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怨憎还未开始,他和魏昭灵还曾是少年之交的那时候。
虽然那时魏昭灵十一岁还没有开口说过话, 但他于书画, 于诗文,甚至于骑射上, 都有极高的天资。
淮阴常有骑射比试,魏昭灵才十一岁的年纪, 便已能与比自己大上好几岁的少年一同比试, 并成为魁首。
但无论是书画骑射, 还是音律棋艺, 那些都是他父亲魏崇逼迫他学会的,也许魏崇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儿子究竟喜欢什么, 因为在他心中,淮阴魏家的脸面才是最为紧要的。
谢清荣在淮阴的那段日子里,常见到魏昭灵被魏崇罚跪在院中, 有时是烈日当头,有时是阴雨连绵。
那少年跪在院中时, 也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
后来他们三人常在一起待着, 魏姒还是那般活泼明艳的小姑娘, 在他身边同他说笑, 而魏昭灵则坐在石凳上, 只闷头去解手上的九连环。
他并不说话, 但有时也会停下来, 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静静地听谢清荣和魏姒说话。
谢清荣曾敬佩过他,也羡慕过他,
因为他几乎毫不费力地便能将自己兢兢业业所学多年的东西迅速掌握,也因为他,常封闭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不在乎任何人的声音。
可谢清荣不行,
他从四岁起就被母后交给太傅教养,好像他从一出生就是为了最后的夺位之争,活了十几年,他明明已经付出了百倍的努力,可最终还是付之一炬。
他忘不了那日,他在王宫城楼上被谢岐灌下毒酒之前,城楼之下被谢岐的人包围住的老太傅在引颈自刎前,双目赤红地指着他骂:“妇人之仁!你谢清荣终究难成大器!你辜负了魏家,更辜负了先皇后和跟着你的这些贤士!”
谢岐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一装便是好多年,所以谢清荣才会在最紧要的时刻对他生出恻隐,谁知道他的这份恻隐,终究还是害了他自己。
“你真的是因为他灭了盛国才要这样报复他的?”
谢清荣神思恍惚时,却听那女孩儿忽然又开了口,这么无端的一句,不由令他再度抬眼看向她。
“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没有能力做到的事,他做到了?你对他,究竟只是有灭国之恨,还是更多的,其实是出于你内心里的嫉妒?”
楚沅紧紧地盯着他,语气犹带几分嘲讽。
那模样看着,倒是跟平日里的魏昭灵有些相像。
她这样的一番话,便如一根长针毫不犹豫地揭破了那藏在谢清荣心底里,这多年来都未曾见过天日的阴暗心思。
“你住嘴!”谢清荣脸色骤然变得极为复杂,难堪的情绪划过眼底,他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这个姑娘这般锐利的言语。
手中混沌的光影凝聚起来,才朝楚沅飞去便同凭空凝结的冰刺撞在一起,碎冰如雪花一般簌簌坠落,暗光消散的刹那,谢清荣看见魏昭灵已经被那姑娘扶着站了起来。
莲花木灯好似被风牵引着回到了魏昭灵的手上,他当着谢清荣的面,将那盏灯安放在石棺的边缘,灯火融融,照见石棺内的那柄灵蛇剑。
“称王本非我所愿,可时局,命运皆逼我如此,我做不得其他的选择。”魏昭灵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再见谢清荣,可这重逢,终归不如不见。
“我一直以为我做到了无愧父亲,无愧于你,可原来最盼着我去死的人,竟然是你。”
阴冷的风吹着魏昭灵宽大的衣袖,烈烈如火,映着他的侧脸苍白脆弱,好似没有多少血色。
“昭灵,你好好看看这里。”
谢清荣的目光在这四周的嶙峋石壁间来回游移,“你在烈日骄阳下称王建朝时,我便是在这里醒来。”
“身为盛国太子我却未能入谢家王陵,只能被草草收葬在这里,整整千年都不得而出。”
他面上带了些迷惘,“我想过很多次,我死而复生的缘由究竟为何,我以为是天道要再给我一次活过的机会,可我在这里等,等到你灭了盛,建立了夜阑,甚至到夜阑覆灭后,我都还是被困在这里……”
“昭灵,以前是我太优柔寡断,太心软了,成大事者,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我当年未竞之夙愿,我终归是要向这世间讨回来的。”
“而你的复生,于我而言便是最大的阻碍。”
无论是如今的史书,还是当年的世人,关于他谢清荣永远只有那么相似的几句只言片语,他们都同当初的太傅一样,说他仁慈太过,无君王之才。
可是为什么?
他从儿时便一直在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他为此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可偏偏,最终他满盘皆输,而魏昭灵却能从西洲牢狱里走出来,推翻大盛,自立为王。
明明当年的魏昭灵,还曾是一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哑巴。
他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做到的事,魏昭灵却做到了。
“若你当年死在西洲的牢狱里就好了,”
谢清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你死了,我们也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
他手指微屈,骨骼作响,下一秒魏昭灵的脸色便变得更为苍白,他身体里的异能在每一寸血脉里不断冲撞着。
“魏昭灵,为什么会这样?”楚沅注意到谢清荣手指一动,魏昭灵的身体就开始出现异样。
“是余家的玉璧,在仙泽山上,那玉璧之中就已经附着了牵丝之术。”到了现在,魏昭灵又还有什么想不清楚的。
那应该就是谢清荣瞒着赵松庭留的后招。
身为亡灵之身,谢清荣操控玉璧便使其更具怨戾之气,而沈谪星带来的阵法也只能堪堪抵挡一段时间。
楚沅回头,便在那谢清荣的胸前看到了在混沌光色里若隐若现的那枚玉璧,那东西仿佛成了他的心脏一般,光色时隐时现,就好似人的心跳。
魏昭灵根本来不及去抓她的手,便见她已经掏出见雪,朝谢清荣而去。
见雪的银丝飞出去却好似穿过了层层雾气一般,根本没有触碰到任何实质,银质雪花的棱角径自嵌入潮湿的石壁,发出铮然的声响。
银丝颤抖,抖落寸寸薄霜。
魏昭灵勉力站直身体,飞身将楚沅带入怀里,又将她推去了容镜和沈谪星他们那边,流光在他手指间凝聚成一柄长剑,剑刃抵在身前,挡去了迎面袭来的罡风。
一缕被削断的发丝轻飘飘地落入身后的水银渠里,那原本躺在石棺里的一柄灵蛇剑好似受到牵引一般强烈地震颤着,飞入了谢清荣的手里。
包裹着他身躯的暗光好似在这一刻散去了些许,除却那一般人皮一半白骨的脸,他看起来好像和正常人一般无二。
宽大的斗篷落在地上,露出来他竹青色的衣襟,他腰间的玉佩仍是那块象征盛国太子之尊的黄玉。
剑刃相抵,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火星子迸溅四散,昏暗的光映在剑身,折射出月白的凛冽光影。
石洞中的碎石尘沙都被急促的风卷起,一道道影子凭空从石壁中挤出来,同众人缠斗在一起。
楚沅才用银丝抖散一道黑影,她匆忙回头,正见魏昭灵和谢清荣的身影已经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色包裹,在剑刃相接的铮然声中,他们两人已被流光裹挟着飞出了上方那阴沉的洞口。
她原本也想飞身出去,却被源源不断的影子缠得脱不开身,只能稳住心神,将异能灌注于见雪的银丝之上,打散那些朝她袭来的影子。
洞外雷声滚滚,几乎可以掩盖其他的许多声音,楚沅握着见雪的手已经有些泛酸,但凤镯忽然震颤,她根本来不及多想,立即收回银丝才要转身,便见魏昭灵已经从上方的洞口摔落下来。
眼见他就要摔进那肮脏的血潭里,楚沅立即飞身前去抱住他的腰身,勉力将他带到一旁的大石上。
他的脖颈间有细丝般的暗光若隐若现,楚沅顺着那丝线回头看,才见那丝线的尽头,是悬在半空的谢清荣的手指。
淡青色的衣袖间,他的那只手上却结满密密麻麻的丝线,如同蛛网盘结于骨肉之下。
谢清荣只要手指微微一动,魏昭灵便会承受极大的痛苦,正如此刻,他全身冷似寒冰一般,控制不住地在楚沅怀里蜷缩颤抖。
他鬓边满是冷汗,唇瓣也再也没有一丝的血色,连神思也开始变得混沌恍惚,根本睁不开眼睛去看楚沅。
楚沅怎么喊他,他都不应声,她双眼泛红,回头紧盯着谢清荣的那只手,她忽然伸手将戴在自己脖颈间的那枚玉扳指的线绳勾出来用力一扯,随即将其戴在了魏昭灵的手上。
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瞬间飞出去,银质的雪花棱角刺破了谢清荣的衣袖边角,却未能触碰到他的手臂。
他的身形好似从来都是虚幻的,任何外物都无法对他造成丝毫的伤害。
此刻谢清荣一抬手,银丝便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让握着见雪的楚沅身体骤然失去平衡,被迫往前跃至半空。
靠近谢清荣时,楚沅最先闻到浓重腐臭的血腥味,还混杂着某种香料的味道,更显得怪异难闻。
楚沅差点干呕出来,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下颌,那力道之狠,好像要将她的下颌骨彻底捏碎。
谢清荣嵌在骨头里的眼珠迟缓地转动着,他似是在仔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我真的很好奇,你情愿这样刀山火海地跟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生得一张少年人的脸,但声音却像是在这千年间被这地洞里的潮湿气息浸哑了。
“你放手……”
楚沅用力地去掰他的手,却根本触碰不到他,她连说话都有些说不真切,“你不松开,我怎么回答?”
这话音才落,她便已经用见雪最尖利的那一端刺向谢清荣的眼睛,但她刺中的不过只是一团暗淡的雾气。
她一惊,手腕上魇生花的颜色微闪,淡金色的流光依附在银丝之上竟刹那划破了谢清荣的手背。
楚沅抓住机会,用银丝一绞,趁着谢清荣收手躲开的功夫,她立即翻身后退。
“你不觉得你自己很臭吗?”
终于远离了那窒息的味道,楚沅觉得自己胃里都在翻江倒海。
而谢清荣正在看自己手背上的血痕,大约是楚沅的话又精准地刺激到他的痛处了,此刻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身为盛国太子,即便他不得父王喜爱,但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沐浴有人焚香,穿衣前还有人以香草熏衣。
他少时又总有些洁癖,半生都过得很是讲究。
但这千年来,他为了延续生命,为了维持自身血肉不腐,早已经在血水里浸泡过千万遍。
“若我早知魇生花在你这里,我一早就该杀了你。”
谢清荣的声音仍旧十分低哑。
如果不是赵松庭有意隐瞒,而他又正受力量衰竭之苦,并无暇顾及宣国的事,更不知赵松庭其实早知魇生花在何人手上,他也不会放任这个姑娘活到现在。
“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
楚沅嘲笑似的回了一声,便再度操控银丝朝谢清荣而去。
淡金色的光芒依附在银丝之上,直能晃了人的眼睛,谢清荣手中的灵蛇剑在万般光线里竟有了些蜿蜒的动态,那剑柄处蛇头的眼睛闪烁着诡秘的光泽。
混沌的雾气四起,偶尔分离成人形又很快融在一起,它们幻化出来一双又一双的手,楚沅的银丝绞紧了谢清荣的左手,那雾气里伸出来的一双双手则准确地掐住了她的脖颈。
那雾气所化的手力道极大,楚沅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一张脸逐渐涨红,她摔在地上,却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见雪不放。
银丝割破了谢清荣的衣袖,殷红的血液不断流淌出来,而掐住楚沅脖颈的手更为用力,就好像要拧断她的脖子。
“楚沅,松手。”
意识已经有些恍惚的刹那,她好像听到了身后传来那一道熟悉的清泠嗓音。
她勉强地回头看他,
靠在石头旁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清醒了过来,此刻正半睁着眼睛在看她,“听话。”
他连说话都已经十分艰难,唇畔仍有血液不断渗出。
楚沅摇头,咬紧牙关,连眼眶都已经憋红。
她知道自己这一松手,谢清荣掌中的牵丝网就不知道会转移去身体其它哪个地方了。
谢清荣痛得厉害,发髻在气流涌动间披散下来,半遮住他只剩白骨的那半张脸,如刀刃一般的暗雾擦过楚沅的脸颊和肩颈,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可她却仍然固执地握着见雪,分毫不肯退让。
一如在顾家的那尊巫神石像上,她宁愿忍受乌鸦啄骨之痛,也硬要生生地用自己的力量将石壁凿破。
雾气里钻出的手掐得她已经窒息,在谢清荣手中的流光向她袭来的前一秒她还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催动异能,用力攥紧银丝,生生绞断了谢清荣的左臂。
鲜血喷洒在她的侧脸,却并不温热,反而冷得像是冰雪融化后的水,她整个人掐着她脖子的手往后一摔,后背撞击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脊骨痛得她失了声,她摔在地上,吐了血。
左臂被绞断的疼痛令谢清荣那张脸变得更为扭曲,嵌在骨头里的那只眼珠震颤着,险些要从中掉出来。
夺了余甘尘的特殊能力后,他竟也能如常人一般感受到疼痛了。
魏昭灵看见谢清荣发了疯似的提着灵蛇剑朝楚沅而去,他便握住了旁边嵌在石缝里的长剑的剑柄极为艰难地站起来,飞身过去。
薄薄的剑刃及时抵住了那纤细的灵蛇剑锋,“锵”的一声,剑气荡开层层波澜,震得这石洞里碎石不断从石壁上砸下来,容镜等人匆忙将剑锋抵在地面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不至于被那血池里的光柱吸进去。
谢清荣眼眶里有血液流淌下来,他却恍若未知,仍桀桀的笑着,“昭灵,你不会真的以为,找到我,就能阻止结界收紧,挤压空间吧?”
“我能在这儿等你来,便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谢清荣在两种交织的光线里盯着那同他持剑相向的年轻男人,“你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昭灵,我们谁都无法回头了。”
从他为了能够一直活下来而开始杀人夺命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丢弃了曾经那个懦弱,仁慈的自己。
他讨厌过去的自己,既然决定将自己同从前彻底割裂,那么从前的故人,也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他要那结界背后的世界永远消失,要复生的夜阑重新沉入地底,像曾经的他一样永远被埋葬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