九柔边上,动作肉眼可见地有些僵硬,他坐在桌几边上,似乎强忍着难受,给时九柔喂了一勺鱼食。
时九柔愉快摆动的尾巴骤停,她看见太子刚才好好的,怎么现在眼底赤红,脸色惨白发青,病态短短时间内恶化了许多。
“咳咳……咳咳……”太子咳嗽时,他的肩胛微微颤动,平日看着精瘦的身躯现在薄得像一片白纸。
鱼食抖落在水里,时九柔没有去吃,贴在碗壁上碰碰他的手指。
太子心里一暖。
“殿下,热水备好了。”
浣瓶在寝殿外叩门。
浣瓶和舟崖比太子早回的东宫,进了明阳宫后,太子打发他们两个先走,自己散步至莲花池。
时九柔一听到浣瓶的名字,想到他是小鎏氏,或者说是周定鹤安插进来的奸细,立刻砰砰砰地用尾巴拍水,反应激烈。
太子低咳一声,“你对他不满?”
时九柔点头!
太子边咳边笑,两颊潮红,他轻抚碗边。
“好,听你的。”
压下咳嗽,太子以和往常一样的声音对门外的浣瓶吩咐道:“你去小厨房备碗粥来,让舟崖进来服侍孤。”
第32章 “陛下醒了”……
舟崖从小被挑选到太子身边, 同太子一起长大,与太子的情谊远超一般主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甚至心中将太子暗暗当作至亲的兄弟。
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太子身边, 他默默仰望太子无论春秋冬夏一日不曾惫懒地读书时挺得笔直的背影, 亲眼看见太子早早褪去稚气, 挑起朝臣推诿的重活,吃了不知多少的苦头, 才成今日风华初成的少君。
舟崖心里既骄傲又心酸。可是最近他有点委屈,不仅委屈太子忽然对浣瓶的亲近,更委屈太子一点一点糟蹋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光辉形象。
他心里的惆怅翻江倒海, 看着浣瓶兴冲冲地去服侍太子更衣沐浴,怎么也提不起气来。
“舟崖, 殿下叫你去服侍他。”
没一会儿, 浣瓶垂头丧气走到舟崖身边。
舟崖闻言双眼一亮, 他连忙起身, 将手仔仔细细用巾帕擦了,快步赶去。他走得着急, 没注意到身后浣瓶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背上。
·······
时九柔隔着碗, 看着舟崖叩门进来,舟崖脸上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喜气, 喜气里还参杂着丝丝欣慰,只是在看见太子脸色的那一刹那忽然僵住。
舟崖正要开口, 太子竖起手指在唇中叫他噤声。
时九柔忽然感觉到灵气流动, 她模模糊糊看见一张稀薄的灵气作的壁封住了寝殿,只在门那里留了一个圆孔,圆孔时大时小。
“殿下怎么忽然病了, 奴才去传……或者请小国师来?”
太子轻咳嗽几声,他瞟了眼门外。
舟崖看不见,时九柔却清晰地看见灵气壁上的圆孔张开了一些。
“舟崖,孤知道你不是一个很聪慧的孩子。”
舟崖脸色一白,连忙称是。
时九柔看见圆孔又消失不见,太子下一句说:“可孤最信任的是你。孤怀疑有人在在东宫插了眼线,你替孤把他拔了。”
舟崖脸色更白,他后知后觉地扭头去看那扇紧闭的门,低着声音,浑身既激动又紧张。
“殿下,要奴才怎么做?”
时九柔一直看在灵气壁上的圆孔什么时候收缩,什么时候又舒展。
太子是东宫的主人,灵气自然由他控制。
时九柔默默地看着太子,太子亦是低头看了眼她。
空气中轻易便能嗅到山洪欲来的气息。
“孤的病你不用在意,咳咳,那鱼孤要你最近亲自照料……”
舟崖下巴点得如同捣蒜,却越听心里越敞亮,连连称是。
“去吧,让孤看看是不是他……”
····
东宫后庭院侧门口,一个推着板车的御膳房内侍悄悄将车放下,转身溜进小厨房后墙与院墙中一人宽的小道里,那里已经站了个不断踱步的青衣内侍。
“你可算来了!咱们长话短说,这是给总管的密信。”
“事已快成,近来咱们先不要联络,你等我后面找你。”
亲眼看着御膳房内侍揣着锁在铜管里的密信离去,青衣内侍才呼了口气,他哆哆嗦嗦地搓了搓手,揉着僵住的脸颊要走。
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太子寝殿外听到的,虽声音断断续续有些不真切,可意思分明就是那样的:
“那鱼……吸干了灵气……以血养之……不可以啊殿下……容易迷惑心神……”
他心里絮叨,难怪太子心性大变,原来那条鱼是妖鱼!
得知惊天大秘密的青衣小内侍惶惶然,垂着头向前走,就在拐出窄路的那一刻,他猛地抬头。
舟崖挂着不阴不阳的笑,怪声道:“哟,你在这啊……浣瓶。”
浣瓶暗道不好,脑中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他绑了,拖下去关起来!”舟崖挥挥手,高墙上跳下来几个人,不是宫中内侍打扮,一个个穿着皂衣,极为壮硕。
······
这几日东宫闭门谢客,太子也不像之前一样频频出宫。
他的身子越来越差,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不住地咳嗽,咳嗽到夜间从喉咙中仍有丝丝缕缕的喘鸣溢出。
时九柔夜间被他翻来覆去地转身弄得难以入睡,心里又替他揪着疼,不敢直接化成人型,只好隔着鱼碗吐着泡泡无声地歌唱。
受制于鱼形的限制,疗效甚微。
一人一鱼双双顶着双眼圈醒来,宫人来报容安公主来了。太子本来吩咐了谁都不见,但来的是亲妹妹容安公主,宫人不敢阻拦。
容安提着裙子不顾劝慰,冲入了太子寝殿里。她手上拿着一根遍体通红的短仗,一眼看见盛放在九龙雪璃碗中的时九柔。她看也不看太子,直接用了灵力将火仗砸向时九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