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的新娘——山栀子
时间:2021-05-14 09:40:48

  “孤今日想问诸位,是故土重要,还是民生重要?”
  张恪最先上前一步,道:“国之根本在于民,自是民生为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大约也明白了他们的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当今世界已非往日九国并起之局,华国一统,风烟俱净,外面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平静。”
  魏昭灵被沈谪星扶着一步步走下阶梯,他站在自己的这些旧臣面前,道:“终是孤有负众卿,尔等甘愿追随孤千年之久,可孤……却无法带你们回去。”
  故土经年,早已成了别人的故乡。
  而他们早在历史的硝烟里,成了没有归处的人。
  “臣等无悔!”
  “臣等无悔!”
  所有的夜阑旧臣再度跪下去,伏低身体齐声大喊。
  他们又如何不明白,时隔千年,无论他们的王有多想带着他们回去,但王都成了荒原,故土再没有他们的痕迹,他们即便回去了,也不过只是无依的孤魂。
  战争从非人愿,若可以,他们也想活在海晏河清的好时候,再不必被时局推着陷入任何征伐硝烟之中。
  待其他的臣子离开照天殿,魏昭灵又被沈谪星扶着在龙椅上坐下来,冕旒后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难见血色。
  李绥真站在底下,眼眶酸涩泛红。
  “诸位应该知道,孤大限将至。”
  魏昭灵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有些虚浮无力。
  “王……”
  留在殿中的几位臣子全都不由跪了下去,每一个人都难掩情绪的波动。
  “孤留你们,是想交代你们一些事。”
  魏昭灵没有去看他们此刻究竟是什么神情,“郑灵隽虽有一半郑家血脉,但另一半也是我魏家的,”
  他话至此处顿了顿,又道:“孤无子嗣,而今千年已过,情势大变,众卿也不该囿于血脉之见,不论这天下姓什么,只要爱惜子民便是好的。”
  “孤以为,郑灵隽年纪虽轻,却也极有能力,他应该是担得起这国之重责的,孤传位于他,还望众卿日后好好辅佐他。”
  “夜阑是你们的夜阑,你们还在,夜阑就在。”
  “还有,”
  魏昭灵撑着身体坐直了些,他咳嗽了好一阵,才道:“李绥真,即便孤不在了,楚沅若要到夜阑来,你们也必定要好好照顾她,孤要你们好好守着她,她常住的寝殿要留着,孤前些日子种在她院子里的遇春树你们也要常常照管着,别枯死了。”
  他大约是想起她的脸,他的眉眼都不由舒展了些,他弯了弯淡色的唇,“她爱吃的,爱玩儿的,你们都多替她备着。”
  或是又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他脸上一时有些落寞再掩藏不住,纤长的睫羽微垂,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有一年,她就要高考了,孤答应过她,要陪她去的,但眼下看来也是不能了,”
  “李绥真,你待她一向亲厚,到时候,你便替孤去吧。”
  魏昭灵抬起眼睛,看见跪在下头的每一个人,他扯了扯唇,轻声道:“她爱热闹,所以你们一定要让她身边一直是热闹的才好,多带她去别的地方看看,最好少记起孤,让她过得开心些。”
  她也是独自忍受过太多孤独岁月的姑娘,虽然很少见她哭,可她到底年纪还轻,身边的血亲离散,朋友成了陌路,她又怎么会不难受呢?
  他太明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滋味,
  所以他想要尽量地让她少些孤独,最好在往后半生都能过得平安喜乐。
  “王!”
  李绥真最先绷不住,他眼眶里已经有泪花闪烁,他伏跪在地上,胡须颤抖,“王,臣同您说过的,若能取楚姑娘的魇生花一瓣来给您,或还有一线生机啊!王!臣求您,试一试吧!”
  “王,您试一试吧!”
  张恪等人也重重磕头。
  “李绥真,没有把握的事,孤不想再试。”
  挡住他面容的旒珠轻轻晃动,魏昭灵低垂眼帘,“这样没把握的尝试,便要她被生生割开血肉,从骨缝里取花瓣,那种疼,孤不想让她承受。”
  倦怠盈满眉间,好像他这一生到了现在,终于是再也没有任何气力与耐心去交付给这世间了。
  他已经彻底疲累了。
  回到寝殿,由春萍和蒹绿替他脱去龙袍,取下冕旒,再将发髻散下来,魏昭灵便只着一身朱砂红的单袍躺在床榻上睡着。
  可这回他睡眠极浅,更难以入梦,他从浅薄的睡意里惊醒,却看见那头发卷曲的姑娘此刻竟然就趴在他的床沿。
  “沅沅?”他好似不确定般,小心翼翼地去唤她的名字。
  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竟然被龙镯里漫出来的金色流光给束缚住了双手,他立即察觉到不对劲,便猛地抬头看她,“你想做什么?”
  楚沅却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平静地说:“魏昭灵,李叔说,魇生花所有的花瓣长全之后,我就可以长生不死了。”
  她对上他的那双眼睛,问:“你希望我长生不死吗?”
  也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道:“你是希望我一直活着,看着你死,看着李叔他们所有人死,看着我爷爷奶奶死,甚至去看着这世上所有的新生与死亡,而我永远一个人活着?”
  “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的人,真的都向往长生?”
  “我……”
  魏昭灵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动,却并未多说出一个字。
  “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折磨我?”楚沅笑了一声。
  “沅沅,”
  魏昭灵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即便是取了你魇生花的花瓣,我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他试图同她讲道理,几乎用了最温柔的声音,“沅沅,你陪我走了这一路,已经因我而受了太多的伤,也挨过太多的疼了,你年纪轻,还是个小姑娘,我不能让你再为我去冒险。”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却被金丝束缚着根本没有办法动弹,他只能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是怕疼的。”
  “只是因为我吗?”
  楚沅却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要望到他的心里去:“你其实是自己根本就不想活了吧?”
  她此刻只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她就有些再难以压制自己心里的情绪,鼻尖酸涩得不像话,“魏昭灵,我在你身边这么久,我已经很努力地想让你对这个世界多一些期望,想让你活下来,可是到最后,你却还是要放弃你自己?”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那我呢?那我怎么办啊魏昭灵?我已经习惯在你身边了,我已经是这么喜欢你了,你要我怎么办啊?”
  如果当初她没有跟着聂初文去魇都旧址,如果她没有落进仙泽山地宫的石棺里,
  她就不会爱上一个跟她相隔千年的人,又和他一起经历这样不平凡的岁月。
  魏昭灵近乎叹息一般,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沅沅,是你让我觉得,活在这世上也并非是煎熬难捱的。”
  “可是沅沅,”
  他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我这样的人,父亲厌弃,朋友背离,现在还要用你的痛苦去换我的生机,我……不能。”
  “魏昭灵,可我不喜欢你替我做决定。”
  楚沅却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魇生花的形状在她腕骨间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她将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拿出来,“这次我也不会听你的话。”
  魏昭灵看着她举起匕首,他瞳孔一缩,近乎失控:“楚沅!”
  他如今气血已亏,根本挣脱不开那金丝的束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刺进自己的腕骨。
  即便只是取一枚花瓣,也是有风险的,因为如今魇生花同她已经血脉相融,她只能在骨缝里挑出极细的根茎,牵扯出一枚花瓣。
  整个过程只能她自己来,因为魇生花不会排斥她,在这期间,她也必须保持清醒,要极其小心地用刀尖探入骨头里。
  魇生花原本该是依魏昭灵的气息而存的,虽然阴差阳错进了楚沅的身体里,但它的能力对魏昭灵也同样起用,就好像在金灵山上,楚沅最后一瓣魇生花瓣长出来时,那魇生花的力量便涌入了他的身体里,才让他能够强撑着跟谢清荣再战。
  “楚沅停手!你快停手!”魏昭灵想挣扎,却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
  可楚沅却好像根本听不到他的话似的,她勉力维持着清醒的状态,用刀尖一点一点地探入自己的骨头里,去勾住依附在其间的根茎。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鲜血从伤处不断流淌出来,几乎将他的衣袖染成更为深沉的颜色。
  她的脸色泛白,冷汗越来越多,却依然忍着疼,不敢有片刻分神。
  半个小时的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楚沅还是挑出了根茎,并顺势取出了一枚花瓣。
  那花瓣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被她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地按进他的掌心,她抬头看见他眼眶的红已经蔓延到了眼尾,眼里好似有极浅的水雾弥漫,他下颌绷紧,连那只被她紧紧握着,还沾满她殷红血液的手都在发颤。
  “楚沅,你年纪还轻,你以后也许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你不该这样轻易的,就要将你的一辈子……交付给我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
  楚沅趴在他的怀里,明明已经疼得意识都有些混沌,却还扯着嘴唇对他笑,“那要是我以后真的喜欢别人了,要是我对他这样,”
  她说着,支起身体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她重新抬头望他,“你也觉得没什么吗?”
  魏昭灵神情稍滞。
  “我喜欢的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我也不会要什么千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就算我今天不救你,就算我以后爱上了别人,我也会为了不要长生,而取一枚花瓣出来的。”楚沅伸手去摸了一下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因此而眨眼,纤长的睫毛都颤了颤,她不由地笑了一下,“我一点儿也不向往什么长生,你也不用替我觉得可惜。”
  她缓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魏昭灵,你的父亲没有厌弃你,他只是对你严厉了点,”
  “至于谢清荣,他变成现在这样也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困在他的执念里出不来,你对他,已经尽了你作为朋友的情分。你不要总是这么讨厌你自己,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了,你的子民即便是过去千年,他们早就化为尘烟,也还是存了执念告诉我,你是一个好王。”
  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那双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子又好像慢慢地,聚起了些这内殿里的光影。
  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动了一下,他的指节忽然收紧了一些。
  楚沅忽然听见他有些喑哑的声音:
  “不可以。”
  “什么?”楚沅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可以喜欢其他人,”
  魏昭灵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的脸,“也不可以亲任何人。”
  那是他几乎都不敢去想象的画面。
  他说着那样的话,可结果,却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坦然去接受,他面前的这个姑娘此刻看向他的这双眼睛,以后将看向某个其他人。
  他无法接受,她的亲吻,她的目光,全都成了旁人的。
  “你死了可管不着。”楚沅却扬起下巴。
  金丝渐渐失效,魏昭灵把他面前的姑娘抱进自己的怀里,他的下颌就抵在她的肩头,苍白的面庞更衬得他眼尾的红更显,他闭了闭眼睛。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是因为她,是因为留恋她的眼睛,她的亲吻,还有她的声音,他才会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想要活着。
  好像千年之前的岁月都是不作数的,他是从遇见她开始,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沅沅,若我能更早一些认识你……就好了。”也许是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梦,魏昭灵忽然在她耳畔喃喃了一声。
  “那要多早才算好?”楚沅问他。
  “我十四岁那年最好。”
  “为什么?”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早两年他身在西洲牢狱,性命无时无刻不悬在刀尖上,若那时认识她,她大抵也是不会好过的。
  而十四岁那年,他从西洲牢狱里出来,得谢清荣旧部支持,成了反谢岐的叛军主帅。
  如果,
  就像他做过的那场梦一样,
  他与她相识在那个茫茫雪夜,如果她还愿提着灯义无反顾地朝他跑来,也许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清癯的少年也许会拂开身边人挡在他头顶的纸伞,丢掉那柄饮血无数的软剑,在嶙峋灯影里,朝她张开手,等着她来。
  从此她为牵挂,
  他再不会放任自己做个不要命的疯子。
 
 
第96章 彼此的救赎   (正文完)教会他感受,也……
  魇生花原本就是巫阳公输盈留给魏昭灵的。
  即便阴差阳错地进入了楚沅的身体里, 魏昭灵的气息也该是与其最为融合的。
  那天楚沅硬生生取出一枚魇生花瓣来融进他的掌心里致使他昏睡整整五天,期间李绥真带着人在太医署里没日没夜地熬药,巫阳的灵药果有奇效, 魏昭灵枯死的心脉也终于有了些转生之机。
  灵药所剩无几, 但幸好从夜阑国复时起,李绥真便在太医署组建了一个医疗团队,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都在研究巫阳灵药的成分, 而梓字部的人则负责去寻找那些特殊植株。
  研究出的新药虽然还没有达到更高的奇效, 但长期服用, 也能慢慢地替魏昭灵弥补缺失的气血, 延续他的生命。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为了要保住魏昭灵的性命, 那些夜阑的旧臣们,每一个也都牟足了劲。
  “魏昭灵你袖子又挡我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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