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刚把热腾腾的一碗面端上桌,听见这话,就笑吟吟地说,“咱这里可不止有夜阑古都这一个景区可看,这镇子后头还有座龙鳞山,那儿每年去的游客可多了……”
据老板娘所说,那龙鳞山上有个留仙洞,洞里有一石潭,石潭里盛满冰蓝粼波,那是夜阑王羽化为龙时,扯下的一枚鳞片所化。
因为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夜阑王在夜阑国灭之后是生是死,就连那属于夜阑的百万强兵也神秘消失……而这留仙镇也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有关夜阑王的传说从古到今流传了不少,那座龙鳞山也是因传说而得名。
楚沅默默听了会儿,又觉得荒诞。
那对父子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很相信的样子,但那个留仙洞还是让那中年大叔来了点兴趣,他吃了口面,说,“这个倒是可以去看看。”
没再接着听,楚沅拿着打包好的早餐,将围巾拽起来点,遮了半张脸就走出早餐店,往旅馆的方向走。
她提着早餐敲响聂初文和涂月满的房门时,已经在路上连着吃了两个酱肉包。
“沅沅,你手还受着伤呢,早餐我们可以自己出去吃。”涂月满心疼楚沅手腕上的伤,忙接了她手里的东西。
“伤的是左手,没什么影响。”楚沅喝了口热水,又将装了瘦肉粥的塑料盒拿出来,“你吃这个吧奶奶。”
“还挺自觉,几点出去的?”聂初文在洗手间里洗漱完毕,戴好了皮帽子,随手拿起保温杯倒水喝。
“六点半。”楚沅一边吃蒸饺,一边答。
聂初文打开了收音机,里头正放着他喜欢听的京戏,他坐下来拿了个包子,那张严肃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跑了多久?”
“半个多小时吧。”楚沅吃了两三个蒸饺,把盒子往聂初文面前一推,“快吃吧老聂头,我回去洗澡了。”
“刚吃了饭,你缓一会儿再洗。”涂月满看楚沅已经走到门口了,就忙叮嘱一句。
“知道了。”
楚沅用房卡刷开自己那间房之后,她先把厚厚的羽绒服脱了下来,也没急着洗澡,往床上一趟,伸了个懒腰。
也是这会儿,她才又去看自己左手腕上包裹的层层纱布。
镇上医院的医生说,她是被像针一样的东西给刺穿了腕骨,伤口看着很细微,但那种被洞穿的疼痛却还是很尖锐。
昨天她晕倒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了。
晚上回到旅馆的时候,她在衣服口袋里翻了又翻,也并没有找到那张照片,她又问了聂初文和涂月满,他们也说根本没见过什么照片。
如果那只是幻觉,那她又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幻觉?
她手腕的伤又怎么解释?
今天夕阳红旅团的行程也依然很满,但楚沅没跟着去,她只说自己手疼,不太想出去,聂初文倒也没勉强她,和涂月满跟着旅行团的人一起去博物馆了。
楚沅在床上没躺多久就起来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到底下让旅店老板帮着叫了一辆去古魇都景区的车。
车上坐着不少人,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楚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把耳机塞到耳朵里,随意放了首不知名的音乐,再把鸭舌帽拉得更低了些。
车快开的时候,她旁边来了个穿着军绿大衣,背着一个黑色大背包的大叔。
起初他还算安静。
车开了有十几分钟,楚沅就感觉到他一直在动来动去的。
她将帽檐儿往上推了推,正见那大叔眉头发皱,牵连着眼尾都起了几道褶子,他也许是有点忍不住了,俯身就要去摸他的鞋子。
“叔,别冲动。”
楚沅眉心一跳,嘴比脑子快。
那大叔手指还没触碰到鞋边儿,就僵了僵,他转头看见旁边坐着的那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脖子上绕了一圈红色针织围巾的小姑娘,他干笑了一声,“我忍着,忍着……”
这小姑娘模样儿长得好,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是张小圆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看着就乖巧讨喜。
脚底再痒,男人也到底没好意思再有什么脱鞋的举动,他局促地把手塞进衣兜里,从里头掏出来一包烟,却也没抽烟,只是撕了里头的纸,又在兜里摸索出一支笔来,在上头写了点什么,他又摸出来一支固体胶,把它粘到了一个封皮都磨得不成样子的硬壳本子里。
楚沅无意间瞟了一眼,看到上头几乎粘的都是形状不规则,且有些皱巴巴的烟盒纸,没粘牢的地方都露出了背面的银边儿。
也许是注意到了楚沅在看他的本子,男人一笑,那口牙齿出奇的雪白,“我每来一回魇都,就要在上头记一笔。”
楚沅听了他的话,又去看了一眼他那本子,好多页纸都有银色的边痕露出来,“那看来,你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男人摸着本子,他那张发黄的面容上带着笑容,有些发干的嘴唇抿了抿,他“嗯”一声,“我得来……”
楚沅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
从留仙镇上到古魇都京都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楚沅再来这里,是想再找一找昨天她看到过的那张照片。
她去了昨天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也在那乱石堆前头蹲着找了好久,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照片。
寒风迎面吹来,吹得她太阳穴有点发疼。
如果那照片不是幻觉,那会不会,它是被这风吹去了更远的地方?
身旁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楚沅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站起来环顾四周。
这荒原开阔,今天游客虽然并不算多,但楚沅只这么看也是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的。
她忽然看见了那个在车上坐在她旁边,穿着军绿棉衣的大叔。
他站在那儿,如同一尊不会动的雕塑般,在遥望不远处的旧城墙。
就好像昨天的聂初文一样,久久地看着。
楚沅也学着他去看,却并没有像昨天的自己一样,在恍惚间看见一座完整的城池,耳边除了风声,也再没有别的声音。
这一趟,楚沅是无功而返。
她回到镇上时,在外头草草吃了顿饭,就回旅店里躺着了。
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她起来才发现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回来了,三个人在旅店旁边的餐馆里吃了顿热乎乎的羊肉汤。
回到旅店洗漱完,楚沅就躺在床上看了会儿蜡笔小新,有了困意才放下手机,裹紧被子睡去。
“这就是魏家的小公子魏昭灵?”
“不是他还有谁。”
“他们魏家也是风光了好些年的世家大族,这说没落,就没落了……”
楚沅最先听到这样的谈话声,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立在熙攘闹市里,周遭所有的人都穿着古旧的衣衫,连周围那些房屋瓦舍都是清一色的古建筑。
周围是热闹嘈杂的声音,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她站在人群里,他们却偏偏看不见她。
囚车从长街那头驶来,穿戴甲胄的兵士个个面无表情,双目从来平视前方,不曾为任何事物侧目。
“听说魏家除了这小公子,具已当场伏法,还是新帝念其年幼,这才免于一死,充作奴籍……”
身旁又有人开口说话。
“这样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做了奴隶,我看啊,那才是生不如死!”
有人唏嘘,“谁说不是呢。”
楚沅恍恍惚惚,在那囚车靠近时,她才看清那里头端坐着一个小少年,他乌黑柔软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露出来的半张侧脸还有乌紫破皮的痕迹,他的睫毛很长,在如此炽烈的阳光下,在他眼下投下浅薄的阴影。
他单薄的身躯只穿着白色中衣,上头已经沾染了不少脏污灰痕。
他的脊背却很挺拔,安安静静地坐在里头,像是根本听不到外头那些人吵闹的声音似的,任由所有人打量他的狼狈,议论他的不堪。
楚沅忽然听到了一支单调枯哑的曲子。
像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那囚车里小少年忽而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不是在看她。
也许,他只是在看她身后那个吹胡笳的人。
但当楚沅看清他那张仍显稚嫩,却已经足够精致漂亮的面容时,她忽然忘了要转身。
那小少年有一双郁郁沉沉的眼。
却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惊。
楚沅看见他干裂破皮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听见他开口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忽然又垂下眼睛。
宛如易碎的玉雕般,他一动也不动。
有风吹着他鬓前的几缕发,他却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像是被抽空了魂灵的一副血肉躯壳。
那些将他团团围在其中的兵士手中的长矛则在地面弯曲成了毒蛇一般的影子,张扬又阴冷。
乱舞的蛇影重叠,所有的画面都在这一刻像是入水的宣纸般被揉皱,勾勒了热闹街景的笔触变得越发不清晰,所有的浓墨重彩都在慢慢褪尽,逐渐晕散成了她眼前虚无的黑。
身体是彻骨的冷。
后颈又是那么突兀的灼烧感袭来,令楚沅陡然挣脱黑暗,睁开了双眼。
耳畔有水滴不断落下的声音,周遭是凹凸不平的湿滑山壁,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她却偏偏看见了如同萤火般的点滴痕迹漂浮在整个山洞里。
而她身上还穿着睡衣睡裤,却半个身子都浸泡在了这一汪碧蓝的潭水里。
它像是一颗明亮的眼睛,在这洞中漂浮的光影里,闪烁着诡秘动人的粼波,而在不远处的柱状石头上,楚沅看清了朱红的三个字——留仙洞。
楚沅变了脸色,她明明在旅店的房间里睡觉,怎么醒过来却在这这儿?!
洞里除了水滴声,就再不剩些什么声音。
楚沅被这潭水冻得牙齿打颤,她刚想往上头爬,却在波光微动的水面隐约看到自己后颈在散着浅淡的金光。
她冰凉的手指轻触后颈,却并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
可是那种灼烫的感觉却越发强烈,在她有一瞬晃神的时候,在这样幽深空洞的山洞里,她像是又听到了那座城的热闹声音。
直到她眼前平静的水面缓缓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他穿着玄金单袍,一半的乌发仅用发带束起发髻,余下的都披散在他的肩头,鬓边两缕龙须发,似乎在随着拂过水面的风声而微微晃动。
楚沅见过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张稚嫩面容,也是她看过的那张照片上轻挑冕旒的少年。
这水面似镜,镜中人在看她。
而她也在看他。
第3章 梦游留仙洞 那个男人隔水望她,与她同……
凌晨五六点的留仙镇天还不见亮,除了细如盐粒般的雪一颗颗地落,冷雾就好像是落在笔洗里的墨色般四散铺开,又好像是苍穹之上的云层坠落下来,压在小镇高矮不一的房檐间。
值夜班的前台是个三十多岁,身形微胖的女人,她前头摆着个取暖用的小太阳,也许是被这暖黄的光烘烤得更抵不住睡意,她打了个哈欠,厚厚的眼皮不自禁地耷拉下来,打起了瞌睡。
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碰撞着上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人骤然睁开双眼。
她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定睛一看,门外头走进来的是个小姑娘。
她看起来狼狈极了。
只穿着一身单薄发皱的浅色睡衣,看起来还是湿的,连那一头卷发也湿哒哒地披在肩头,一张白皙的面庞已经冻得有些泛青,额头甚至还破了皮,她浑身都在细微地抖。
女人看到她也没穿鞋,光着一双脚,从脚上到露出的脚踝都有大大小小的擦伤。
她身上落的雪都已经在慢慢融化,女人看着她动作僵硬地走过来,就连忙站起身来,连瞌睡也都好像没了,“小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在这儿住,”
楚沅说话时声音都还在颤,她已经在尽力地将话说得清楚些,“我把房卡忘在房间里了。”
这旅馆来往的住客不算少,女人对这女孩儿也实在没什么印象,但她询问身份信息,女孩儿也把身份证号码说得流利,在电脑里也的确查到了她的入住信息。
女人在给她重新找房卡的时候,看她冷得厉害,就把自己用来保暖的小毯子披到了她身上,“你这小姑娘,啥时候出去的?”
楚沅扯了扯有些苍白的嘴唇,“我认床,在外头睡不好觉,今天醒得早了些,就出去跑了几圈,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栽进雪地里了。”
她说得很谨慎,也没透露具体的时间。
女人听了也没细想,她只估摸着,这姑娘应该是在她正打瞌睡的时候出去的。
她赶紧把房卡给找到,交到她手里,“快上楼去吧,洗个热水澡,喝点热的暖一暖。”
楚沅轻应一声,接了房卡,要走时,却又转过身来,说了声,“谢谢阿姨,我一会儿把毯子还你。”
随后才迈着僵硬的步子往楼上走。
微烫的水冲刷着她僵冷的身体,刺激得她皮肤稍稍泛红,也终于令她的感官不再像之前那么迟钝。
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楚沅伸手接着从上方花洒里流淌出来的水流,一簇一簇的水花在撞击到她指节后又顺势流下去。
水珠压在她的眼睫,淅淅沥沥的水声更是让她再度回想起那个阴冷山洞。
那一汪碧蓝的寒潭水,是传闻中夜阑王身化为龙时留下来的一片龙鳞。
可楚沅看它,却像是一颗坠落人间的孤星。
那颗星星里映照出来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隔水望她,仿佛她才是他的镜中人。
她眼见他伸出手指,丝缎般泛着莹润光泽的宽袖自他手腕往后褪了些,在他朝她伸出手指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如他一般怔怔地伸出手指。
隔着看似平稳,犹如镜面的碧蓝潭水,她几乎同时和他点破水面,于是水波纹荡漾铺开,镜子碎裂成斑驳的纹。
洞里类如萤火般的光仍在幽幽浮动,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她在水里看见了一朵花的痕迹。
她曾经见过那金色的瓣痕,就在那个颠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认知的雷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