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长幔后头的李绥真才听到这话,就太阳穴一跳。
不好,看来他还得找补一下。
魏昭灵看着她那张被春萍涂抹了绿绿药汁的脸片刻,也许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才惊觉,
自己竟差点信了李绥真的那些胡言乱语。
他看清她额头上敷着的药汁就要滑落到她薄薄的眼皮,犹如浸润过远山颜色般的眉轻蹙,他也许什么也没想,只不过顺手要将桌上的锦帕扔给她。
当他才轻抬起手。
可她,
又偏偏忽然朝他伸出手来。
他看着她的小指微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同他将要去拿素白锦帕的手指相勾。
或许是那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让她的骨头都冻得没了什么温度,她的小指冰冰凉凉的,轻触他的指节。
魏昭灵那双薄冷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猝不及防的惊愕,他的身体陡然僵硬。
“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魇生花种子又不是你按进我脖颈里的,你没有办法,我再逼你又有什么用?”楚沅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清亮的眼眸里映着明珠投下的散漫光影,“但是那天晚上我答应过你的事,也没有骗你,等李叔找到了那颗情丝珠,我就带你回魇都。”
“无论过去多少年的时间,”
他听见她的嗓音是如此清晰地落在他的耳畔:“这世上也没有回不去的家。”
她说,“少了人,也还有记忆。”
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轻轻地擦过她的手腕,她的手指轻勾着他的指节。
她有一双干净又坦荡的眼眸,让他此刻看着,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这样的举动看起来有些幼稚好笑,也从没有人同他这样过。
纤长的眼睫动了一下,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波澜,但下颌却绷紧了些。
她手指是冰凉的温度,而他的指节微动,浅金色的光芒无声浮动,几乎是仓皇地隐没了坐在魏昭灵对面,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李绥真在外头就算是隔着纱幔也还是看清了楚沅方才的动作,他这把老骨头明明已经被下山上山这么来回两趟颠簸地疲乏极了,但见这一幕,他又清醒了些。
楚沅已经被魏昭灵送走,而李绥真稍稍掀帘,就看见穿着绛紫衣袍的魏昭灵此刻正低垂着眼,在看自己的手。
“王,您可千万不要信楚姑娘方才的话,她哪是因为臣才冒险啊……”李绥真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魏昭灵闻声,侧过脸来轻瞥他一眼。
“王您那么直接地问她,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她啊,若非是心悦于王,又岂会……”说着,他还举起了自己的小拇指。
魏昭灵看他那张老脸笑得灿烂,便轻蹙眉头,撇过脸懒得再看他,那张无暇的面庞上再度恢复了冷淡的神情,“出去。”
第17章 不识真面目 让你待在这儿,你还真是乖……
从水气弥漫的浴室里走出来, 楚沅吹干头发,换上了厚厚的棉服,连之前涂月满买给她的秋裤都穿上了, 外面再套了条有加绒的宽松牛仔裤。
她小心地打开房门往外望了一眼, 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开着一盏暖黄的壁灯。
再关上门, 楚沅走到书桌前背上书包,看着电子钟的时间变成“21:30”, 她低头去看手腕上的凤镯, 果然金丝显露, 下一秒浅金色的光幕凭空乍现, 她整个人就被牵引进去,彻底消失在了房间里。
因为穿得厚实, 再加上金殿里铺了地毯,楚沅摔在地上也不觉得疼,她一抬头, 就看见站在青纱屏风旁,穿了件紫棠圆领袍的年轻男人正要将玄色的斗篷披在身上。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 他回头瞥了一眼, 一见是她, 也没说些什么, 只兀自垂眼, 整理系带。
“你这是要出去吗?”楚沅站起来, 问了一声。
“嗯。”
他应地漫不经心, “孤总要亲眼看看,这仙泽山下的变化。”
楚沅惊诧,“你要下山?”
“那李叔呢?”楚沅往浅薄的长幔后望了望, 却也没见到过李绥真的身影。
魏昭灵的神情越发冷淡,“他太聒噪。”
话音方落,他便转身往金殿外走。
“你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去?可是这是晚上啊,白天去不行吗?”楚沅连忙跟上去。
魏昭灵行至殿门外,忽然停下来,他转过身时,目光停在她手腕的凤镯上,“金丝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不必跟着。”
他白日里昏睡许久,如今李绥真被他遣去替换石龙神像的锁链还未归,他又头疼得再睡不着,索性倒不如下去看看。
魏昭灵正要转身走下阶梯,却听她忽然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一顿,那双清冷的眸子再度看向她。
“我上次和李叔一来一回,也算记得路了,你一个人去,夜里也不好走,我还是跟你去吧。”楚沅还想着,自己幸好带了个大的保温杯,还装了点零食。
魏昭灵沉默地注视她那张白净的面庞,他的那双眼睛里并看不出多少神色,片刻后,他淡色的唇微勾,“好。”
随后便率先转身步下阶梯。
楚沅只带了一个手电筒,但幸好电是充满了的,出了地宫,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跟在魏昭灵的身后。
这仙泽山上的积雪像是终年不化,楚沅来到这里也还从没看过这浓深的夜幕里像今夜这般疏星点缀,月亮浑圆。
散漫的银辉铺满了晶莹雪地,照得这一片融融光色,宛如仙境般。
斗篷几乎遮掩了他全部的身形,兜帽半遮住了他的脸,也许是因为头疼,他一路上并不说话,就如这满目可见的冰雪般,让人觉得冰冷难近。
他不说话,楚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跟着他走,适当地提醒他方向,也不多说些别的。
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楚沅忽然见他停了下来,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魏昭灵抬眼瞥了一眼茫茫夜色里的某一处,却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寒风凛冽,吹得楚沅的脸颊生疼。
“你在这儿待着。”他只简短地扔下一句,便绕过她,踩着窸窣的积雪,走进越发深邃的黑夜里去。
楚沅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夜色淹没,也再看不见他究竟去了哪个方向。
周遭静得可怕。
楚沅大概等了有五六分钟,她忽然注意到远处有光柱晃动,于是她迅速按灭了手电筒。
她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钱家人没来找?”
中年男人一边走,手里拿着手电筒一边往四处照,电筒散出的强光在雪地里来回晃荡,如盐粒般的雪一颗颗地落入光束里,他猛吸一口咬在嘴边的烟,烟头猩红的颜色更亮了些。
“钱家哪还有什么人,钱老头他那儿子不犯事儿了么?警局还通缉着呢。”另一个紧跟他的男人身形魁梧些,是个光头,踩在雪地里的脚印子都要深一些。
“钱老头真是养了个白眼狼,这失踪了也没个人来找。”
中年男人咬着烟,又将手电筒的光往周围来回照了照。
“这仙泽山这么大,咱都连着找了好几天了,也没看到钱老头的影子。”
光头男人也觉得奇怪,“这仙泽山除了咱们几家人,外头的人是不让进的,这钱老头别是摔在哪儿了吧?这都已经多少天了,他会不会已经……”
“钱家人不能少了,要是少了,咱们八户族剩七户族,还怎么守得住这仙泽山?”中年男人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光头男人却不以为然,“韩振,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八户族世世代代守着这仙泽山也有一千多年了吧?也没见着那什么夜阑王死而复生啊?我看皇家根本就是瞎担心,这都死了多少年的孤魂了,早不知道转生多少回了,怎么可能复生。”
“行了,这世上邪门儿的事还少?就说咱们这些吃饭的本事,不也是解释不清的东西?还是快找人吧,这山上冷得很。”叫韩振的中年男人已经有些不太耐烦了。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手电筒的光却在茫茫无垠的平坦雪地里照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谁?!”
韩振脸色一下子变得肃冷起来,一下扔了烟头,当他和光头快步走近,才看清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穿着厚厚的棉服,背着个黑色的包,就站在那儿。
这里的地势平坦开阔,楚沅根本连能躲的地方都找不到,她看到那两个男人走近,还没张口说话,就听到那个光头开口问身边的中年男人,“韩振,这姑娘也是咱们八户族的?”
楚沅刚要趁势点头,就算糊弄他们一下也好。
但那个韩振却是认识八户族所有子孙的,他皱着眉,“不像。”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仙泽山?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禁地,皇家明确规定了,除了我们八户族,其他人是不能进山的!”韩振看着她,厉声问道。
楚沅连撒个谎拖延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现在就走。”她试探着说了句,便要挪动步子,但她的眼睛却始终在观察着那两个人的动静。
她买了个电棒,在书包里,于是她手慢慢往后,一点点地拉开拉链,往里面摸索。
“晚了,姑娘。”
那光头啧了一声,也许是瞧着楚沅年纪并不大,他还有些可惜,“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没事跑到这山上来做什么?”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那张脸在月光里莫名看起来有些可怕,“既然如此,你谁都不要怪,要怪啊,就怪你那不够听话的腿。”
“外人是不能从仙泽山里活着出去的,这是皇家定了一千多年的规矩,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
他的声音越见森冷,不带丝毫的温度。
楚沅抿紧嘴唇,看见他们两个人朝她走来的时候,她转身就跑。
但她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其中一人抓住她的手肘,直接将她按进了雪地里,楚沅一个翻身,身体倾斜,用足了力气狠踢了一脚那个光头的腿弯。
那光头不防她有这样的力气,腿弯一曲,那条腿就跪在了雪地里。
“行啊,年纪不大,倒还是练过点腿脚功夫的?”叫韩振的男人有些惊讶地看了楚沅一眼,紧接着又扯着唇冷笑一声,“那就更不能活着了。”
面对两个男人,楚沅心里不可能是不怕的,但眼下魏昭灵还没回来,她要活着就只能靠自己。
楚沅拼了命地踢打他们。
但她从聂初文那儿学来的招式,面对他们两个人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
就在那个光头掏出来一把短匕,映着森冷寒光的刀刃贴在楚沅的脖颈时,她用衣袖里掉出来的电棒抵在了他的身上,开关一按,电流滋滋作响。
光头手里的匕首瞬间就掉在了雪地里,他人也瘫软了。
韩振反应极快,在光头倒下的时候他就狠狠地攥住楚沅的手腕,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般,将她手里的电棒夺了过来,用力地扔出老远,“小姑娘,后招挺多啊?”
他直接将楚沅的双手锁在背后,膝盖按住她的后颈,然后捡起来匕首,直接抵在她的脖颈,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喉咙。
偏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飘飘地撞在他的手臂,韩振才分神去看,凭空凝结的一道冰刺就那么生生地割断了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臂。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右臂掉在雪地里,殷红的鲜血迸溅出来,将纯白的雪染上了斑驳的血迹。
光头还有些瘫软,看见韩振的手臂忽然被割断,他也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好像有轻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渐渐近了。
滚落在雪地里的手电筒的光,照见了那一抹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从暗沉的夜色里走来。
几束光照着他,却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兜帽里瞥见他淡色的唇,还有苍白的下颌。
有一缕长发露出来,随着风轻轻晃动。
楚沅看见他走过来,那两个男人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似的,他俯身看她,嗓音带着一种颓靡的低沉,“让你待在这儿,你还真是乖巧。”
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嘲弄,还是无奈的轻叹。
“你是谁?”韩振忍着剧痛,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
听他的声音,还很年轻。
“看来你的巫术还没学到家。”魏昭灵并没有理会他无聊的问题,只是瞥他一眼,就看清了他的虚实。
“两个废物,心倒是狠。”
他说着,捡起来那把匕首,又轻声笑,“八户族?郑家人为孤,可真是煞费苦心。”
韩振和那光头面上更加恐惧,这么多年,原本就学的是家传的稀罕术法,如今却偏偏见了这么一个身怀异术,且还深不可测的神秘男人。
魏昭灵没有了跟他们废话的心思,苍白的指节握紧那匕首,直接刺进了韩振的胸口,狠狠将他踢进雪地里。
楚沅看见他再动指节,冰雪凝刺,再度刺穿了那个光头男人的胸膛。
一根又一根的冰刺,把刚刚还要动手杀了她的两个男人,扎成了血刺猬,她甚至看到了殷红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还在升腾着热雾。
鲜血的味道并不好闻,刺激得魏昭灵太阳穴泛疼,他面无表情地轻睨那个呆愣愣地趴在雪地里的女孩儿。
她现在看起来狼狈极了。
或许此刻她终于发现,他并不是她认知里的那般模样,她也终于知道害怕了。
她以为那夜在石龙神像那里看过他狼狈的一面,就能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他的全部?
他就是要捏碎她无知的幻想。
让她亲眼看看,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原本就是从尸山血海里走上王座的,他也永远不会介意脚下再添多少亡魂枯骨。
极轻地嗤笑一声。
她和那许多人好像也没有多少差别。
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他转身便往风雪夜色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