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的新娘——山栀子
时间:2021-05-14 09:40:48

  夜阑古国留存下来的史料太少,供人研究的方向也颇受限制,至少现在,他们还没有机会再将那个葬在一千多年前的王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两个人到了留仙洞时,那里人还很多。
  那一汪潭水碧蓝清澈,阴冷的山洞里并没有昨夜楚沅看过的那些星星点点的流光影子,而那水面也再照不见那个男人的影子。
  人太多洞里就比较闷,楚沅跟孙玉林说了句话,就转身往洞外去透口气。
  事实上她还从来没在白天认真看过这座山,连续两次来,她都是很狼狈地连夜逃下山。
  这山蓊郁苍翠,薄雪微覆,添些晶莹。
  阳光不太刺眼,只是照得枝间积雪更显剔透。
  因为洗完头卷发没梳顺,她的头发有点过于蓬松,冬天又多静电,她的头发看起来就好像炸毛了似的,所以楚沅才在外头的商店里买了个连着围巾的浅棕色毛绒熊帽子,这会儿在山上戴着,围巾又遮了半张脸,凛冽的风吹来她也不觉刺疼。
  有积雪落在她帽子上,她伸手拍了拍,却看到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千纸鹤,它像是活的一般,扇动着纸叠的翅膀,牵动着她的视线。
  她的脑子有片刻混沌,腕骨隐隐作痛。
  等楚沅清醒了些,她就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片林子里。
  彼时山间雾色稍浓,她发现自己听不到那些游客的说话声了。
  楚沅察觉到不太对,她立刻往回走。
  可穿过浓雾,还是浓雾。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像是毫无差别。
  它们一样高矮,一样粗细,树杈分支都一样,连积雪残留的位置都没什么分别。
  手腕又痛得剧烈。
  她好像听到了枯哑的胡笳声,隐约还有像是年迈老妇嘴里发出来的拖长了调子的诡秘歌声,咿咿呀呀地重复着,带着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感,却又教人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此刻她心神俱乱,脑子里充斥着那支苍老阴森的调子。
  脚下有枯枝将她绊倒,楚沅摔下了小山坡,她脸着地,脸上沾了不少泥,鼻子最先闻到的是一种枯烂木头的味道。
  那味道很浓重,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小山坡底下的沟壑里,有一处泥土塌陷的地方。
  那里有一点点流窜出来的莹光。
  像是某种破土重生的生机。
  那枯涩的声音像是在重复某种古旧的咒语,楚沅仿佛有一瞬听到一座城的人在唤她:“去呀……”
  腕骨的疼痛,和脑子里的声音,都在驱使着她踉跄地走到那片泥土塌陷的地方,不知疲倦地用手去挖出一块又一块的碎石朽木。
  手已经很疼了,她都看到自己手指磨得破皮出血了,却始终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
  起初楚沅还能忍,可是后来手实在是太疼了,疼得她眼泪啪嗒一下就流下来了,她一边吸鼻子,一边喊,“有鬼在吗?你就不能自己挖?我的手要废了……”
  她怀疑再这么挖下去,她的手指会断掉。
  可这密林就好像是被人世间遗忘的角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神神叨叨的难听调子也没人再唱了,这里寂冷到从头到尾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
  她手指上的血染在了污泥里,楚沅眼看着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一直往下掏,她还被迫伏低身体。
  直到她垂眼看见里头露出来的……半个脑袋???
  楚沅倒吸一口凉气,定睛一看,才看清那原来是个陶俑神像,在一堆烂木泥土里,那神像已经有半边碎裂。
  她只能勉强看清余下的半边轮廓,却实在辨别不清那到底是什么神像。
  血滴在神像残存的那只眼睛里。
  楚沅有一瞬觉得四周的浓雾都在刹那朝她涌来,如绳索薄纱一般将她紧紧束缚,生生挤压着她的肺部。
  她好像听到了那道苍老的声音在笑,时男时女,妖冶诡异。
  楚沅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了。
  连眼前的一切都慢慢地看不清。
  在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就好像那些包裹住她的浓雾一般轻盈飘忽。
  可是骤然间,她的五感不再模糊,却又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
  楚沅睁开眼时,她刚好落入了四面环水的莲花玉台上,一副镶金嵌玉的石棺里。
  在明亮清莹的光影里,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撑在一人的胸膛上,玄色衣衫上绣的金线龙纹在她指腹底下有点偏硬,还沾染了她手指间的血液。
  她曾在留仙洞隔着碧波水面遇见的男人,此刻近在咫尺的容颜似乎比那时还要惊艳风流。
  楚沅眼眶里的眼泪将落未落,她浑身僵硬,满脸惊惧。
  却是此刻,她却忽然见他浓密纤长的长睫轻轻颤动,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只此刹那,
  她在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里,
  看到了她惊恐的脸。
 
 
第7章 龙凤金双镯   她穿着一件殷红的嫁衣。……
  楚沅眼前一黑,意识模糊的刹那,似乎有陶瓷碎裂般的声音撕扯着她的耳膜,且像是一片一片慢慢碎裂开来,掉在地上就是清脆的响声。
  也许她是走进了依山峦体势而建的桂殿兰宫,远山是隐在忽浓忽淡的冷雾中沉凝下来的青黛色,而眼前这宫阙便如伏在山脉里的巍峨雕笼般,锁着一群面目不清的人。
  烟青色的薄纱长幔被风吹得掀开半边,内有身着浅黄春衫的侍女伏低身子,捧着托盘举至头顶。
  头戴漆纱笼冠的宦官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替那少年整理衣袍的褶皱,再将托盘里的鞶带恭敬地奉上。
  少年身着玄色的交领长袍,衣襟处露出里头一层白一层暗红的里襟,他兀自将那宦官手里递过来的皮革镶金的鞶带系在腰间,再舒展手臂,任由两个宦官将那绣着金线龙纹的玄色外袍替他穿上。
  金线绣成的龙纹在这室内灯火间更添耀眼,晃了楚沅的眼睛。
  有宦官拿起另一个托盘里的王冕,王冕前后的旒珠晃动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那王冕戴在他的头上,旒珠半遮半掩了他的脸,但他却仍是楚沅在这殿中唯一能看清的人。
  楚沅跟着他从殿中出来,他身后跟着百名宫人,在暗下来的天色里,个个低垂脑袋,手提宫灯。
  踏上长长的白玉阶,那庄重端严的大殿内一片光影沉沉。
  殿内多的是身披甲胄,手持刀剑的兵士,那些穿着黑色朝服的官员们个个都被绳索束缚着,有的官帽倾斜,有的帽子干脆就掉在了地上,连发髻都乱了。
  楚沅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得到这些人的一些情绪,譬如愤怒,譬如恐惧。
  她回头看见门槛外平整的地砖上还染着寸寸殷红的血渍,好多宫人拿着水桶来,伏低身子去擦。
  夕阳落尽,如簇的灯火鳞次栉比。
  犹如仙鹤翅膀般的屋檐下摇晃着蓝碧铜铃,这宫城仍旧华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但又总能在明亮的灯火里找到干涸斑驳的血迹。
  也许是始终驱散不去的浓烈血腥味更刺激得大殿之中的某些人心头恐惧更甚,楚沅都能看见他们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少年一步步走上阶梯,回身时便坐在了那王座之上,旒珠摇摇晃晃,他的容颜在其后若隐若现。
  她看得见他苍白的下颌,颜色极淡的唇微勾,却是先咳嗽了两声,随后她才算是第一次听清他的嗓音:
  “诸位考虑的如何了?”
  清泠低沉,带着些病中的虚弱无力感,又添几分风淡云轻的慵懒。
  “魏贼!”
  殿中有人眼见他坐上王座便已经激动起来,但他直起的身躯很快又被旁边的兵士给硬生生按下去。
  他却已经开始怒骂,“你魏家百年风骨倒是教你这一号贼子给消磨尽了!魏昭灵!你怎敢!怎敢篡权窃国!”
  老者声声谩骂,苍老的声音几乎是嘶吼般,刺激着殿中所有人的耳膜。
  “先王啊……”
  他被生生按得半边脸都抵在光可鉴人的冰凉地面,还不忘大声哭嚎,“您当初就不该留这竖子性命!”
  “我大盛百年基业,毁了,都毁了……”
  然而纵是他百般哭喊吵闹,那王座上的少年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旒珠遮掩了他那张面容上的情绪,他并不说话,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时不时地轻扣几下。
  那老者到底是年纪大了,没一会儿声音便哑了,势头也比不得之前了。
  旒珠轻晃,楚沅似乎听到了少年轻笑了一声。
  看似没什么意味,却又好像透出了些讥诮。
  “严相倒真是谢家的好忠臣。”
  他终于再度开口说话,嗓音轻缓,“还知道在这殿中给谢岐哭丧。”
  “魏昭灵!”
  又有前朝臣子抬头,那声音里藏着的愤怒,仿佛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一般,“什么为先太子清荣复仇,我看你根本就是觊觎我大盛基业已久!你根本就是狼子野心!”
  这中年男人倒是中气十足,他甚至还怆然大笑,“你坐在那上头又如何?你能洗去你身上的‘奴’字么?魏贼!你永远洗不掉的……”
  此人自以为话柄锋利,深深地扎进了少年的心口,却不想他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很,像是一个在观看这场丑陋闹剧的旁观者。
  所有人都知道这少年曾是云中月,却终究被碾入泥土里,成了他们眼中最轻贱的奴隶。
  他们都以为,这便是魏昭灵心底最深的刺。
  楚沅看到他忽然站起身来,在殿中灯火勾勒出的明亮光色里,他被身旁的年轻近卫扶着,慢慢地步下了阶梯。
  在走近那哑了声音,却还在不停咒骂的老者面前时,他忽然拂开近卫的手,直接抽出近卫腰侧的长剑。
  灯火照得那剑身散出凛冽寒光,原本跪在那老者身侧的另两人当即抖如筛糠,拼命往后缩了缩。
  他将剑刃轻抵在老者的脖颈间,“严非疾,你这把老骨头是很硬。”
  “好啊,”
  他说着,又徐徐一叹,尤似惋惜般,“孤成全你。”
  抵在老者脖颈间的剑刃倏而用力,楚沅猝不及防,亲眼看见鲜血从被割破的喉管里迸溅出来,却并未沾染到他的衣角半寸。
  严非疾伏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就再没什么声息,那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在地板蜿蜒。
  “魏昭灵!”
  严非疾的死刺激了那中年男人更用力地挣扎,也更用力地咒骂,“你灭了我大盛又如何?你一身病骨,又还能活几年?!”
  “只怕你是有命篡夺王权,却没命守住江山……”男人说着便又大笑起来。
  直到那带血的剑锋贴在他的脸颊,他对上了旒珠后那初登王位的少年的眼睛。
  “你说得很对,”
  男人忽而见少年微微俯身,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便显露分明,“可那又怎么样?”
  少年面上浮出些许讥讽似的笑意,那双眸子郁郁沉沉,冰冷得可怕。
  而那中年男人也是在此刻像是终于有了些惧意似的,他忽而喃喃,“疯子……”
  夺权,却终不为贪权。
  他仅仅只是想,毁掉谢氏王朝罢了。
  男人终是死在了少年的剑下,余下的那些前朝臣子们终于开始忍不住地磕头求饶,口口声声要降。
  “王,臣愿降……”
  有人挪动双膝跪到了他的面前来,也顾不得地板上尚且留有余温的血液,他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头,“王,臣愿降!”
  可年轻的王俯身,用剑锋挑起他的下巴,也许是认出来他究竟是谁,便轻轻地“啊”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是你啊。”
  “王……臣愿降!求王饶臣一命!下令斩杀您父亲魏崇的是大盛先王谢岐啊!臣是不得已,是不得已啊……”男子抖如筛糠,声泪俱下。
  “你应该是误会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在看剑锋上滴下来的血珠,“孤是给了严非疾,朱禹二人选择的机会。”
  他抬眼再一扫这殿内惶惶难安的一众人,“可你们这些脏东西,配吗?”
  被少年手中剑刃折射出的寒光稍稍晃了眼睛,她再睁眼时,就亲眼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杀戮。
  殿中方才还在求饶的盛国旧臣一个一个的,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后来大殿之中除却那遍地的死尸,就只剩下他一人。
  楚沅看见他回身朝那王座一步步走上去,回身再坐下来时,他握着剑柄,带血的剑锋就抵在王座前铺设的地毯上。
  偌大的宫殿内,寂寂无声。
  她忽见他轻抬一手挑起旒珠,露出那张苍白的面容来,看着底下那些浸在鲜血里的死尸,他忽然笑了。
  笑得尤为开怀。
  楚沅在以往的好多个梦境里,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却令人遍体生寒。
  当他的笑声逐渐变得渺远,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犹如单薄的纸片一般被风裹挟着远离了大殿,再看不清那坐在王座上的少年。
  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雕梁宫阙瞬间挤压下去,埋葬了宫城里所有的活人死尸,也埋葬了他。
  烟尘四起,所有画面风化无痕,楚沅一瞬睁开双眼。
  她下意识地喘气,嘴里有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趁机顺着喉咙滑下去,她哽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也是此刻她才发现上方垂下来数条纤薄的殷红纱幔,而在最上方纱幔的交汇处则坠着一颗浑圆的珠子。
  那珠子散着柔亮的光,如月辉般银波粼粼。
  而她竟穿着一件殷红的嫁衣,乱糟糟的卷发也都被人梳理成髻,弄得她头皮有些紧,鬓发上好像还压了个有些重的头冠。
  楚沅瞪大双眼,才抬起自己的右手,就发现竟被人用白布包得严严实实,像个猪蹄。
  ……?
  她抬左手时却遇到了些阻力,她看到自己同样被包扎得像个猪蹄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纯金凤镯,上头雕刻的凤凰翎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而那凤镯上还牵连着一条细金链。
  纤细金链连接的另一边是一只修长的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