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今日我就要天下所有人尽知,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三百年前,你们纪家是如何对待我们莘氏的!”
巨大铜镜的光照在莘烨身上,穿透他的身体,而后,铜镜上逐渐出现了画面,那是莘烨永远无法忘记的记忆。
纪少瑜目不转睛地去看,他的手攥得很紧。
而时九柔却有一些焦躁,她对天师老祖说,“他在拖延我们的时间,或许古妖魔王就要复活了。”
天师老祖却很笃定,他道:“小丫头,你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吗,安心看看。”
“缳焱他,不可能会复活。即便复活了,也没什么的。”
“为什么?”时九柔不解道。
天师老祖的神色淡淡的,他的目光追随着铜镜上的画面,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良久,他才对时九柔温和一笑,“因为缳焱,不是一个坏人。”
时九柔默念着,抬起眼,惊讶地问:“人?”
天师老祖没有说话,指了指巨大的铜镜。
巨大的铜镜上面,最先浮现的是三百年前的一个夜晚。
莘烨变成游魂之后的第七天,他终于从冰冷的海水中游了出来。其实在苍流大陆上,凡是死去的人都会化作一缕青烟,再也不可能会出现。
但是莘烨的执念太深刻了,深刻到他即便死去了,还是抱着必须要游回岸上的再去看看弟弟和父亲最后一眼。
他的父亲在十年前双腿断了之后再也不能下床,而他的母亲在那之前就死去了。
所以莘烨十四岁的幼弟莘燃是他一手带大的。
莘烨没有想到自己中了海族的圈套,分明他在此前的战争中一让再让,他终于明白,即便有的海族姑娘是纯善良,但人海两族终究不可能和平相处。
那是另一个种族,将他们想成鱼肉便可,不能同情,不能怜惜。
莘烨只想再回去看一眼弟弟,但不幸的是,他上了岸之后迷路了,他的游魂被意外困在了一块石头中,那块石头黑红透明,他不知在那里多长时间。
直到里面有一个声音问他:“年轻人,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一笔交易?”
莘烨幼时曾听过一个童谣,说有一个法力无边的大海怪一日不慎被困入了宝瓶,一百年时海怪许愿若有人能放他出来,他愿意给那人无上的权力和财富,然而无人救他。
两百年时,海怪许愿若有人放他出来,他愿意给那人十座城池,然而依旧没有。
等到五百年时,一个好心的渔夫将他放出,他却已经耗尽所有的耐心,要将好心的渔夫杀了。
莘烨幼时并不能理解海怪恩将仇报,而当他自己满心是父兄却被困在红黑色石块中不知多少年后,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一种几乎摧毁了他所有信念、耐心和善意的折磨,让他愿意付出所有只为了可以从石头中出去,即便他根本不知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莘烨苦苦支撑的最后的信念,是父亲,是幼弟。所以即便那个声音是魔鬼,他也愿意与之谋皮。
“你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那个声音充满戏谑,说:“我要你将纪氏皇族的皮揭开,昭以世人,让天下愚昧之人都知晓他们所奉若神明的皇帝是何等虚伪之辈。”
莘烨怔住,他是昭赟莘氏的儿郎,若他不死,就是帝京第一家族的继承者,他自幼接受的所有教育便是忠君爱国,而他自己也是殉国而死。
竟然……要他做这样荒谬的事情。
“恕我不能答应你。”莘烨想了很久,艰难地咬着牙拒绝了。
那道声音却毫不在意似的,甚至还不知所意地嘿笑两声,又道:“无妨,我放你出去七日,七日之后你会永远消散于天地间。但你若在这七日中想通了,我会给你重新为人的机会。”
莘烨没想到他这样好说话,但没来得及同意,天地就骤然颠倒变换。
而他莘烨,化作一缕魂烟,飘在红黑透明石头之外。
循着记忆,莘烨以魂烟的姿态回到了帝京莘氏府邸正门口。
漆黑的木门敞开着,门口两座巨大的石狮子口中衔着红得耀目的绣球,宾客盈门,声响如沸。
莘烨恍惚了片刻,难道是他的幼弟已然成年娶亲了吗?
然后,他抬起头,却看见本该悬挂着莘氏的匾额之上却写着两枚烫金大字“鎏府”。
莘烨从人群中漂浮过去,无人能看见他,他却能从他们的身体中笔直穿过去。
一样的府邸,无一人是他莘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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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嘈杂的人声中有人议论。
“多好的一座宅子啊,莘氏一族竟叛了国。莘烨将军多忠烈的一人,惨死在南海海族手下,莘燃与莘篾父子二人竟联合海族陈兵海州,若叫莘烨将军泉下有知,该……”
“说宅子便说宅子,小心叫人听见参你一本。我听说这莘氏背后另有隐情,只怕不是我们轻易能知道的了。”
“小点声吧,莘氏阖族皆灭,可见世家即便再根深,掌舵人若选不好,仍旧万丈高楼一夜覆灭。”
“鎏氏竟一仆不用,可怜老仆忠心,撞死当场。”
“关兄,你今日可来的是鎏家的喜宴,这话说来太晦气了。”
“瞧我这嘴,哈哈……”
那声轻慢的笑声深深刺痛了莘烨。
莘烨脑子一片空白,他发疯似地在府邸中游窜,什么都没了,弟弟没了,父亲没了,老管家也没了。
莘燃怎么会叛国呢,他才那么小,莘烨不相信。
他的身躯在阳光的暴晒下越来越淡,几乎要化作青烟永远消失。
莘烨在想,弟弟与父亲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莘燃会不会害怕呢。
就在他还剩最后一点颜色的弥留之际,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现在愿意与我做交易了吗?”
莘烨握紧拳头,愈发浅淡的俊秀面容开始融化,他的声音也渐渐弱去。
“我愿意!”
“我不相信,让我查下去!”
“我想知道真相!”
那个声音得意地笑了,“我给你十日为人的机会,你去查清你家族灭亡的真相,而后,你的灵魂将永远属于我。”
“那么阁下究竟是谁!?”
“缳焱,也许你们会叫我,妖魔之主。”
……
莘烨获得了十日的实体,不过他的身体早就被南海吞噬成为万物的养料,因此他只能寄居在一只兔妖的身体中。
莘烨寻到父亲与弟弟的埋骨地,但他二人的尸骨被焚烧为灰,不过混杂在灰烬和小块碎骨中有一枚漆黑的刚石戒指,那是他们莘氏才能开启的东西。
父亲莘篾在戒指中将真相记录了下来。原来,自莘烨死去后不久,莘篾在为莘烨整理遗物时,误翻出了先祖莘水将军留下的遗物,并在其中发现了秘密,那秘密应当称为莘水将军的悔过书。
先祖莘水将军一生斩尽魔妖,自诩问心无愧,唯一有所愧疚者竟是当年的古妖魔王,缳焱。
莘篾十分震惊,他本想将这卷惊天的悔过书遮掩去,将过往都压在心中。
可是意外发生了,鎏氏有一个容颜旖丽的小女儿是与莘燃订婚的未婚妻子,那小姑娘顽皮,经常悄悄出门来寻莘燃。
就是这个姑娘误闯了莘烨的旧居,看见了莘篾手中那卷异常古老的东西,回家将这事说给了她的父亲,鎏氏的家主。
鎏氏千年来苦居莘氏之下,眼见着莘篾一支人丁萧条有式微之相,便苦心筹谋要将莘氏压下,于是背中沟通了南海海族人,设计将一向怀柔的莘烨谋害。
于是,当鎏氏的小姑娘开玩笑地将悔过书说出来后,鎏氏家主亲自夜潜莘府去看,不料却听见关于昭曦神君与古妖魔王之间的只言片语。
但就是这只言片语不知全貌的东西被鎏氏家主告知当时的皇帝纪炎。
纪炎是一个与他祖辈都不相同的君主,他一直苦于世家庞大冗长,以为那些从创国时代延续下来的老世家已经无益于帝国发展。
而鎏氏是创国时代之后几百年才经由帝王一手扶持的世家,由他们来替代莘氏的位置,是恰好的。
更何况,纪炎作为狂热的昭曦神君的信徒,他怎能容忍莘氏背后议论神君。
于是莘燃不及十七就被派去南海,再经由鎏氏在背后推波助澜,叛国的罪名迅速落地,莘氏千年大厦一夕覆灭。
而千年前莘水将军究竟为什么会向古妖魔王缳焱忏悔,也被告知了莘烨。
莘烨听后,悲愤交加,自此后仇恨深埋心间。
他问虚空中那道自称缳焱的声音,他该如何才能为莘氏复仇,又如何才能为缳焱复仇。
缳焱道:“我太虚弱了,沉睡了千年却还是无法苏醒,你要等我有能力苏醒的那一日,我会让你重返人世。此前,你需得被埋于墓冢,忍受常人难忍受的痛苦,你还愿意吗?”
“愿意。”
莘烨在罗州圣清山外二十里外进入一个地下暗道,然后被缳焱安置在莘水将军的尸骨旁,整整二百六十年,莘烨身不能动,却意识清醒地躺在祖宗骨头边,在漫长难熬的永远的黑暗中,将仇恨酝酿发酵。
……
莘烨立在巨大的铜镜之下,双目流下两行赤红的血泪,“直到那一日天雷降下,缳焱圣君跟我说机会来了。”
“我的游魂终于等来了安身的地方,那是罗州的凌家,他们家有一个痴傻的孩子,水系,简直是为了我量身打造。”
“我要复活缳焱圣君。”莘烨举起双臂,“如今,我要将创国时代的真相讲出,遍苍流的人家都能听见。天师老狗,你怕不怕?”
附在老国师身躯里的天师老祖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莘烨冷笑一声,他的身体像撑到极致的口袋,每一处细小的缝隙中都在散逸着灵气。
时九柔偎在纪少瑜边,“他怕是不行了,这是入魔走魂的先兆。”
“他本该在三百年前就死了,如今没了凌渡海的□□,残魂难以支撑。”
天师老祖伸出手,以幽幽黄色的莹光照射像莘烨,那面巨大的铜镜骤然熄灭,莘烨的入魔程度逐渐减弱。
莘烨的目光狂热而冰冷,却在陡然间寂静下来。
“千年前关于缳焱的事,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还是要说一说。世间本无死而复生的道理,既然死去,便应当化为青烟彻底散去。可是莘烨,你可知为何你我二人还活着么?”
天师老祖沉沉开口,目光中愈发流露出慈悲,那慈悲仿若成了天师派的标志,其中隐约有站在命运之中看尘世凡人疾苦的意味。
“因我是借尸还魂,因这世间死不能生本就是谎言。”
“错了。”天师老祖摇头,“你能借尸还魂是因缳焱未死,我能今日站在这里,是因我本不修五行,只循命运因果。我本早该死去,但千年前我便穿透命运预见了命运。”
“于是我置换了一段命,使我将那时的寿数寄存起来,如今附在我门人身上。”
“老祖,那……若您离开,老国师当如何?”纪少瑜问。
“死。”
天师老祖的声音分外无情,道:“凡事皆有代价,他迎我来,就已将自己作为容器成为置命幻术中的祭品。”
时九柔抿住嘴,嘴角轻颤弯下,她垂落眼睫,瞥见纪少瑜亦是紧紧握拳。
寂静了片刻。
天师老祖又说:“莘烨,你们这些后生学到的,该是昭曦神君如何杀死缳焱的吧。既然已经被杀死,又如何还会未死呢?”
莘烨绷紧唇,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那年,我们没有杀他。”
“不!你们杀了!”莘烨的容颜停滞在他死去时的模样,仍旧保持着俊美的青年面孔,苍白泛青,稀薄透明。
随着他尖锐的声音,漆黑的魔气从莘烨的五官七窍中丝丝拉拉地钻出,他痛苦地捂着耳朵,像是在对抗利刃剥皮的疼痛。
不,不是像。
时九柔贝齿已经将唇咬出了血丝,她还未反应过来,莘烨像要融化一般,整张面孔被魔气笼罩,苍白的肌肤“怦”地一声开始碎裂,裂口处没有半分血气,反而愈加透明,像皮子被无限拉扯出的薄膜。
“他,他入魔了?”
天师老祖喟叹一声,“他赖以生存的那口气,散了。”
老祖微微侧首,看着惊愕的时九柔,“缳焱自己也不过苟延残喘,并不能随心所欲地使死人复生。”
“唔…我知道。”时九柔指尖捻动袖口,“缳焱要这么厉害,把死人都复活了,早起身出来祸乱人间了。”
“呵,你这小姑娘。”老祖轻笑一声,道,“不错,莘烨是枉死的鬼,身上血气深重,牵挂深厚,连天地都避而不收,被缳焱的神识恰好遇见,勾动了莘烨的怨恨。”
“未免也太巧了。偏偏就是莘烨遇上了缳焱,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缳焱的人选了。”纪少瑜道。
“是啊……莘烨若不信缳焱的,缳焱就无法将他复活。我明白了,莘烨只有笃信缳焱的道,奉之以神,才得以活着,才能获得缳焱的力量。”
“因老祖你点破了缳焱未死的真相,所以莘烨笃信的道破了,他也就不得不‘身死道消’了。”时九柔喃喃道。
“嗯。”天师老祖颔首,“自莘烨与缳焱交易之初始,莘烨便被缳焱的魔性蛊惑,纵然他生前是如何宽厚仁慈的人,此后都只有满腔忿懑与怨怼。莘烨早已被篡改了个性,如今不过是批了皮的缳焱的魔性。”
“啊——”
莘烨已经快要融化成了一滩软烂的胶泥,天师老祖上前展开一只印满白鹤的画卷,半死不死的莘烨一下子被画卷吸入,回荡的惨烈的叫声破碎消失,归于宁静。
“便这样结束了。”纪少瑜轻声道,“可我心中仍有疑云未解。”
“敢问老祖,缳焱罪孽深重,当年为何不杀缳焱?我纪氏,可否真的曾亏欠过他,缳焱如今,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