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东西不如东市与照花坊里那些贵重,却胜在稀奇珍巧,有一些年头。”
太子停在了一家古董店门口,店头上悬了一块幽暗发绿的老铜板招牌,上书两个阴刻的古文字“香胜”。
他侧首对时九柔轻声道:“你总是被关在后宅,大抵没来过吧。”
时九柔点点头,跟在太子身后走了进去。
香胜古董店里光线不是太好,掌柜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烛台在手侧发着黄暖的光,斜照在他板着的半边脸上。
时九柔吓了一跳,注意到掌柜身后的多宝阁上摆着许多不太寻常的东西,有个格子上放着一根盘起来的鞭子,通体半透明中有条冰蓝色的芯子贯穿始终。
掌柜的眼睛上夹了半片水晶石磨成的放大镜片,他用一块薄薄的鲛绡擦拭着手上的瓷罐子,抬头对上时九柔好奇的目光。
他阴声道:“那是南海鲛人皇族的灵筋,六百年,七千两。”
时九柔闻言毛骨悚然,一簇电流从头顶至脚踝,缩了缩,大半个身子隐在太子背后。
“别怕。”太子回头:“三百年前百里契约制定以前,我们人族和南海海族关系很差,这是很早前的东西了。”
时九柔咬着唇,躯体本能地恐惧,她甚至不敢去深想多宝阁上那位她几百年前的亲族是如何惨烈的死去。
原书中三百年前的历史寥寥几笔,在那个黑暗残忍的年代,天生的半灵物、未修成鲛人的璃曼美人鱼甚至可以随意被捕捞成为人族餐桌上的一道珍馐。
时九柔袖中的手瑟索发抖,假如她不是鲛人,她也不能完全体会身为鲛人看到这根灵筋时的震撼。
古董店掌柜看它的目光冷漠审视,纪少瑜提及它时也口吻淡淡,只有时九柔一眼望穿,遍体生寒。
一瞬间,豢养在皇宫数月的时九柔终于得以窥见人族与海族天堑一般的距离。
“怎么了?”太子察觉到一点时九柔的异常。
时九柔摇摇头,“有些冷……”
掌柜蜡黄的脸上笑了一下,“店里是有些冷。”
掌柜的话音刚落,时九柔忽然觉得眼前落雪一般大片大片的白色兜头而来。
她仰起头看见二楼转阁上一个孩童懵懂地抱着空瘪的包袱,想要去抓落下的羽毛,结果抓了个空,身体失去重心,从栏边落了下来。
时九柔要去接,太子先她一步,点地跃起,手中腾出红色艳芒,满空的羽毛被他的力量汇聚成为一张毯子,裹住孩子下坠的身体直至安全落地。
孩童落了地才害怕地“哇”地哭出来,转身扑进掌柜的怀里,“爹爹”喊个不停。
时九柔惊魂未定,看着太子。
太子收回手,颇有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派头。
而时九柔的目光却落在他发丝间一根漏网之鱼上,她下意识踮起脚尖探手过去。
太子怔住,随着她的靠近逐渐不敢呼吸,鼻尖嗅到她手指上残存的香气,心跳愈加明快。
“啊。”时九柔抽出那根白色羽毛,递在他面前,退了一步,“还有一根。”
太子:……
他心里一上一下落差巨大,险些不想开口。
时九柔歪着头看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尖,“您的耳朵怎么了?”
太子顺着她的动作抚上耳尖,滚烫发热。
话赶话至此,太子忽然探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而小,皓腕纤细,他修长的手指指腹潮湿温暖,宛如初秋的海风顺着手腕吹过手掌,落在指尖。
时九柔微张开嘴,睁圆了眼睛,足足呆了许久才想到要抽回自己的手。
“您……”
“我知你在家里过得不开心,我接你走,好不好?”
脑海中仿佛思绪都像喝了两斤烧刀子一样断片断得厉害,一道闪电明晃晃地劈下来,照得四野惨白如昼。
时九柔再迟钝也明白了。
丫的!太子看上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准确地说是她冒充的卢家二小姐,这他娘的是要命的事情,因为她是假的啊……
时九柔见了鬼一样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事万万不可,她得让太子收回这个愚蠢的想法。
手被牢牢控制住抽不出来,时九柔的脚上却动作极快,一下子踩在太子脚背上。
太子手上一松,让时九柔的手逃走,他的指尖只留下那根白色的羽毛。
时九柔的力气不大,其实没那么痛,只是这个动作让他很意外。
“不太好。”时九柔讷讷道,她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我得走了……瑜公子。”
太子胸中翻滚的热血逐渐变凉,他指尖冒出一缕火苗,将那根残留的白色羽毛点燃,变成一捧小小的灰烬。
他眸光幽暗,在时九柔身上停落,有一点受伤,但藏得很深很深。
时九柔有点受不了,她吸食过太多来自于他身上的灵气,很容易察觉到他情绪里细密的变化,太子本来隐藏得很深的受伤暴露无遗。
她觉得有点麻手,但转念一想想太子爱慕上了她时九柔假冒的卢家二小姐并且想求娶她这件事的后果,简直就是灾难,是车祸现场。
万一太子手快请旨娶了卢二小姐,卢二小姐病病殃殃嫁了不爱的人,太子大失所望再冷落了她。时九柔硬生生弄出一对怨偶,岂不是罪过大了。
没办法,她得咬着牙。对太子来说见过几面的她算得了什么呢,太子定是受了鲛人长相的迷惑。
即便为了太子,也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好。
“动了,动了!”掌柜的抱着怀中的孩童,蜡黄着脸,惊恐万状。
时九柔和太子双双扭头,多宝阁上一只精铜铸成,形似酒尊,上盘桓着八只灵龙,下蹲卧着八只蟾蜍的古董震动着。其中一只灵龙嘴里忽然吐出一枚铜丸,咣当砸进蟾蜍大张的口里。
这东西时九柔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地动仪么。
“它竟会动,几十年了,收回这件宝物后几十年了。它竟不是假的……”掌柜的哆嗦着嘴唇,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太子皱眉上前,问他:“动了会怎样?”
掌柜的语无伦次,但好歹叫太子听明白了。
原来这东西是他祖父早年从一位远方友人手里收得,那位友人身边的人都不相信这个小东西能预测大地动,他祖父为了支持友人散财,传了三代到他手里,也从没动过。
如果动了,则灵龙地方向便是大地动将要发生的方向。
“西南?”时九柔数了下方向,脱口而出。
这事将太子方才的心情掩了过去,专心在大地动的事上,“帝京西南,罗州,圣清山。”
太子与时九柔双双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事情的重要性。
罗州再过去一些是圣山圣清山,老国师带领的天师派坐镇的龙脉所在之处。
《国史》中记载,古时昭赟王朝的创国之主昭曦神君曾将当时祸乱人间的半神血脉的妖魔之主缳焱杀死,脊骨打进圣清山深处,昭曦神君手下一位重将坐镇圣清山,开创了天师派,是为天师老祖。
若真的是圣清山的话,老国师人在帝京,震动了古妖魔主的妖骨,后果或许将比肩三百年前那次。
太子:“二小姐,我要走了。”
时九柔重重点头,原书中不曾发生这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故事线,草灰蛇线,她头绪纷乱,暂时不得而知。
太子带着舟崖转身,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眼时九柔。
“之前说的话,仍旧有效。二小姐只要肯点头,一切有我。”
第37章 “身材健壮,面黑如炭……
时九柔点点头, 注目着太子快步离去。见他所乘的马车朝着明阳宫的干道驶去后,她才转身朝着照花坊走去。
上白坊离照花坊很近,时九柔之前在卢府留下短途穿梭的符号后曾绕着卢府打探过地形。
卢府后院墙角有一处矮洞,洞中汩汩涌出清水, 时九柔猜测是通向里面的活水, 于是在后院墙角处化成鱼身进入卢府。
寻着书中线索, 时九柔很快进到卢二小姐的闺房,只见卢二小姐缠绵病榻不得起身, 而身边的贴身丫鬟竟然在别院里偷懒,便知她日常是什么光景。
时九柔借用她身份的时候就决定要想办法缓解她的病痛。
高级鲛族除了利用歌声以外,其实还有一种幻术, 拔出腹部一片柔软的鱼鳞,赋予枯木逢春的法术, 再用鳞片包住泪水化成的珍珠碾成的粉末, 在歌声中服下, 可以治愈沉疴难愈的人族。
唯一的坏处大概是使用一次后数日内, 如果时九柔受到攻击,所受的伤几乎要承受两倍的伤痛, 因为她们赖以护体的鳞甲有了破损。
当下的时九柔不会知道她做出救卢二小姐这个决定, 在不久的将来会对她造成什么的影响。
时九柔看见因为痛苦而蜷缩着身躯的卢二小姐似乎在日间小眠,她重重的呼吸声中有嘶哑的哮鸣音, 犹如破旧的老风箱。
换回鲛绡装扮的她立在卢二小姐的床前,封住整间屋子不能传音, 接着伸出手指在卢二紧蹙的眉间轻轻一点, 有回字形的水纹在指尖荡起,接着卢二从睡梦中睁开双眼。
时九柔以灵气将准备好的裹住珍珠粉末的鳞片直接送入卢二的口中,然后清了清嗓子哼起歌谣。
“咳咳你是谁?”
“我姓时, 睡吧……”
完成整套法术后,时九柔留下依旧在睡眠中的卢二,离开卢府回到东宫。
卢家可怜的二小姐自幼患有肺疾,爹不疼继母不爱,从没有被放出过卢府,不曾见过外面的风景,明明生了一张姣美的容颜却活得如同无人知晓的尘埃。
随着年岁渐长她的肺疾愈加严重,乃至到了一日竟有半日沉睡,郁郁不知何时能终。然而这一切,竟然出了这道院门,就再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了。
今日的梦格外的长,梦中有仙女降世,哼着歌谣,她记得仙女自称姓时……
卢二睁开眼睛,依照习惯醒后必然要剧烈咳嗽,而现在胸口沉闷消失不见,她尝试着下床,虚浮无力的手脚充满力量,她旋转,头脑清明不再气喘吁吁。
卢二一觉醒来,竟惊喜地发现恢复健康。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传说中的神迹吗?
她心中激动,朝着梦里仙女所立之处大行跪拜,祈求有朝一日与仙女重逢,她愿结草衔环报之大恩。
······
回到东宫里的时九柔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收获了一枚死忠迷妹,她只觉得用尽了浑身力气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她只想躺平。
咸·真鱼·时九柔不翻身了!
她歇了好半天,太子果然还没有回到东宫,看来事情有些不妙,太子大概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时九柔歇够了,内窥体内的灵韵池,现在与之前截然不同。之前出门一趟回来灵韵池几乎枯竭,而这次虽然消耗了很多灵力,灵韵池内却循环出了不少新鲜的灵气。
掐指一算,时九柔觉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到了。
只是她一想想自己披着卢家二小姐的马甲还欠了一屁股桃花债,一只鱼头险些胖成了两只大。
走之前她还需要处理好一件事,必须亲手斩断和太子桃花情。
时九柔游来游去,用灵气做成小手手把豆奴儿揉来揉去,鼓起两只腮帮子想主意。
借鉴前世对待沙雕上司的经验,无非就是老板夹菜你转盘,老板开门你上车,老板发言你睡觉*,总而言之就是投其所不好。
太子能提前查卢二的口味偏好,大概也会着人查卢二其他事情。
相传汉朝时有位叫毛延寿的宫廷画师,因王昭君得罪了他,他将昭君的画像故意画丑,以至于汉元帝错过了美人。这事真假暂且不论,要是在卢二的资料上添油加醋,或许是个办法。
时九柔根本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图她病秧子还是图她没规矩?奇了怪哉。
可能太子就是单纯馋她美色,之前那些花花草草不入他眼,那是她们没自己身上这副皮囊来得美?
时九柔潜入太子书房,果然翻到一卷新递上来还未经太子封印火符的纸,上面的的确确是打探得来的卢二的消息。
“啧啧啧……可惜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卢二。”
卢夫人为了彰显自己的慈母之心,对外所言尽是些如何疼爱卢二的说辞。譬如,卢二所爱吃的东西都挑了贵价的说,将来要替卢二挑的夫婿标准也定得极高。
时九柔细细读来,太子倒是还符合得七七八八,这可不太妙。
她以灵气模拟字迹,将原先上面写的什么“身高八尺,面色如玉,文采斐然”云云换成了“身材健壮,面黑如炭,不爱酸文,独爱粗莽”云云。
接着时九柔打算再以灵鱼警告太子不要娶卢二,多番操作总能打消他的怪想法。
······
暮色四合,夕阳西下,明阳宫雄伟壮观的宫阁被染着红与金的光笼罩着。
太子才从曦和殿皇帝的书房出来。
老国师比他早一点到皇帝的书房,老国师感知到了圣清山下古妖魔王骸骨的躁动,算出罗州附近将有一难。
皇帝醒来之后,老国师已经请辞了监朝之权。
太子赶到时将地动仪预测之事禀告皇帝,两相佐证,可信程度竟十分高了。
皇帝立刻着令老国师回圣清山去坐镇妖骨,妖骨由王朝龙脉镇压千年来少有震动,只要天师派国师坐镇,通常十分安全。
出了书房,老国师就要立刻发动前去圣清山,太子送他一程送到宫门口,路上老国师眉宇间难得凝聚愁云。
“圣清山固然重要,老朽却看见陛下身上隐隐有黑气缭绕,这座帝京上空盘旋着不详的云。殿下,老朽走后,一定要万分小心。”
送走老国师,太子回到东宫时,一颗心本来难以平静,耳边回荡着老国师那句语义不详似乎是谶语的告诫,心里愈发惴惴不安。
太子先到书房,书桌上有一卷纸未拆开,他想起来是今天去葳芦轩的路上着人查卢二小姐的详细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