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小院闹中取静,有花草点染,静里又多点清幽,老汤当初给院子规划了四季景,一季开一季的花,现在已经入冬,开得好的是水仙、铁筷子玫瑰、郁金香,还有……白梅。
  聂九罗走到白梅旁边。
  她喜欢长得特别高大和特别迷你的花木,迷你是微处的精灵,高大仿佛通了人性、有和人对等的灵魂,都是蓬勃的生命,叫人敬畏。
  聂九罗蔫蔫去点弄梢头的一朵,觉得此时此刻,十分不如意。
  但明明回了自家,处处如意。
  卢姐清了一轮卫生出来,看到这情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炎先生走的时候,还说这梅花长怪好的,问我能不能折一枝,我没让。”
  聂九罗一怔,怔完就急了:“你为什么不让?”
  卢姐奇道:“不是你交代的吗,说你的花只能你自己剪了插、或者让老汤修剪,最烦那些乱掰乱扯的。”
  聂九罗想起来了,是有一回电视台来拍摄采访,人来得杂,那个摄像的揪了朵花别在耳后,自以为个性时尚,她看了很是反感,事后对卢姐交代下来,见了访客攀折,务必毫不留情阻止。
  她说:“那,这是分人的嘛,我从石窟上摔下来,是不是他救的?人家这么帮忙,折一支算什么?”
  他就是想要整棵树,也挖了让他扛走呗。
  这么一说,卢姐才后知后觉:“也是哦。”
  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嗐,我看没什么,那个炎先生脾气很好的样子,应该不会介意的。”
  聂九罗不好再说什么,拄着拐慢吞吞挪步,又开始了自己的复健,到大门口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过去拨开门闩,把大门启开了半扇。
  阳光真好,落满了巷子。
  外头空荡荡的。
  手机坠在兜里,坠得衣兜往下沉。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也不说给她来个信息。
  聂九罗哼了一声,把门关上。
  那非有急事,她也不发。
  谁还不是个忙碌的人了。
  ***
  中午时分,炎拓车入服务区。
  本来是想吃顿简餐的,但是服务区的饭食太过简陋,看着都没食欲,炎拓随便买了点饼干饮料,回车上解决。
  午时的阳光很暖,炎拓半开车门,两片饼干就一口饮料,服务区很热闹,时不时就有大客开进来,放下好几十号人觅食,又时不时有司机扯着嗓子嚷嚷着“上车上车了啊”,于是几十号人如散流入海,很快收拢于车上。
  炎拓边吃边看,权当自己是观众,乘客是演员:这么多人,这么多来处去处,应该也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吧。
  无意间一瞥眼,看到副驾的座位下头,露出塑料袋的一角。
  什么东西?
  炎拓身子伏低,伸手勾住袋口往外一拉。
  认出来了,是聂九罗中途买的“外送”,记得当时问她,她说是“专业的”。
  这丢三落四的,回家太兴奋,连随身的东西都忘了,炎拓无奈,看来待会得给她叫个快递送回去。
  他把系了口的塑料袋放到副驾上,继续吃自己的,吃着吃着,到底是好奇,忍不住又瞅了一眼袋子。
  她家里就是工作室,要什么有什么,到底是什么急用的,非要赶在半路买呢?
  他把饮料和饼干放下,好奇地拎过袋子。
  有点重量,但又不太重。
  炎拓解开袋口。
  里头这是……
  他先拎出一串车挂。
  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那种,是手作的,一根串绳上,扒着四个橡皮泥捏的小人,一看就知道是他,意态拿捏得相当到位,黑T黑裤沙色靴,不过是萌娃版,最上头的那个单手揽绳,另一只手搭于额前张望,跟探路的猴似的,后背上两白字“通了”;第二个双手抱绳,一脸苦相,后背上也有两白字“堵了”。
  看到第二个,炎拓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第三个怒发冲冠,嘴巴张得比瓢还大,显然是在口吐芬芳,后背书曰“让让”。
  最后一个像在学佛,结跏趺坐,胸前书“不急”,背后写“淡定”。
  最下头坠了块如意纹镶边的小牌,正面是“畅通无阻”,反面是“出入平安”。
  真是……绝了。
  炎拓小心地把这串车挂放到仪表台上。
  里头还有。
  依然是手捏雕塑,下头有圆形底座,一看就知道是摆件,捏的还是他,不过是孩童版,因为脑袋上扎了个冲天小辫。
  第一个,怀里抱了只鸭子。
  鸭子……
  炎拓托在手里,真是好一阵恍惚。
  第二个,涨红了脸鼓起了腮,背驮一只行李袋,手拖一只行李箱。
  这是拿行李箱取笑他吧,炎拓哭笑不得。
  第三个,黑巾蒙面,蹑手蹑足,跟做贼似的。
  想起来的,这是影射他上回夜半跟踪?
  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真是让炎拓笑趴,那是床塌的瞬间,床上的他惊慌失措,抬手翘脚,别提多滑稽了。
  笑够了,往袋子里张望,有一瓶黏胶,这是如何粘贴都给他考虑到了,还有一张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炎拓拿起来看。
  ——摆件一个200,车挂800。看不中请寄回,看中请付款,非常欣赏请额外打赏,艺术无价,一只手的艺术家不容易。
  末尾附了个支付宝账号。
  好么,在这等着他呢。
  炎拓拿起手机,一笔一笔给聂九罗转账,每一笔都注明是哪一个,钱货两讫。
  打赏必不可少,毕竟“非常欣赏”,炎拓起初键入“666”,待付款时,心里忽然柔软。
  一只手的艺术家。
  昨晚上,她写纸条,都要他帮忙摁住纸端,一只手,捏出这么多,即便是熟能生巧、专业擅长,也是很不容易啊。
  于是又加了一个“6”,让一只手的艺术家多赚点吧。
  ……
  这头,聂九罗一天内第二轮下楼三匝走完,正窝在大帆布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卢姐剥冬笋。
  卢姐说了,今晚上要做笋丝小炒肉。
  看着看着,手机进消息了,不止一条,是一条连着一条,清脆的声响此起彼伏。
  聂九罗拿起来看,脸上的笑渐渐没藏住。
  卢姐好奇:“怎么了啊?”
  聂九罗秀眉一挑,神采斐然:“我赚钱了。”
  卢姐说:“你不是经常赚钱吗?”
  顿了顿又提醒她:“赚钱这种事,家里高兴就算了,在外头不要这么笑,人家会说你为了点钱就乐成这样,一点都不艺术。”
  ***
  炎拓转账完毕,先把车挂挂上,又用黏胶挨个把摆件粘上仪表台,车还是那辆车,瞬间就不“素”了。
  还想拍张照片给艺术家反馈个买家秀,手机响了。
  林喜柔。
  炎拓顺手接起,语气平和:“林姨。”
  林喜柔的声音也是一贯的柔婉:“小拓啊,拜访的事怎么样了?”
  炎拓笑:“郑州那头去了一家,今晚准备再去一家,其它的,就安排公司中高层代表一下,或者发点年礼意思意思得了。”
  林喜柔也笑:“面子给到,走两家就行,事了了早点回来,你是老板,要学着让自己轻松,让别人做事。”
  ……
  挂了电话,林喜柔点击鼠标,电脑屏幕上,那段暂停了的视频重又继续。
  这是段监控,斜上方视角,能看到炎拓站在培植室的门口,几乎一动不动。
  顿了会,林喜柔再次点击暂停,看屏幕上的炎拓。
  边上的熊黑清了清嗓子:“按时间推算,那天是狗牙醒来不久,我们正在里头跟狗牙说话。”
  林喜柔没吭声。
  熊黑:“我打电话问过,他这趟出去真是拜访合作方的。郑州那头的老板还跟我说炎拓那天喝醉了,叫了代驾。”
  林喜柔嗯了一声:“小拓,这是想干什么呢?”
  熊黑想了想:“他会不会是对我们太好奇了?”
  林喜柔摇头:“好奇得有个限度,他这,不叫好奇。”
  熊黑没耐性:“林姐,与其猜猜猜,不如把他叫来问问。”
  林喜柔说:“别。”
  她关掉视频,面色淡淡的:“就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又问:“机井那头,怎么样了?”
  熊黑掏出手机,给她看现场发来的照片。
  三脚架搭起来了,租用的设备也到位了,就看井里头是不是有东西了。
  ***
  1997年8月28日/星期五/暴雨
  今天早上,又是从噩梦里醒过来的,梦见李双秀从地下扒钻出来,双眼充血,一直掐我的脖子,掐得我险些死过去。
  好不容易睁眼,外头在下暴雨,天都是黑的,屋顶上不断地响雷,响一下,我就哆嗦一下。
  小拓不懂事,还闹着要养小鸭子,我现在哪有心情给他买小鸭子?吼了他两句,他就哭了,哭着喊着要双秀阿姨,问我双秀阿姨去哪了。
  我一下子发狂了,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过来,狠狠打了一顿,小拓哭到后来,嗓子都哭哑了,远远躲着我,缩在沙发角落里抽泣,心心爬过去,像我哄她睡觉那样,一下下轻轻拍着小拓的背,咿咿呀呀说:“哥哥,不哭啊。”
  这一双儿女,真是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杀人了。
  就在十天前,我把李双秀给杀了。
  其实我没想杀她,这种“不离婚不复合,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视而不见”的日子,我过了好几个月了,敏娟说我做得对,“就是要做他们眼里一根刺,不让这对狗男女如愿”。
  我真是天真,这种关系,用脚趾头想都会出问题的。
  那天……
  导火索应该是我听到李双秀让小拓喊她妈妈,那之后,我整个人就不对劲,心里头涌着一股想杀人的冲动。
  下午的时候,李双秀放水洗澡,我看到她打开壁柜,拿了我的衣服,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拿别人的用别人的,这么理所当然,她以为她是谁?
  我就跟进了洗手间。
  不记得跟她说了什么,只记得说不到两句就吵起来了,越吵越凶,后来,我就把她一推。
  我真的只是推了她一下,她脚下一滑,栽进了浴缸,但我没想到,她会把插电线给带进水里去。
  很可怕,太可怕了,地上有水,我怕……我怕我也会触电,我就跑了,我听到她惨叫,还闻见烧糊的味道了,但我什么都没做。
  后来,我关了电闸,戴上棉手套,推开门看,吓得腿一软,跌坐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我看到她浮在水里,半边脸被烧得发黑,触电会这样吗?人在水里怎么还能烧起来呢。
  我杀人了。
  林喜柔,你完了,你是个杀人犯了。
  我打电话给大山,原来不管我多恨他,出了事,我第一个还是想到他的。
  大山回来之后,也傻了,坐在沙发上,抽了好多烟,我眼睛都哭肿了,哭得头疼,我说:“大山,我去自首吧。”
  大山没让。
  他掐了烟,赶我去带小拓和心心睡觉,还说,你别管了。
  我失魂落魄一样,把小拓和心心圈在卧室里,听到大山在外头忙活,听到他放水,拖东西,听到他开车出去,又开车回来。
  他开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两个孩子早睡了,我全身打颤,想给大山开门都没力气,他自己拿钥匙开得门,进来跟我说,已经把李双秀埋了。
  远远地埋了。
  他让我忘了这事。
  其实,我该去自首的,对吧?
  林喜柔,你醒一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躲不过去的,自首,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你是误杀,你不是存心的。
  今天的雨这么大,雷这么响,就是为了震醒你的。
  附:大山打电话来了,说今晚要晚点回来。他说雨这么大,他得去埋尸的地方看看,万一尸体被冲出来,就糟糕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六卷 】 
第82章 ①
  今天天气不大好,早起就阴着,过午时,居然飘开了雪粒子。
  为了方便架设三脚架,机井房的屋顶以及边墙都已经掀开了半爿,阿鹏几个缩着脖子坐在车里,或敞车门、或降车窗,看四带着两人操作卷扬机、把打捞抓慢慢探下井口。
  让自己人操作打捞是熊黑的意思,他怕井里真的捞出点见不得人的、有外人在不方便,所以吩咐阿鹏安排两个伶俐的现学现操——但打捞这种专业活,哪是记下个操作步骤就能上手的?
  下了两次抓,都是空着回来。
  阿鹏忍不住骂街:“尼玛学文化不行,学手艺也这么费劲,你说你是智障不是?”
  四被他吼得恼火:“有本事你来,有专业打捞的不用,非要子上,子要会这个,早当上打捞队总经理了。”
  边上人爆笑,阿鹏袖子一撸,大步跨出车子:“我来就我来,瞧你这丧气劲儿。”
  也阖该阿鹏长脸,第一次尝试,打捞抓就稳当下去了,钢丝绳放到一定深度,阿鹏毅然落爪:“我敢说,肯定捞到东西了。”
  有几个人凑到井口边看。
  是捞到东西了,卷扬机回摇,打捞抓挟着一大蓬朽烂玩意儿上来,不知道是破布还是烂草,反正几乎沤烂成了泥水,全程滴滴拉拉,那味道,熏得几个人差点吐了。
  阿鹏悻悻,四却琢磨出门道来了:“鹏哥,你这一抓,抓得都是轻的,肯定是浮在水面上的,还得再往下放,深里才可能有东西。”
  是这理儿,阿鹏第二抓又下,还不忘开赌:“大小空啊,买定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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