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的新娘——山栀子
时间:2021-05-14 09:40:48

  外面地动山摇,可这石洞里竟然连一块碎石都没有掉落,魏昭灵听见了外面传来人的惨叫声,好似朦胧的血雾都顺着那洞口涌了进来。
  魏昭灵当然不可能不做任何准备部署就贸然前来,那沈谪星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立即施术召出九转星盘。
  幽蓝的光几乎弥漫在整个石洞之中,星盘一逆一顺,九层同转,巨大的光幕铺散开来,跃入洞口直冲云霄,瞬间笼罩在整座金灵山上。
  也是此刻,容镜等人眼睁睁地看着石壁里不断有人影冒出来,他们没有面容,好像从来都只是混沌扭曲的影子,却能操控实物同他们打斗。
  魏昭灵睁开了那血光丝线,数道冰刺于半空中凝结,缕缕寒气浮散,他飞身而起,木莲花灯的光一时闪烁不定。
  冰刺迅疾地朝那影子而去,可刺破他的身影却也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冰刺嵌入石壁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影子依旧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石头上,分毫未损。
  可凛冽的风拂面,终是吹开了他兜帽的边角,露出来一半白骨,一半人皮的脸。
  附着人皮的那半张脸,仍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细长的眉眼,清峻的骨相,生在脸颊上的那颗红痣也是那样显眼,可他另外半边的脸却没有半寸皮肉,只有森森的白骨,眼球嵌在其间,更显阴森恐怖。
  魏昭灵脸色陡变,他手中聚起的流光灭尽,一时站在原地,一双凤眼微瞠,神光颤动。
  那年,
  他才从西洲的牢狱里走出来,带着后背被烙印的那个“奴”字,他身上手上都是雨水一时冲刷不掉的鲜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他走上一座鹿鸣山。
  最终立在一座枯坟的无字石碑前。
  “谢岐无道,因惧其或将先太子的坟墓掘开,叨扰太子安宁,所以我等一直不敢将太子生平刻于碑上,而我等身为人臣,不敢以任何人的口吻去冒犯太子,魏公子您与先太子殿下既是旧友,便请您以友之名,为其刻碑吧。”
  捧着太子坟墓内部地图的老者垂首立在魏昭灵身旁,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无字碑上终归未能留下先太子之名,可在右下方却生生用刀刃镌刻出了“旧友昭立”的字迹。
  历经千年,那石碑残损,陷于泥淖,可他却仍能用指腹触摸到当年的字迹。
  当初的鹿鸣山,
  原来便是如今的金灵山。
  而当年与他相识与淮阴魏家,后来又被亲弟谢岐鸩杀于盛国王宫的先太子殿下谢清荣,时隔一千三百多年之久,竟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魏昭灵觉得自己此刻好似身在怎么也走不出的一场噩梦之中,他脑中一片轰鸣,几乎有些握不稳自己手中的莲花木灯。
  那影子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一双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诡秘的快慰,他机械地握紧了右手,暗红的光影在指间散开,这一瞬,魏昭灵便像是被人生生地攥住了心脏似的,剧烈的疼痛几乎令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脖颈间青筋微显,他身体前倾,蓦地吐了一口血。
  “王!”
  容镜等人不由齐声大唤。
  魏昭灵手中有流光凝聚成寸寸如冰的长剑,剑锋抵在石缝之间,他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也是此刻抬首看见那少年诡异的笑容,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因何而气血双亏,大限将至。
  他有很多次想过这藏在背后最深的人究竟是谁,可他谋算万千,最终却还是没有料到,这最终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人,竟会是当初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这多荒唐,也多可笑。
  好像他当年为了旧友血亲而一定要报的仇,还有他熬了那么多年的恨,都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事。
  他是靠着这些仇恨,才从地狱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可最终要取他性命的,
  竟然会是他曾最为珍视的朋友。
  凛风吹得他宽袖微荡,好似那样阴冷的风都透过层层衣料钻入他的身体里,他浑身僵冷麻木,一双眼睛也越发空洞,好像彻底陷入了最为可怕的梦魇之中。
  “魏昭灵!”
  可是有人忽然唤他。
  那样熟悉的声音几乎令他下意识地便随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的眼瞳里映出那道撕裂空间的光幕,他看见那个有着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的女孩儿朝他跑来。
  她的发间,身后都有最明亮的光。
  他什么都忘了,
  只顾怔怔地去看她的眼睛。
 
 
第92章 人皮与鬼面   他宁愿做一个永远也学不会……
  魏昭灵十一岁时, 盛国太子谢清荣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彼时盛国国君昏庸无道,谢清荣身为皇后嫡子, 顺理成章入主东宫, 却并不得国君喜爱。
  纵然他母族势强,朝中拥护他的官员也有半数, 但贵妃之子谢岐却拥有了他从没有过的属于父王的疼爱。
  谢清荣母后在世时便常对他耳提面命,一定要让他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后来他的母后死于宫斗倾轧之中, 他在最稚嫩的年纪便已经被逼着成长。
  他十四五岁初至淮阴, 便常去拜访魏家, 时年魏昭灵的父亲身为魏家的家主,原本并不想卷入王权争斗之中, 但终究是谢清荣屡次不懈的执着打动了他,又或是因为,他是除了夫人顾霰以外, 第一个让魏昭灵对外界有了些反应的人。
  魏家名士之流,百年风光, 魏崇最无法忍受的, 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是一个十一二岁都学不会开口说话的哑巴。
  纵然他天资聪颖, 家中藏书千万, 他只一过眼便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终究学不会如何与人相处, 更没有办法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般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昭灵, 你早已得到了寻常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便是在其他方面比旁人慢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那年, 穿着烟青锦袍的少年从倒映着银白月辉的月洞门那头走来,那时魏昭灵正在绵绵细雨中被父亲魏崇罚跪在院子里。
  “人不一定要学会怎么去和更多的人相处,也并不一定要学着怎么去迎合世人的眼光。”
  少年将纸伞遮过他的上方,替他挡住了那夜空里不断砸下来的绵密雨滴,魏昭灵在那样浓暗的天色里,忽而听到那少年轻叹了一声,“如果可以,我还真想同你换一换。”
  少年眉眼间的倦怠无奈,彼时魏昭灵还并不能明白,但后来,他在那条充满血腥杀伐的末路之间,回望曾经,才终于懂得了他当初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从前的谢清荣,还是后来的魏昭灵,他们都在被身边人,被时间一直推着往前走,他们都是一样的别无选择。
  或是因为那时的魏昭灵是个学不会说话的哑巴,所以谢清荣在淮阴的那段日子,常是将自己的苦闷与难堪都说给他听,谢清荣得不到任何回应,但他却从来不生气,常同魏昭灵一道在院子里各解各的九连环,或各看各的书。
  魏昭灵的长姐魏姒并不喜欢同自己的哑巴弟弟待在一起,但因谢清荣常来家中,她也时常同他们待在一起看书习字。
  十三四岁的少女第一次情窦初开,便是为的那容色清峻,常来家中做客的太子清荣。
  顾霰身为阿璧异族人,她的骨相本就与中原人是有些差别的,而与魏崇生下来的这一双儿女,更是继承了他们夫妻容貌上的优势,时年才十三四岁的魏姒便已经出落的清芳鲜妍,因为是女儿,魏崇便对她要纵容许多,也没有王都那些世家女那么多的规矩要守,性子十分活泼,谢清荣年少第一回 动心,也实属情理之中。
  魏崇一心辅佐谢清荣,却终究因为谢清荣的一时犹疑而满盘皆输,淮阴魏家因此百年福荫尽毁,魏崇和顾霰都死在王都的宅院里,谢清荣则被谢岐鸩杀于王宫。
  魏姒年少的情思随着谢清荣的死而消亡,她再不像曾经的自己,越发像个安静柔和的女子。
  而魏昭灵也因此走上了一条最为煎熬孤苦的不归路。
  此时此刻,楚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魏昭灵,可他的那双眼睛却仍然是空洞的,从他手中摔落在地上的莲花木灯里散出来的光都在他的眼瞳里留不下丝毫的影子,他像是被抽去魂灵的提线木偶,被封闭在了自己那个最为安静漆黑的世界里。
  “魏昭灵!”
  楚沅一声声焦急地唤他,又伸手去捧他的脸,她看清他眉心涌动的暗红血雾,也来不及多作他想,施展魇生花的能力,手掌覆在他的额头,强硬地将那雾气按下去。
  浅淡的暗光在他周身铺散开来,魏昭灵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好似撕裂一般的疼,他禁不住这气血翻涌,再度吐了血。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手腕,神志才清醒了些,他看清眼前的她,苍白的唇微动,“你还是来了。”
  她性子倔,总是不肯听话。
  他早该想到的,李绥真、徐沛阳等人一向偏向于她,而她能言善道,决定了的事就一定要达到目的才肯罢休,他们那些人,又如何能够真的拦得住她?
  “你觉得我会不管你的死活吗?”
  楚沅明明心里有气,但见他这般苍白脆弱的模样,她更多质问的话却也一时说不出口,她只是回握住他冰凉的手。
  “想不到这一千多年未见,当年还是个哑巴的魏小公子,如今倒也会风花雪月了?”
  冰凉稍哑的声音忽而传来,还带这些令人无法忽视的嘲弄意味。
  魏昭灵再将目光移到那少年的身上,
  谢清荣当年身故时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而今这少年还残存人皮的那半张脸,也与当年几乎一般无二。
  可当年那犹如青竹一般温润的太子清荣,如今却周身盈满混沌的血气,一半人皮,一半鬼面,阴戾森冷。
  “为什么?”
  在这般空寂的石室里,魏昭灵这般飘忽的声音竟也显得足够清晰。
  “为什么?”少年重复着他的这句话,忽而轻声笑起来,他那张脸在这般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更为可怖,连嵌在白骨里的整颗眼球都在颤动,“昭灵,事到如今,这还很难猜吗?”
  “你背叛了我,还要问我为什么?”
  仍是一副少年模样的谢清荣腰背直挺,一如当年那般无论何时都谨记着自己身为太子的举止,他轻抬下颌,“我视你为友,可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阴沉的目光停留在那圆台之上的魏昭灵身上,“你将我的旧部收入麾下,打着为我平反的旗号,却灭我盛国,创立夜阑,自立为王。”
  “昭灵,即便当年是我棋差一招死在谢岐的手里,可我曾是盛国的太子,也永远都是谢家的人,你这么做,难道还不算是背叛?”
  一千多年的时间,从夜阑初立那年到如今,他在这地下藏匿了太久太久,千年的怨愤早将他化为满身戾气的厉鬼。
  “夜阑灭于宣国之手,本该是令我最感快慰的结果,可惜公输盈一心向你,竟不惜借天道之力,筹谋了这一场大胆的王朝复生计划……”谢清荣动了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咯吱作响,“我同赵家合作,便是为了要阻止你复生,可谁知,原本足够周密的计划里,却偏偏多出了这么一个变数。”
  他说到“变数”的时候,那双眼睛是盯着楚沅的。
  “也怪那赵松庭,”
  谢清荣嗤笑一声,“他原本就是不够磊落的人,却偏偏要对这么一个小姑娘生出恻隐之心。”
  如果赵松庭早将魇生花的下落告知他,他也不会放任那枚魇生花种子在这个姑娘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更不会让她有机会复活魏昭灵。
  “我从未想过要夺走你任何东西。”
  魏昭灵时至此刻,都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摆在自己眼前的事实,他静静地听着谢清荣所说的每一个字,半晌才迟迟开口,“若你还能活着,若你能成为盛国之主,我也就没有必要走上那么一条路。”
  若曾经的谢清荣没有死在谢岐的手里,若他能成为盛国的君王,那该是身在西洲牢狱里的魏昭灵最为期盼的事。
  那样的话,魏家的安宁也就不会被打破,他的长姐或许会嫁给她那一生第一回 喜欢的少年,再不必遇上后来的春和君郑启。
  父母康健,魏家仍在,
  如果是那样,他也宁愿做一个永远也学不会说话的哑巴。
  谢清荣却用阴冷的目光打量他,“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连假话也说得这般拙劣,昭灵,我看你还是适合做一个哑巴。”
  楚沅没有料到,这藏得最深,在后头搅弄风云的,竟然会是死在千年前的盛国太子谢清荣,她在那一场又一场的梦境里看过魏昭灵的过去,当然也十分清楚谢清荣于魏昭灵而言是少年之交,唯一的挚友,也是因为谢清荣,因为父母的血仇,魏昭灵才会蛰伏数年,强撑着活下来。
  他为仇恨而活,却最终被同他一路走来的臣子将士推上了新朝的王位,淮阴魏家的君子之风,济世之德大约是深刻在了每一个魏家男子的骨子里,他无法丢下一个才经历过战火的混乱新朝,自己撒手而去。
  至少看着那些臣子和百姓的眼睛时,他无法那么做。
  他这一生已经活得足够痛苦,如今竟还要被他曾经认真对待过的朋友字字诛心般的指责。
  楚沅不是他,没有办法真切地去感受他此刻究竟该是怎样的心绪,可往往压倒一个久经折磨的人的,只需要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她不由紧紧地握着魏昭灵的手,又看向那半人不鬼的混沌身影,“你怎么就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假话?”
  “谢清荣,你的旧部愿意拥护他,天下的忠良之士愿意跟随他,他们一定要推翻旧朝,一定要让魏昭灵创立全新的夜阑,这意味着什么?”
  “你们谢家人握着的王权已经烂到了根,推翻盛国是天下大势,即使不是他,也会是其他八国之一灭了盛国。”
  楚沅嘲讽似的看着他,“当初明明是你自己优柔寡断,不听魏昭灵父亲的劝诫,错失先机,你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害了魏家满门,他没有责怪你害他父母尽丧,沦为奴隶,你却还舔着脸怪他灭了你们谢家的盛国?你还要不要脸?”
 
 
第93章 再无回头路   二章合一
  “你倒是牙尖嘴利。”
  谢清荣附着人皮的那半张脸上阴晴变幻不定, 大约是楚沅的这一番话还是有短暂地刺激到他,或让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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