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又想起了在水木阵里的那一夜,简少聪就死在她的眼前,而顾同舟强硬地灌给了她一杯热茶。
那茶叶入口,灼烧肺腑,烫得她神思恍惚。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你送回简家?”这是楚沅想不明白的一点。
这个顾同舟费那么大的周章,杀了简少聪,又在钟雪岚的脑子里放了蛊虫吞噬她的记忆,他没有理由做完这些又把钟雪岚放回简家去啊。
钟雪岚摇了摇头,“他那种疯子,谁又猜得透?”
伸手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痕,又整理好自己的仪容,钟雪岚站起来,看向魏昭灵,“你们撬不开他的嘴,我也许可以,”
殿门外又冷风徐徐吹来,吹得她乌黑的长发微动,那张明艳的面庞始终看不出分毫沧桑疲态。
“但请你们答应我,若是问出来了,你们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的嗓音娇柔婉转,带着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魏昭灵轻抬下颌,示意她说下去。
钟雪岚站得端正,莹白旗袍的裙摆微微拂动,如一朵静夜里的白昙般,美得令人心惊,“给我一柄匕首,让我亲手……杀了他。”
魏昭灵闻言,眉峰微挑,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流露出几分兴味,他轻轻颔首,毫不犹豫,“好啊。”
楚沅看着李绥真带着钟雪岚走出殿门,那外头明珠的莹光更衬得钟雪岚丝缎旗袍上透出更为柔亮的光泽,好似月亮清冷的银辉般。
“你不怕她看到地宫里的这些情况,出去乱说吗?”她忽然问身旁的魏昭灵。
魏昭灵负手而立,语气慵懒,“她受祭春蛊所扰太深,即便取出,也只能清醒这么一日。”
楚沅一怔,她不免又去看钟雪岚逐渐消失在长阶下的背影。
“你的手如何了?”忽的,她听见身旁的人再度开口。
楚沅抬头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除了吃饭不太方便,其他一切都还挺好的。”
“走吧。”魏昭灵轻应一声,率先走出殿门。
但楚沅跟出去,却发现他去的并不是关押顾同舟的那间殿的方向,她连忙问,“这是要去哪儿啊?”
魏昭灵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该换药了。”
“……?”
楚沅反应过来,才说,“这个等会儿换也行啊,我们还是先去顾同舟那儿看看吧。”
“不着急,戏迟一些也能看,”
他说着,素白修长的手指朝她勾了勾,“过来。”
“……平时见你喝药也没这么准时,怎么我换药你还掐点儿呢?”楚沅一边抱怨,一边往他那儿走,“我发现你这个人这两天有点不太对劲。”
但她一时又说不上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正好李绥真将钟雪岚交给了一名近卫,他回身才上来阶梯,就被跟着魏昭灵走下来的楚沅拦住,“李叔,问你个事儿。”
他们两个走在魏昭灵后头窃窃私语。
“李叔你没觉得你们王这两天不太对劲吗?”楚沅盯着魏昭灵的后脑勺,凑近李绥真说悄悄话。
“是吗?”李绥真一开始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难道不是吗?他多双标你不知道啊?他自己不好好吃药,还掐点儿让我换药,这也就算了,我晚上躲被窝里看动漫他都能知道,好家伙大半夜的就闪现到我房间了,还逼我早睡……”
楚沅到现在都觉得很诡异。
李绥真一听,他也不由地偷偷看一眼早已经走出老远的魏昭灵,他清了清嗓子,“楚姑娘你多虑了,王他没什么不对劲的。”
他笑得眯起眼睛,“我看王对劲得很……”
第45章 花开第四瓣 臣,拜见吾王!
沉重的殿门徐徐打开, 明亮的光线在冰冷的地板上逐渐铺散开来。
在那般雾蒙蒙的光线里,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看见那一抹柔白袅娜的身影慢慢地走进来。
她赤着一双脚,行走间旗袍的裙摆如水波涟漪般拂动。
男人仅剩一只眼睛, 可他还是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来。
他看见她, 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期。
积雪压檐,长廊无尽。
靠在廊椅上的少女穿着缃色旗袍, 明明宣国四季常寒,可她手里却总拿着一只绢纱团扇。
扇面是她自己绣的, 三两片银杏, 青绿相接, 犹如漂浮在那雪白细纱上, 她素手轻摇,一针又一针细腻的丝线泛出柔润的光泽。
而她的脸, 他只看一眼,就放在心里好多年。
“同舟。”
女子娇柔轻软的嗓音突破了那些纷乱朦胧的记忆,突然地落在他的耳畔。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 终于回过神。
他记起自己那只丢了义眼的干瘪眼眶,也记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臂。
可是岁月,
它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年轻美貌, 她好像仍然是他记忆里的, 那个等在长廊上, 只会安静地冲他笑的少女。
男人那张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松弛沧桑的脸上一时闪过诸多的情绪, 他竟然不敢回应她, 也不敢叫她的名字。
“同舟, 我为什么来找你,你应该知道吧?”她走近他,垂眼看他。
她的神情姿态, 一如当年那般温柔。
“他们叫你来的?”顾同舟躺在地上仰望着她,半晌嗓子里才有了干哑的声音。
钟雪岚一手抱着臂膀,静静地看着他。
顾同舟本能地躲开她的目光,却又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影子。
他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只已经没有眼球的眼睛。
他的脸早就失去了年少时的清峻端正,变得阴戾丑陋。
于是此刻,他竟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怕被她看清自己的狼狈,可偏偏,他已经是满身狼狈。
“雪岚,如果你一定要问,”他将半张脸都贴在地板上,不让她看见自己那只空洞的眼眶,“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什么活路了。”
他忽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却又忽然说,“要是时间还可以重来,就好了。”
钟雪岚听了,却轻笑一声,她蹲下身,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弯曲不堪的香烟,她慢慢地将其中一根抽出来,白皙纤细的双指夹住那根烟,她用他的打火机点燃,特地重新涂过鲜红口脂的嘴唇抿住香烟,深吸一口,烟尾的火光猩红,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口鼻弥漫出来,一时白烟缭绕。
她徐徐开口,“顾同舟,如果时间能重来,在霍安县的那一回,我一定不会跟你走。”
明明是这样砭骨锥心的话,可顾同舟的那只眼睛却骤然一震,他慢慢抬头看她。
在这呛人的白烟里,他失神地去望她那张美艳动人的面庞。
“我以为你后悔认识我。”他忽然笑起来,好像这潦草的一生好久没这样开心过。
“以前的顾同舟很好,”钟雪岚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云雾缭绕间,她的脸庞更添一种颓废的美艳,“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即便后来他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但钟雪岚却也始终记得他的眼睛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这样一句坦诚的话,却让顾同舟笑着笑着,又憋红眼眶,“雪岚,你知道的,我是身不由己。”
“每一个被郑家掌控的特殊能力者,都没有办法再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看着她,又忽然想起了在荒原上的那一夜,“我已经成了傀儡,我不能让你再变得跟我一样了……”
“那少聪呢?”钟雪岚的声音始终平静得不像话,她甚至用指尖轻抖了抖猩红燃尽的烟灰,“顾同舟,你杀了我的丈夫,也是身不由己吗?”
提起简少聪,又听她称呼其为“丈夫”,顾同舟的表情一变,即便此时他已经失了双臂,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人,但他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阴戾仍然令人毛骨悚然,“雪岚,这难道不该问你自己吗?”
他紧紧地盯着她,“如果你不离开我,这一切不就不会发生了吗?”
钟雪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忍不住用手指轻抵口鼻,轻轻地笑起来,“那平韵呢?”
“顾同舟我问你,我的女儿简平韵是不是你杀的?”
顾同舟迎着她的目光,好像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隐约看见了那个丑陋的自己,他爽快地应了一声,像个疯子一样笑着说,“是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真的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钟雪岚夹着香烟的那只手一颤,烟灰掉落,缭绕的白烟里,她的那张脸上的情绪终于绷不住。
“顾同舟,我的女儿才十五岁,”
钟雪岚伸手攥住他的衣领,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她的情绪已经失控,“她做错了什么你要杀她?你凭什么?”
“她身上有魇生花。”顾同舟用冷静又残忍的口吻告诉她,“即便那天收到命令的不是我,也还会有别的人。”
“雪岚,她注定该死。”
明明他已经将她放在心里偏执又疯狂地爱了好多年,即便是后来她爱上了简少聪,成了那个男人的妻子,顾同舟也还是爱她。
可是此刻,他却偏偏忍不住用这样尖刺般的话去刺激她,看她失控,看她满腔怒火,却又无计可施,他反倒从其中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快慰。
没有了祭春蛊,钟雪岚已经可以做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烟,红唇微张时便徐徐吐出缕缕的白烟。
“顾同舟,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是身不由己?”
她细如柳叶般的弯眉带着一种特别的风情,“你进了狼群,这么多年杀的人你也许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你可曾对他们抱有过一丝愧疚?你总说你是逼不得已,但你其实已经成了一头没有人性的恶狼了。”
钟雪岚忽然将手里的半根香烟扔下,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顾同舟瞳孔紧缩,在那种突然而至的尖锐疼痛中,他慢慢地去看自己胸口的那柄匕首,当他迟疑地将目光再移到她的脸上。
他才发现她原本无暇的面庞已经沾染了他的鲜血。
顾同舟反射性地想抬手去擦掉她脸上的脏污,可他已经没有手臂了。
“真没想到,”
钟雪岚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畔,“我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是你逼我的,顾同舟。”
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看着他干瘪空洞的那只眼眶,好像被挖去树根之后仍旧残留了一些根茎脉络的树坑。
他的眼睛是为了救她才瞎的。
那年逃亡路上,少年原本坚定的内心也是因她而开始退缩的。
为了掩盖她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的事实,那个少年终归还是选择孤身离开,成了郑家走马灯上的一抹影子。
她曾经关于爱情的诸多憧憬,都是他给的。
可后来她这半生的痛苦折磨,也都源自于他。
“是你先不相信我的,顾同舟。”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也许是回想起了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那丑陋可怖的眼眶,指尖的冰凉几乎令他浑身一颤,他本能地想要躲闪她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始终没有办法面对她看向他的每一寸目光。
他怕她看到他丑陋的眼睛,又怕她从此不肯再看他。
她明明还在身边,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患得患失,心里越发深重的自卑感折磨着他,令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甚至于对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得病态。
可她就像是他指间的流沙,他抓得越紧,她却反而离他越远。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同舟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中,他的脑海里浮过一帧帧好似前尘般的往事。
他还曾年少,在木廊下遇上个少女。
“可是雪岚,我有选择吗?”他那张面容上仿佛添了些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他认真地看她,想要在黄泉路上也记得她的脸,“我如果不学会做一柄习惯饮血的刀,皇家就不会让我有命活……”
他眼眶里的泪意逐渐变得明晰,“雪岚,八户族里的阴私你看过多少?你又知道你的父亲钟裕德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无辜的鲜血?而我,我只是顾家的一个没那么重要的庶子,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他嘴唇颤动,近乎自嘲,“可我想活着,我想见你,这也是错的吗?”
“我的这辈子对我来说,只有你是重要的,”
他说着又缓缓摇头,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滑下了眼眶,“可是雪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都不重要了,同舟。”
钟雪岚用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好似当年仍深爱他时一般温柔,“你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但你死前,还得告诉我顾家在哪儿。”
她说,“这是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想让他们毁了八户族?”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仍然在固执地看她。
“是啊。”钟雪岚轻轻颔首,眉眼微扬。
顾同舟看她片刻,忽然又笑了几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替顾家保守秘密?也许在那个家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好多年。
那个最是将血脉传承看得重要的家族,却越是冷冰冰的,没有人味。
在钟雪岚低身附耳时,他嘴唇微动,将自己保守了多年的有关顾家的秘密都说给了她听,那一瞬,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后来,他看着她站直身体,整理好衣衫的褶皱,却再没同他说一句话,转身便朝那殿门外去。
她的衣摆莹润轻盈,小腿纤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