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乌鸦扇翅, 嘶鸣而起,搅乱这林子里表面的平静,明明是清晨白日, 但因树木枝叶太过繁茂,遮挡了大面积的光亮, 所以这林子里便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黑色。
“楚沅呢?”
赵凭霜远远地看见他们一行人走来, 可她持着手电筒走近, 却并没有在其中看到楚沅的身影, 于是她不由看向那个慢慢地从后头走上前来的年轻男人。
“王。”
容镜一见魏昭灵, 便立即走上前行礼。
魏昭灵极淡地应了一声, 随后他抬眼看向赵凭霜, “金灵山的事,你不要再管,带着你的人下山吧。”
“为什么?”赵凭霜皱起眉。
“孤还想问问你, 为何不按约定时间上山?”
魏昭灵轻瞥她一眼,那神色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波澜,却让赵凭霜无端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压迫力。
“你和你的人是在昨夜上山的,在这山上也呆了足够久的时间,可你们有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魏昭灵也不等她答,便又径自问了一句。
“没有。”赵凭霜如实说道。
“那就对了,”
魏昭灵淡色的薄唇微弯了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在这般昏暗的光影里,他的侧脸透着一种冷感的靡丽阴郁,“他的目的在孤,而非是你们任何人,孤不来,他便只能等。”
“楚沅当你是朋友,孤也念你曾救过孤与她两次,所以这一回孤必须要提醒你,孤此行已是赌上了自己和所有夜阑人的性命,而你是华国人,你们本可以不必卷进来。”
赵凭霜乍一听魏昭灵这番话还有一瞬发怔,她也许是没有写想到过,那个杀了她父亲的凶手,竟有这般大的能耐,她也是此刻才终于察觉,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还要可怕。
“所以,你才不让楚沅来的,是吗?”她一瞬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在这金灵山上没有看到楚沅。
赵凭霜了解楚沅的脾气,也知道无论是天大的事,楚沅也都不可能因为害怕而心生退缩。
一定是这位夜阑王用了什么手段,阻止了她。
“你也不该来。”
魏昭灵没有答她,只是轻抬下颌,瞥了一眼容镜。
“你们下山去吧。”
容镜抱着七星剑站在她身侧,他大约是第一次这样鼓起勇气去仔细地打量她的脸,明明平日里那么肃正果决的一个人,这会儿对她说话时还有点紧张,“我是夜阑人,是吾王的卫将军,我生死都要跟夜阑系在一起,我不能走……”
“我也不会走。”
赵凭霜打断他,“我来这一趟你知道是为什么,我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就轻易放弃。”
容镜眸光微闪,他原想再说些什么,但见眼前的姑娘是那样一副冷静倔强的样子,他又有些无奈。
他手腕一转,剑柄忽然往上,“噌”的一声剑刃出鞘,剑柄猝不及防地打在了赵凭霜的后颈。
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凭霜眼前一黑,直接摔倒在地。
容镜原想去接住她,但剑刃坠入泥土里,他又下意识地先把自己最宝贝的七星剑捡起来,看见倒在地上的赵凭霜,他又有点懊恼。
“你这是做什么?!”赵凭月见妹妹被剑柄打晕,便瞪大了眼睛质问容镜。
容镜才伸手要去把赵凭霜抱起来,赵凭风却已经先行将自己的妹妹抱了起来。
他沉默地握紧了剑鞘,迟疑片刻,还是将七星剑塞到了已经昏迷的赵凭霜怀里,他抬头看向赵凭风,“带她走吧。”
赵凭风看了一眼怀里的赵凭霜,转而将她交给身后的赵凭月,“凭月,带霜霜回去吧。”
“哥,那你呢?”赵凭月望着他。
“父亲的仇,总要有一个人来报,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境况,已经不是我们任何人可以掌控的了,霜霜是家主,她在,赵家就在。”
赵凭风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赵凭月并不想走,但是赵凭霜异能微弱,而如今的事态也非是他们上山前所预料的那样了,为了保护赵凭霜,赵凭月只能带着一部分人先行离开。
“容将军,你怎么能用剑柄打人家姑娘的脑袋呢?”气氛原本有些凝重,但江永见容镜走来问他要剑,便没憋住开口说了一句。
“打别的地方她也不会昏迷啊?”容镜接了江永递给他的剑,闻声抬头看他,一双眼睛里还添了些迷茫。
“……打都打了,算了。”
江永半天才憋出一句。
一行人继续在山上搜寻那赵松庭手札里所说的盗洞,疯涨的草木荆棘十分迷惑人的眼睛。
山间的风声好似孤魂呼号,湿润的雾气朦胧飘忽,时浓时淡,从搬去山下的村民口中得来的信息或许是不太准确,又或是雾气太大,林子里又没有什么人迹,所以找起来分外吃力。
沈谪星点燃了能趋避飞禽走兽的香草搁在圆短的竹筒里烧着,那烟味缕缕散出去,好像那藏在草后的眼睛都少了很多。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要迈往哪一边,但魏昭灵却越往前走,越觉得这座山很熟悉。
天空中忽然下起雨来,那细密的雨珠一颗颗穿透枝叶的缝隙,于浓雾里降落在这山林中的每一个角落。
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魏昭灵耳畔,他顺势低眼去看那些滴落在地面的雨水,竟有些像是在泥泞里被冲淡的血水。
越发潮湿的雾气在他眼睛里也便得绯红起来,所有人还在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他却已经挥开沈谪星挡在他头顶纸伞,快步朝前走去。
沈谪星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见王越发遥远的背影,他也还是迅速跟了上去。
雨水几乎沾湿了魏昭灵的发,一颗颗极小的雨珠在他的发间好似晶莹的光,他飞身而起,跃至对面的山崖上,一层又一层青黑的树林如同裹住人身体的衣料般层层依附,阴沉的天色好似就压在山巅,也压在他的肩上。
众人终于找到那传闻中的无底洞,他们匆匆赶到时,便见魏昭灵已经孤身一人不知道在那儿站了有多久。
那地洞里好似笼着最为幽暗的颜色,连手电筒的光照进去都被彻底淹没得没了影子。
“应该就是这儿了。”
赵凭风手里还攥着他父亲赵松庭留下的手札,里面夹着的那张照片里的盗洞就跟眼前的这个一般无二。
他扔了石子下去,也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
“王?”
容镜发现了魏昭灵的异样,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
而魏昭灵却好像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这里看起来是很陌生的,但他久久地立在那盗洞面前,又忽而朝着南边往前走了几百米。
他来回地走,来回地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们都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雨水让泥土变得足够松软,魏昭灵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一顿,不由低眼看向自己脚下。
“容镜。”
魏昭灵唤了一声。
容镜立即跑上前去,“臣在。”
此刻魏昭灵的脸色已经越发不好,大约是这场雨还有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令他十分不好受,如果不是江永和刘瑜及时上来扶住他,也许他下一刻便要倒在雨地里。
可他却无暇旁顾,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挖。”
“是。”
容镜没有多问,只同沈谪星对视一眼,便立即俯身用剑刃在泥土里摸索着。
青黑的密林里偶尔透进来些许闪电的光,那雷声轰鸣,一阵又一阵地在天边炸响。
闪电的光泛白,众人手电筒里的光又泛着黄,两种光影在这一片天地里交织着,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沈谪星和容镜他们的动作。
“王,有东西。”沈谪星忽而一顿,他抬首禀报了一声,随即跟又唤来几个侍卫跟容镜一起将深陷在泥土之下的东西给挖了出来。
那是一块残缺的石碑。
雨水不断冲刷着石碑,魏昭灵面色苍白,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又俯身用手指抹开那石碑上的泥土。
交织的光影间,那石碑上的每一字每一行落入眼帘,
他瞳孔微缩,心神俱乱。
第91章 莲花榆木灯 他只顾去看她的眼睛。……
朦胧的烟雨模糊了这密林青黑的色泽, 每一个人都好似被笔墨勾描出的影子,随意点缀其间,好似随时都能被这场雨冲淡。
魏昭灵那殷红的衣袍被雨水浸润成更加暗沉的颜色, 他苍白的指节还停留在那残碑上, 历经岁月被磨损侵蚀过的模糊字迹。
他如同雕塑般久久地蹲在那石碑前,沈谪星站在他身后, 默默地将纸伞往他上方移动,替他遮挡雨水。
那盗洞混沌漆黑, 如同恶兽张大了嘴, 将要吞噬一切。
魏昭灵忽然站起身来, 他的那双眼睛里好似凝着同那洞口里一样的漆黑颜色, 所有人看着他一步步朝着那洞口走去。
“王,臣请命, 让臣先行下去一探究竟!”容镜或是察觉了他要做些什么,便率先拱手说道。
“王,还是让臣先去吧!”
沈谪星随即开口道。
“不必。”
魏昭灵终于启唇, 他的声音无端有点干涩泛哑。
所有的记忆回笼,他想起那张旧人手里铺展开来的地图, 好似过往种种, 如今想来, 竟也还历历在目。
他的身形逐渐化为一簇淡色的莹光,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跃入那漆黑的盗洞里。
沈谪星和容镜相视一眼, 也没有多犹豫, 随即跳入洞中。
无底洞并非真的无底,
只是普通人掉进去也没有什么余力挣扎,就那么直直地落下去被从底部凹陷的石缝里透出来的混沌光影束缚住,他们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摔落的声音。
浓重的血腥味道伴随着腐臭袭来, 魏昭灵站立在嶙峋的乱石上,他或是听见洞口的声响,便回过头,那双清冷的凤眼里映入点滴灯影,他只虚虚一伸手,江永手中的那盏莲花木灯便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火光烘烤着榆木所制的莲花木灯笼散出的清香能消散死怨之地的戾气,驱散长埋于地底的潮湿味道。
沈谪星和容镜从狭窄的洞口落下来,他们手里手电筒的光便照见了那一潭血水浮沫,还有其中若隐若现的人或动物的头颅。
寒气缕缕漂浮,宛如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触摸着他们所有人的脊骨,令人毛骨悚然。
而魏昭灵则看到了那白玉圆台上放置的一方石棺,圆台周围的水渠里盈满水银,电筒的光照过去,便折射出一片银白的光影。
“别让他们下来。”魏昭灵当即回头对容镜道。
仙泽山地宫里的江河湖海皆是水银在其间流动,公输盈早在所有跟随魏昭灵进入地宫的人身化陶俑之时便用特殊的药草为他们蒸熏过,再加上这一千多年作为陶俑,他们的体质也已经慢慢改变,自然不受水银的毒性所扰。
而楚沅之前初入仙泽山地宫,还未清醒之时便被李绥真喂了避毒的灵药,也因此,她才没有中毒身亡。
可赵凭风他们这些是家里的人虽然都是些身怀特殊能力的人,却也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抵挡得住水银的毒性。
他们一旦下来,便只有一死。
“是。”沈谪星当即应声,随即仰头看向洞口上方,“赵凭风,底下有水银,那是剧毒,你们先不要下来!”
沈谪星已经用了极大的声音,但赵凭风还是只隐隐约约听到他模糊的言语,他反应了一下,随即喊了声,“知道了!”
沈谪星听见赵凭风的回应,他才松了口气,回身却见魏昭灵不知何时已经飞身跃上圆台。
那石棺外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石龙,繁复的纹饰镌刻其间,尾端还镶嵌着一片浑圆精美的金箔。
散落在圆台后方的木箱子都是打开的,里面的金银珠宝有不少都散落在了地上,其间还夹杂着些破碎的布料以及一些挖掘要用到的工具。
看来盗掘这座古墓的人,不但未能带走任何财宝,还终将自己的性命也丢在了这里。
那石棺半开着,魏昭灵手中的木莲花灯照出里面层层明黄的锦缎,却并未看见原本封入棺椁里的尸骨。
唯有一柄青铜剑静静地躺在里面,那剑身如灵蛇一般纤细,剑柄便是蛇头的形状,两只眼睛镶嵌着湛蓝的两颗宝石。
千年前,曾有人将它整日佩在腰间,魏昭灵还记得那灵蛇剑柄的两颗蓝宝石在烈日阳光之下折射出的光华。
魏昭灵立在原地,一双眼睛紧盯着那柄灵蛇剑,也盯着那剑上青蓝色的穗子,千年前的血迹干涸,浸在穗子上,到现在也没有褪去发黑的色泽。
他近乎呆滞地久久站立,直至此刻,他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心中渐渐浮出的猜测。
地面开始无端震颤,那一潭血水也开始不断翻涌漫出,狭窄的洞口有雨丝不断下坠,魏昭灵还能隐约听见上面的人在惊呼叫喊。
风声好似恶鬼凄厉的惨叫声,有像是有人一声声的嘲笑。
魏昭灵持着木莲花灯站在圆台上,好似不会动的人偶一般,他攥着木灯的手指不断收紧,在这样混乱摇晃的境地里,好像根本听不到容镜和沈谪星他们的声声呼唤。
他静静地等着,
目光落在那满是血污的池水里,看着那一颗颗的血泡浮起来又骤然破裂,榆木香缕缕混入寒雾里,在他周身被混沌的血光缠裹的同时,那血池里的池水涌出逐渐凝聚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宽松的斗篷遮去了他的脸,暗红的血气一点点的在他□□流散开来,逐渐勾勒出更为真实的人形。
血光如丝线一般将魏昭灵束缚得更紧,容镜提剑上前想要替魏昭灵解除那绳索束缚,却始终无法触碰到那光线半分。
那混沌血红的身影一抬手,容镜便好似被无形的力量打下圆台。
“你终于来了啊。”
他的声音有点刻意的低哑,带着些笑意,在这样阴冷的石洞里显得有些格外清晰。
魏昭灵没有说话,只是在打量他。
时有冷风拂过他的鬓边,带起两缕龙须发来回晃荡,衬得他的侧脸更显冷白无暇,几乎没有什么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