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几秒之后,她脑子里过电一般,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会吧?
聂九罗一颗心狂跳,也顾不上动作轻柔了,上手就去扯孙周的绷带,一时间扯不脱,去外屋找了把剪刀过来,咔嚓咔嚓几剪子就把绷带全剪开了。
触目所及,只觉得凉气入心,胸腔内一片森冷。
孙周的头脸处,大大小小至少有十几处咬痕抓痕,全都见血见肉,当然了,此时不可能在流血,只有皮肉卷翻,但是卷翻的皮肉间,都长出了黑色的毛——颜色深浅不一,有些是漆黑粗硬的,有些则是灰褐色,像绒毛,软软的,还打着卷。
聂九罗盯着看了几秒,蓦地伸手出去,揪住几根粗硬的,硬生生拔了下来。
说来也怪,刚才还抽搐翻眼的孙周,此刻就像死了般毫无动静,连该有的躯体反应都没有,那情形,仿佛就算拿把刀子在他身上现割肉,他也不会动弹一下。
这毛不是拔下来就算了的,毛囊根处,连着长长的黏液细丝,有点类似藕丝,泛着幽幽的土黄色。
聂九罗呢喃了句:“我艹。”
***
被硬生生绞晕是一种很奇特的经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体验:有人会瞬间断片,也有人会看到五颜六色,觉得眼前的画面超美。
狗牙属于后者一类,只觉得十分舒适,天光柔和,整个世界软软乎乎,像一块可揉可捏的大肉,而他是个有弹性的气泡,在这块大肉上悠悠弹起、落下,复又弹起。
突然间,大肉倒卷,壁立千仞,成了轰然倾泻而下的冰水,他打了个激灵,陡然惊醒。
是真的有水,聂九罗刚刚兜头泼了一盆水过来。
透过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狗牙模模糊糊看到,她手里拎了个已然泼空的、俗艳的红盆,然后把盆往边上咣啷一丢,扯了截卫生纸包住手、俯身拿起一只塑料拖鞋,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
缺氧的感觉还在,看人有点重影,狗牙晃了晃脑袋,再晃晃。
聂九罗说:“我问你,孙周的伤是谁搞的,是你,还是炎拓?”
一股子恼恨涌上心头,狗牙梗起脖子,正要吐她一口唾沫,聂九罗手起鞋落,一鞋拖抽在他腮帮子上,抽得他脸都歪了:“问你话呢,谁搞的?不说是吗?我抽到你说为止。”
说话间,又是一鞋拖下来。
片刻之前,她还温柔地同他说话,问他“你的伤口,要不要包扎一下”,现下冷酷得简直判若两人。
狗牙挨了几鞋拖之后,火冲上脑,吼了句:“就是老子,老子杀了你!”
很好,第一个问题有答案了。
“炎拓是帮你擦屁股的是不是?你在外头搞出烂事来,他帮你收拾?”
狗牙浑身一震,没有立刻回答,就是这一迟疑,鞋拖已经又抽了下来——狗牙的脸皮再糙再硬,这几下子挨过,嘴角也已经被抽裂出血了。
他拼命晃着脑袋,试图避开:“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个问题……”聂九罗空着的那只手按向他的胃腹,“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是在这吗?”
狗牙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他听到聂九罗的声音:“不说没关系,才两天,消化不完的,剖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很快,她就把剪刀拿过来了,锋利的刀锋相擦相碰,咔嚓,咔嚓。
狗牙有一种恐怖的预感:这女人说到,真能做到。
他尖叫:“是是是!”
咔嚓声停了。
屋里静得可怕,狗牙觉得自己的心都快不跳了:炎拓为什么还不回来,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吧?
聂九罗缓缓在他身前蹲下,目光与他的视线相平:“最后一个问题。”
狗牙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极度恐慌中,他忽然走了神:在兴坝子乡的那片玉米地里,有个荒废的破庙,他曾进去看过,里头有一尊残破的塑像,很美,但是细细端详,总觉得很可怕。
聂九罗的眉眼和那尊塑像一样生动,人也一样可怕,不,她要可怕多了。
“你是地枭吗?”
***
炎拓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
除了红底白字的店名灯箱还亮着之外,场院内一片漆黑,连狗都不叫了——听到车声,它把脑袋略抬起些,又慢吞吞地、无趣地耷了回去。
炎拓停好车子,径直走向房间。
离开之前,他记得洗手间自己是给留了灯的,而今漆黑一片,不过这也正常,狗牙一贯不喜欢灯光,说灯泡晃晃地挂在那儿,像个太阳,叫人恶心。
他打开门。
门开的刹那,他突然精神紧张:这屋里不对劲。
是不对劲,很快,他就看出异样来了:屋里当然是一片漆黑,但在屋子的中央,有更黑的一团人形轮廓,摇摇晃晃。
他喝了声:“谁?”
同时飞快地伸手揿下灯开关,为了方便住客,开关就设在进门右首边。
灯亮了。
灯下有个人,居然是聂九罗。
她的状态很糟,面目惨白,精神恍惚,衣衫不整,更可怕的是,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连头发上都是,打着结缕。
炎拓脑子里一嗡:狗牙惹祸了。
看见炎拓,聂九罗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就朝着他过来,但她走不稳,只走了两步就直挺挺栽了下来。
炎拓条件反射,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聂小姐,你没事……”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上腹部轻微刺痛,像被什么叮了一下。
他脑子里警钟大作,瞬间想起瘸腿老头插进他脖颈的注射针筒:里头装的不是普通的麻醉剂,一般来说,麻醉剂都是静脉注射,很少肌注,因为肌注生效太慢,但那枚针筒里的针剂,只推压了那么一点,还是肌注的方式,就让他睡死过去几乎长达十个小时。
那枚还留有大部分针剂的针筒,他小心包好、收进了行李袋里,原本是想着回去之后找专业的人化验一下……
他想把聂九罗推开,迟了一步,针剂已经一推到底,反而是聂九罗一把搡开了他,借力站定了身子。
炎拓踉跄着退开两步,也顾不上聂九罗了,迅速拔出针筒扔掉,然后摁向插针处:这针剂真是霸道,只须臾间,那一片都已经僵麻了,而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僵麻像一团溃散的蚂蚁,正四下蔓延……
聂九罗甩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湿毛巾,她看向炎拓,同时理出一撮头发,没事人一般擦拭着上头的污秽:“我没事,狗牙的血,不是我的,不用担心。”
妈的!
炎拓心里怄得几乎要吐血,迅速反手从后腰拔出枪,然而,拔枪时胳膊尚有力道,举枪时,整个前臂都麻了,指节一个痉挛,枪脱手落地,咣啷一声滑出去丈许远,反而离着聂九罗近了。
他跨步想去捡枪,腿关节也麻痹了,步子一跨反栽趴在地,聂九罗也不去管他,拎起边上的一把椅子过来,端端正正杵地,然后坐上去。
炎拓用尽浑身的力气,伸手去够那把枪,颤抖的手指刚挨到枪把,聂九罗一脚踩了下来,把他的手连同枪把都踩在了脚下。
她穿的是短靴,靴底很硬,靴皮锃亮,靴筒处,露着一截细白的脚踝。
炎拓抬起头。
聂九罗坐在椅子上,向着他俯下身子,垂落的长发有几缕搭在了他的肩上。
她说:“你可真不该把我请来。”
第15章 ①④
凌晨一点多,秦巴山脉腹地。
林木葱茏,浓荫蔽天,深夜本就是漆黑的,这里尤甚,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过分。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被古人称为“狐狸所居,豺狼之薮”的荒僻所在,此刻,有一隅却有杂乱亮光透出,伴着隐隐人声。
亮光来自不同的光源:营地灯、照明棒,以及狼眼手电。
十几个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女,正就着亮光打包行李、收纳帐篷。
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从登山包中拽出揉成一团的橘红色冲锋衣,抖开了穿上,又套上花哨的魔术头巾,嬉皮笑脸地问对面一个穿军绿色短袖、肌肉鼓鼓的男人:“老刀,看我,我是来探险徒步的大学生,像不像?”
边说还边风骚地三百六十度转圈,以便老刀全方位赏鉴。
老刀其实不老,也就三十不到,皮肤黝黑,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他正用牛皮包裹手中的56式军刺,闻言斜乜了眼:“像,真像,像个鸟。”
说着军刺一抽,作势就要扎过去:“猪鼻子塞葱,装什么象!”
小个子早料到他这一出,嗷一声窜出去老远,站着嘎嘎笑,边上有个净白面皮的女人看不过去,“嘘”了一声,低声呵斥:“闹什么!蒋叔打电话呢。”
小个子心下一凛,赶紧收了声,合掌过头四下乱拜示意“莫怪”,然后溜回原位。
老刀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幸灾乐祸。
小个子悻悻的,理了会背包之后,向斜后方看过去。
那里,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个小山包,上头站了个人,正在打电话,因为有点逆光,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腰杆挺得很直。
小个子拿胳膊肘碰了一下老刀:“哎,你说,不是说要在山里待半个月吗,怎么才过半就急着回去啊?”
老刀一句话呛得他没言语了:“怎么,回去还不好?你是爱上这了?”
***
蒋百川正通着话,看到邢深从坡底上来。
邢深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材高大,偏书生气质,即便是在这种地方,看上去都斯文谦和。
大半夜的,他鼻梁上却架了副墨镜,不过就近的人谁都不觉得奇怪。
因为邢深是个瞎子。
蒋百川伸出手,朝邢深作了个“虚挡”的手势,示意有话待会再说。
他知道对方“看”得到,邢深的嗅觉极为灵敏,几乎可以帮助辨向。另外,他看不到物体的颜色、细节,却能隐约看到一种“光”,对此,邢深向他解释时,曾打过一个比方:任何事物都是“发光体”,或隐或显而已——你觉得这东西不发光,只不过是你的肉眼无法分辨罢了,就好比声音,有些频率,人的耳朵就是听不见的,但那不代表没有声音。
蒋百川有时候觉得邢深做个瞎子可惜了,有时候又想着,没了肉眼,却开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眼睛”也挺好,看到的东西更简单、纯粹。
邢深走近之后,便站定一旁,不声也不动,直到蒋百川挂了电话才开口:“蒋叔,我们抓紧赶路,最早明天中午能到出山口,晚上应该就能回到板牙了。”
蒋百川心情很好地呵呵一笑:“不用了,大家都辛苦了,慢慢走,随便歇,明儿天黑之前赶到山口就可以了。”
邢深一愣:“你不急着……去见那个炎拓了?”
说到后半句时,他下意识压低声音。
就在约莫一个小时之前,蒋百川还把已经歇下的众人都给叫起来,吩咐说马上拔营打包、要尽快出山。
“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说到这儿,他把身子靠近邢深,轻声说了句:“人,已经犯在聂二手上了。”
邢深一怔:“阿罗?他们怎么会遇到的?”
蒋百川说:“小地方嘛,路窄。佛易见佛,鬼易见鬼咯。”
***
针剂的效果确实生猛,炎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模糊醒过一次,之所以说是“模糊”,是因为并没有真的清醒,人只些须有了点意识,很快又被昏迷的巨手给攫了回去。
当时,他只觉得四周车声嘈杂,身体不受控,颠扑滚动,拼命睁开眼时,认出这是自己的后车厢,边上的两大件都很眼熟:装孙周的帆布袋和装狗牙的行李箱。
真是风水轮流转,而今轮到他也屈身后车厢了,只不过没装袋,手脚和嘴都被胶带捆扎得严实——他猜测应该是聂九罗在驾车、而车子正行经闹市,因为四面声源很杂,有车声、喇叭声、排气声,还有商家做促销活动的广告,嚷嚷着“特惠大酬宾、仅限今天”云云。
他听着广告,又坠入了无际的黑暗,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昏过去了,昏得无比焦灼,自觉一直在黑色里奔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股阴风穿肉透骨,激得他整个人一片冰凉。
炎拓睁开眼睛。
不是幻觉,是真冷。
天已经黑了,视野内伫立着更加黢黑、轮廓线条拙朴的山体,再高处疏落闪着几颗针尖样细小的星。
北方的秋天,一入夜就凉得够呛,山里又要低几度,后车厢门开着,山风嗖嗖往车里灌,而他就斜躺在正当风的地方——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穿膛风”,穿透了他的胸膛,兼心肝肺肠。
炎拓蜷起了身子取暖,渐渐的,他听到了人声,被风吹过来的、两个人絮絮说话的声音。
他挪转着僵直的脖子,向声源的方向看去。
太暗了,好在借着车内仪表的微光,他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聂九罗,他对她的身形轮廓可太熟了,嚼穿龈血、磨牙切齿的那种熟;另一个他没见过,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前额至后脑的廓线很顺滑,不难猜测梳了个大背头,而从声音判断,这男人应该有些年纪了。
他凝神细听,尽可能去捕捉飘在风里的声音。
聂九罗:“……孙周呢,还能不能救?”
老男人迟疑的:“不好说,尽量吧,要是早点就好了……这都扎根出芽了。”
聂九罗:“对了,之前孙周失踪,我报过案,当时没想到……”
声音在这里低下去,炎拓没听到。
“……想办法销个案吧,安排他露个面或者往家里打个电话都行。”
老男人:“这你放心,我们会把事做周全的。”
聂九罗:“还有……”
炎拓看到,她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什么递给老男人:“炎拓的手机,我试过了,拿他右手食指可以解锁。有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