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神情一变,猛地伸手去握住楚沅的手腕。
他日思夜想的魇生花,居然就开在她的腕骨,浅金色的花瓣就在眼前。
“……沅沅?”涂月满也看见了,她再度抬头去看少女那张脸。
楚沅任由他们看着,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就算他们什么都不打算告诉她,就算她也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该发生的,该面对的,都还是会找上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聂初文看着她,半晌才出声。
楚沅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开口时嗓音出奇的哑,“很早。”
她只肯这样简短地回应一句。
房间里寂静无声,最后还是聂初文跟涂月满说了声,“小满,咱们先带她上医院去。”
去医院的路上聂初文和涂月满都显得很沉默,楚沅的下颌骨脱臼又才刚复位,她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在医院先又处理一遍她后颈到肩背上的伤口,又用绷带给她固定住下颌骨,等一切都弄完,楚沅下巴上缠了白色绷带,脸上也贴了两块方形的医用创可贴,看起来十分可怜。
再回到家,老两口也没什么再睡的心思。
聂初文捧了杯热茶在手边却也迟迟没喝,他看着楚沅,半晌才说,“是什么人带走的你,你看清了吗?”
“没,”
楚沅想摇头却有点不大方便,“他们都穿着很宽大的斗篷,头上戴着帽子,把脸遮得很严实。”
她这话说完,客厅里又再一次陷入寂静。
“你手腕上的东西,叫魇生花,”
聂初文终于又再一次开口,他并不知道楚沅已经知道了那颗种子的来历,“我祖上,是夜阑魇都人,那颗种子是我们聂家传下来的。”
“传说它是能够在人的血肉里蔓延生长的奇花,一旦与人血脉相融就会使人获得神奇的力量。”
聂初文说着又去看楚沅的手腕,“但就算是我聂家人,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让魇生花的种子进入人的血肉。”
“沅沅,”
聂初文那张总是很严肃古板的面容,此刻满是复杂的愧意,“当初有人偷走了它,可偏偏,它最终又阴差阳错的,落入了你的身体里。”
“你既然早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那么你也该知道,这个世界在许多人面前显露出的,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平静。”
聂初文说,“从千年前开始,这世上就已经有人拥有特殊的能力,他们表面看着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却拥有了常人没有办法拥有的力量。”
“那你呢?”楚沅被绷带限制了说话的幅度,只能小声地问。
聂初文那张苍老的面庞上神情有一瞬凝滞,随后他只说,“以前有过。”
“什么叫以前有过?”楚沅没明白。
“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并不少,强者对弱者的剥削是必然的,他们会因为异能而生出贪念,有的人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就会想要去剥夺别人的能力。”
这也许是聂初文最为隐秘,也最为难堪的往事,“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异能了。”
“你的魇生花开出第三瓣时,就会显露出特殊的气息,他们寻着气息找到你也就不是什么难事,我一直就怕这个,”
聂初文闭了闭眼睛,“谁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怕楚沅的魇生花显现,也怕它不显,因为魇生花能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但同时,也能让她获得自救的能力。
祸福相依,互为因果。
在那些人发现她的魇生花种子之前,他必须要让她尽快掌握魇生花的力量,所以聂初文才会带楚沅去新阳的魇都旧址,那里是魇生花的故地,也藏着夜阑古国留下的玄机。
她踏上那里的土地,她脖颈里的种子就会感受到那里的生命力。
聂初文原想隐瞒这一切,在魇生花真的长出来之前他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她,他担心她无法面对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但很显然,她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学会独自面对了。
聂初文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楼上去,也不知道他在上头叮铃哐啷的找什么东西,楚沅在底下等着,等得打起了瞌睡。
“沅沅,喝点豆浆吧。”涂月满端了一杯豆浆到她面前来。
楚沅睁开眼睛,想打哈欠,下巴却被绷带限制着,她略微清醒了些,捧过杯子,小心地衔着玻璃吸管小口小口地喝。
涂月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道:“沅沅,我和你爷爷不是有意要瞒你……”
“奶奶,你也有特殊能力吗?”楚沅却问她。
涂月满摇了摇头,“我哪会那些,我认识你爷爷的时候,他也已经是个普通人了。”
正说着话,聂初文就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上拿着个朱红的盒子,走到楚沅面前来时,他将盒子打开来,从里头取出来一根暗红色的锦带,那锦带上还绣着金线水波纹。
“这里头缝着迷踪草,你戴上它,也能暂时遮掩掉魇生花的气息,免得外头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找到你。”他说着便抓住了楚沅的手腕,也是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的金凤镯,“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前几天在地摊儿上几十块买的。”楚沅含混地回了句。
她答应过李绥真,不能把有关于仙泽山地宫,甚至是魏昭灵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看着还挺逼真。”
聂初文多看了两眼,也没多想,忙把那锦带缠在她腕骨上,遮住了魇生花的瓣痕。
“对了,你是怎么逃脱的?”他又问道。
楚沅喝了口豆浆,只答,“有人救我了,天太黑,我也没看清他。”
听她这么说,聂初文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是眉头皱得死紧,仍像是满腹心事,但最终他只说,“你喝完就去睡一觉吧。”
楚沅从没想过,除夕这一天,她几乎都是睡过去的,因为缠了绷带,她也吃不了什么东西,所以晚上涂月满给她熬了浓稠的粥,让她用吸管喝,而那一桌子的年夜饭,都只有他们老两口吃。
楚沅看得眼馋,却动不了嘴。
电视里正在放春晚晚会,可他们老两口坐在桌上,却是食不知味,更笑不出来。
“过年别愁眉苦脸的,老聂头。”楚沅伸手给他倒了一小杯酒,“你不挺爱喝酒吗?今天喝,没人管你。”
“奶奶你做这么多菜你不吃就浪费了,”
她还想笑一下,但是缠在下巴上的绷带不允许,“我想吃也吃不了。”
涂月满摸了摸她的脑袋,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一句,“等你好了,奶奶再给你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吃过晚饭,楚沅在院子里看了会儿远处天空里绽开的烟花,那声音听着并不明显,也许是因为距离实在过远。
巷子里有小朋友跑来跑去的笑闹声,红灯笼的光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楚沅转身上楼,一进自己的房间,她就看见了那把纸伞。
聂初文和涂月满一向睡得早,昨天半夜醒来又送楚沅去医院,回来也没休息,所以本该三个人聚在一起好好过的除夕夜,却都没有了什么意思。
时间才九点多,他们就已经睡下了。
而楚沅静等着那道金色光幕出现,她拿着那把纸伞落入光幕里,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才一出现在金殿里,就看见魏昭灵躺在床榻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身上盖着一层锦被。
而李绥真正命蒹绿将那铜盆里的血水倒了去,他回头,又小心地将魏昭灵缠着白布的手放进锦被里。
“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他一见楚沅,先是一阵惊愕,随后也许是猜测到了什么,他又明白过来,“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昨夜王是去救你的吧?”
“他怎么了?”楚沅说话不方便,只能点点头,简短地问一句。
“王强行突破结界限制,身体受到了反噬。”李绥真叹了口气。
楚沅闻言一愣,她再将目光停留在魏昭灵的那张苍白面庞上,他闭着眼,在睡梦里都是皱着眉的。
这一夜魏昭灵都没有醒来,但李绥真已将另一颗情丝珠交给了楚沅,那颗珠子锁入她的凤镯里,她已经可以来去自如。
第二天一大早,楚沅起床后就忙着收拾东西撞进背包里,她下楼之后,看到聂初文在院子里练五禽戏。
“沅沅,你这是?”涂月满在短廊里坐着喝茶,看见楚沅戴着鸭舌帽,穿戴整齐,又背了一个黑色的大书包,她就站了起来。
“爷爷奶奶,我想趁着还没开学,出去玩两天。”楚沅走下阶梯,站在还有些积水的院子里。
聂初文站直身体,“你想去哪儿?”
“新阳。”楚沅也没打算瞒着他们。
果然聂初文一听,他那双眼睛里便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涂月满哪放心她一个人出门,便想拦着,“沅沅,你一个人出去多不好啊,你要是真想去,我们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奶奶,我想自己去。”
楚沅说着又将缠了锦带的那只手举起来,“有这个在,他们找不到我的。”
他们到底也没拦住楚沅,聂初文猜到楚沅也许会想再去新阳一趟,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涂月满最终只能嘱咐她,每天都要打电话发视频回来报平安。
当天中午,楚沅就到了新阳市,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顿午饭,她又去了车站搭车到望仙镇。
在之前住过的那家旅馆办了入住,楚沅又去街上转了转,最终在一家服装店里买了一件男款的黑色长羽绒服。
她也去了东街那个民宅,但却没有在那儿找到孙玉林。
晚上跟涂月满和聂初文视频说了会儿话,楚沅掐着时间等着那金色光幕出现,也许是因为她也有了情丝珠,所以这割裂时空的光幕便显得稳定许多,她这一次是正正经经走进去的,再也不用摔来摔去。
昨夜躺在床榻上还紧闭着双眼的年轻男人此刻已经醒来,他那双冷淡的凤眼只看着上方暗红的幔帐,也许是手腕上龙镯里勾连出的金丝牵连得他手腕动了一下,于是他才稍稍偏头。
这一偏头,就正好看见了那个裹着厚重棉服的女孩儿。
白色的绷带从下巴缠到了她的脑袋上,卷曲的头发有点过分蓬松,鼻子上还有血痂,唇角也还留有淤青。
她的样子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明明才和人打过架,脸上的淤青乌紫都还在,昨夜却又差点没了命。
他看着她走到他的面前来,也听见她问,“魏昭灵,你还好吗?”
“死不了。”
他动了动泛白的唇,嗓音竟然出奇的哑。
“那你准备好。”
她忽然说。
魏昭灵一时间还没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听她说,“我带你回家。”
也许是缠在下巴底下的绷带限制了她说话的音量,她的声音显得有点模糊。
但魏昭灵还是听见了。
他嘴唇微动,还什么都来不及开口,就见她忽然转身往金殿外跑了。
等她再回来,她身上已经带了一个小包袱,那里面都装着他必须要吃的药。
即便这一次的反噬还没有到要了魏昭灵的命的地步,但他不肯吃药,就要反复忍受身体的疼痛。
魏昭灵神思混沌时,她的手已经扶住他的手臂,迫使他坐起身来。
待他下了床,几乎半边身体都倚靠在她的身上,她勉强扶稳了他,又仰头望他一眼,然后就带着他走入了那淡金色的光幕里。
李绥真在殿外隔着朦胧的纱幔看到那两人消失,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对身旁的容镜道,“容将军,像王这般倔强的脾性,终须有人比他更倔,才算有得治。”
“左相大人此言何意?”
容镜听了他这话却蹙起眉,像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绥真一时无语,半晌又问一句,“……容将军还没成过家吧?”
见容镜点了点头,他便拍了拍他的肩,也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身往阶梯下走,回自己的住所,逗小黄狗去了。
留下容镜一头雾水,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也没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
小旅馆的房间内,楚沅扶着魏昭灵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她匆忙去端桌上那碗泡面,她用叉子挑起一根来喂进嘴里,“时间正好。”
魏昭灵蹙着眉,看她坐在那儿一根一根地吃面,他咳嗽两声,又见她放下了那碗泡面,然后将包袱里那套衣服拿出来放在床边,“等你好一点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
“我还给你新买了一件羽绒服,可以穿在外面。”
她说着把那件羽绒服也拿来放到他的面前,又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魏昭灵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当他抬眼看她,犹如浸润着远山般朦胧颜色的眉微微蹙起,一张冷白的面庞看起来神情更为冷淡不耐,他的嗓音仍旧带着些病中的喑哑,“你到底想做什么?”
楚沅被他抓着手腕,也没挣脱,她索性拿过来一个垫子就坐在他的床沿,“你昨天救了我的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在这光线明亮的房间里,魏昭灵看清她那双清亮干净的眼眸。
他听见她说,“所以魏昭灵,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指节稍松,她站起来,当着他的面,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明净的玻璃窗外,是这小镇的夜色。
檐角重重雪,遥映霓虹色。
这样的雪天里,那漆黑天幕里的一轮月竟尤为圆满,冷淡的银辉落在房檐的积雪上,就更显出晶莹的色泽。
一颗又一颗的星子点缀在夜空之间,仿佛它们已在这样的夜色里闪烁了好多年。
就好像,魏昭灵曾在他的魇都看过的每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