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步走开,方喻同也紧跟上去。
他看着她渐渐恢复正常的神色,悄悄松了一口气,重新翘起嘴角,扯了根路边的杂草,叼在嘴里咂着。
……
阿桂重新追上南马村的队伍时,二叔二婶仍旧在最后面跟着。
小花似乎被他们埋了,因为二叔背后背着的,换成了昨晚他原本打算让阿桂背着的那个竹筐。
看到阿桂再次出现,二婶同样没给她什么好脸色看,只是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翻着白眼冷嗤道:“你又来做什么?”
阿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神色温和,柔声道:“二婶,你竹筐里背的东西太重,我帮您拿一些吧。”
她伸手过去,二婶却反应激烈,推搡道:“你做什么?你安的什么心?!”
阿桂咬着唇,歉疚道:“二婶,是我的错,若我能早些嫁去冲喜,你和二叔就能早些带小花去看病了…小花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她如今…我也很难过。”
二婶冷笑道:“别跟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如果不是你这个天煞孤星,我家小花根本不用受这么多的苦!我悔啊!我当初就是猪油蒙了心脑子进了水!才看你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多可怜,把你接来养着!”
阿桂眼底闪过阴霾,唇角翘起发苦的笑意,“二婶,我很感激你和二叔的养育之恩,以后你和二叔把我当女儿,我会孝顺你们的。”
二婶又刺了阿桂几句。
可阿桂一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可劲儿地求她原谅。
旁边一道走的乡亲们都听不下去了,七嘴八舌地劝阿桂,让她莫再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再说了,跟着她二叔二婶有什么好的?
活儿都她干,好处她一概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
这些年,大家早都看不下去了。
你一句我一嘴的,二婶听得越发烦躁。
她正要耍泼骂人,阿桂却向着她说话,一脸小心翼翼地跟乡亲们说道:“谢谢各位叔婶,可我知道,二叔二婶这些年也是真心待我的,只是家中穷困,才苦了我一些。你们不要再说我二叔二婶的坏话了,他们不是你们口中的那种人。”
乡亲们听得直摇头,这阿桂,实在是太傻太老实了一些。
二婶也压了压嘴角,轻咳一声道:“罢,方才确实是二婶口不择言,若…若你没放在心上,那自然最好。”
“二婶,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怎会怪你?”阿桂弯起唇,琥珀色的漂亮眼眸里,皆是温和的笑意。
二婶看着,晃了晃神,也跟着笑起来。
这些年都没注意,这丫头长得确实越发像她娘,要是再长大一些,那腰肢脸蛋,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
之前把她嫁给方秀才冲喜,只卖了三十两银子,现在想想,真不划算。
听说开州那地方青楼多,富商也多。
把这丫头喂胖些,等她有肉的地方都长了肉,再卖到……
咳咳,定是一笔好买卖,能赚不少银子!
转眼间,二婶便有了新的盘算。
至于和阿桂是亲人?
呵,自她认定是阿桂克死了她的女儿之后,两人就不再是亲人,而是仇人!
……
阿桂应允着帮二婶背些竹筐里的东西,并不是客套话。
二婶也乐得轻松,将自个儿竹筐里一大半的东西都给阿桂背着,只恨阿桂力气小,不能再多背一些东西。
方喻同看得直咬牙,他很不理解阿桂的做法,这和“认贼作父”有何区别?
可阿桂却将他揪过来,朝二婶说道:“二婶,您再分点儿给他背吧,别看他人小,其实力气也大,更何况,昨儿他还吃了您两个粢米饭团,哪能光吃不干活?”
二婶看到方喻同,确实气得牙痒。
本想先打他一顿,可阿桂却拦下,说这小孩从小被方秀才惯大的,没挨过打,随便打两下便容易打坏,那就不能使唤了。
二婶想了想,逃难时还是多背些家当重要。
以后想要教训他,机会多的是。
二婶是个好吃懒做的,阿桂再了解不过。
所以二婶将身上的东西往方喻同背后的竹筐里放,直到压得方喻同直不起身来,也在阿桂的预料之中。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阿桂和方喻同的脊背都被压弯,背上了比自个儿还要重的行囊。
而二婶,则挎着个小包袱,轻轻松松走在两人前头,时不时还要回头催促一句,让他们走快些。
方喻同牙都快咬碎,一边走,一边郁闷地看着阿桂。
他不想背这些,可他怕阿桂扇他巴掌,也怕阿桂不帮他要银子回来。
早知道,他就不去安慰她了。
反正她蠢得很,不仅跟坏人认错,还帮坏人做事,而且还害得他也要一起。
真是气死他了!!!
第14章 商队 ……
这一走,又是直到天黑才歇脚。
方喻同累得不轻,把竹筐扔在一旁,倚着树干直喘粗气。
阿桂的小脸也煞白,咬着唇,眸色却亮得惊人。
二叔端着两碗稀粥过来,挤出一抹宽慰的笑意,“今天辛苦你俩了,多喝点粥,吃饱了有力气,不知明日你俩能不能再多背一些,我那还有——”
方喻同实在忍无可忍,直接抬手掀了那碗稀粥。
二叔猝不及防被滚烫的热粥烫了手背,顿时烙出好大一块银子。
他痛嘶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方喻同就已经灵活地躲到了其他人的火堆后。
火光映着他漆黑的瞳眸,熠熠生辉。
他极不耐地控诉道:“喝什么粥!长什么力气!这粥比水还稀!还不如不吃呢!还替你背东西?我看我替你背尸行不行?!”
“……小同!莫要胡说!”阿桂象征性地低斥了一句,但不痛不痒的,倒像是鼓励。
方喻同瞥了阿桂一眼,更加来了劲,朝二叔二婶做着鬼脸。
二婶气极,抚着大掌,冲过去追他。
可方喻同个子矮,又灵活,在众人的火堆之间来回蹿着,像在耍猴玩。
二婶脸皮更加挂不住,张口骂道:“你滚!你给我滚!老娘给你吃给你喝,你果然是个白眼狼!”
方喻同“嘁”了一声,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朝地上啐了一口,叉腰大吼道:“你把三十两银钱还我!我立刻就走!什么给我吃给我喝?还不是都花的从我爹那儿骗走的银子?!”
众人哗然。
这……什么情况?
二叔心虚地垂下眼,拿着树枝扒拉着火堆,他向来懦弱,这时候更不敢吱一声。
二婶冲过来拧着他的耳朵,呵斥道:“还不快来跟我一起捉住这个小兔崽子?!我今天非要扒了他的皮,撕了他的嘴,看他还如何乱说!”
说罢,她又拍了阿桂一巴掌,“你还杵着干嘛?!给我追他去!”
阿桂低声应着,提着裙摆往方喻同那儿走。
方喻同原本还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脸上挂着笑意,可看到阿桂居然也想来追他,顿时小脸板起来。
阿桂张开双臂,朝他扑来。
方喻同气得不轻,小嘴叭叭叭,全一股脑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我还从未见过你们家这般不要脸的!明明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小孩,却骗我爹是二十的姑娘家,送去给我爹做续弦,骗了我爹三十两纹银,还硬生生把我爹气死了!我爹死的时候,被骗得连具棺材都不剩啊!”
方喻同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很是真情实感,看得周围的乡亲们眼眶都跟着红了一圈。
多可怜的小孩,多可怜的方秀才。
都是被这天杀的一家给骗了。
方喻同也不跑了,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凄凉。
二婶连忙追过来,想要扇他巴掌,却被乡亲们拦住。
就连村长也看不下去了,语重心长道:“阿桂家的,你们...不该昧着良心做这种事啊!”
“是啊...我看她家小花可不就是报应么?!”
“对!就是报应!就算为了给小花治病,他们有手有脚的怎不能自个儿去挣了?!”
“老天有眼,那方秀才没了,或许就是拉着她家小花偿命哩!”
乡亲们的声音越说越大,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二婶被戳着脊梁骨骂,饶是再没皮没脸,也不可能再厚着脸皮去追着方喻同打。
她捂住耳朵,抱紧自己的包袱,灰溜溜地跑了。
当然,也没敢离开南马村的大队伍,而是在最偏僻的地方起了个火堆,脸色难看地坐着。
乡亲们三三两两过来,让她把银子还给方喻同。
她都骂了回去。
不再找那小孩算账已是她最大的退步。
让她还钱?
掏她的银子那就是要她的命!
阿桂早已想到,二叔二婶完全有那么厚的脸皮,就算被乡亲们戳脊梁骨,他们也决计不会愿意把银钱拿出来。
她远远地看着,叹了一口气,朝方喻同道:“等他们睡着,你跟我过去。”
方喻同脸上泪痕未干,不肯理她。
明显是还在生她的气。
阿桂蹲下来,在他身边假装用树枝戳着地上的湿泥巴玩儿,轻声道:“今日你背的那竹筐,里头有什么好东西,你可摸清楚了?”
方喻同鼓着腮帮子,还是不打算理她。
真是个倔脾气,脑子也不灵光。
这小孩真能如方秀才的愿,以后光宗耀祖?
阿桂轻叹一口气,只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你省些力气,待会拿了银子后,我们连夜离开。”
方喻同犹疑地看着阿桂,惊讶地微张着嘴,终于反应过来,“你要去把那三十两银子偷回来?”
“什么叫偷?”阿桂纤细的手指头戳了戳他的额角,“这本来就是你的,我们只是拿回来而已。”
方喻同抿紧唇,没说话。
“...还有,你看上他们竹筐里什么东西,也只管拿走。”阿桂望着他漆黑的瞳眸,再次解释道,“这也不算偷,权当那三十两银子的利息罢了。”
方喻同愣了半晌,扑哧一笑,像是今夜的星辰都跑到了他的眼睛里,藏也藏不住。
阿桂眼底也浮起淡淡的笑意,指尖揩了揩他脸颊上的泪痕。
到底是小孩,又哭又笑的,变脸比风还快。
方喻同果然又变了脸,扭过头去,不自在地说道:“你别摸我脸!”
又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娘给他擦眼泪的感觉。
心头一时闷闷的。
好久,都没人这样,温声细语地替他擦去脸上的泪。
……
阿桂把方喻同撇在一旁,回了二叔二婶那边。
替他们看着火,让他们放心的睡觉。
二婶那股子气还没消,埋怨痛骂了方喻同好久,这才骂骂咧咧地去睡觉。
“……二婶,我娘的玉佩,您能还给我了吗?我娘走后,这是我唯一的念想……”趁二婶睡前,阿桂扯着她的袖角问了这一茬。
阿桂似乎有些怯怯,问的时候唯唯诺诺,抱膝坐着,火光映红了她的眼角。
二婶唇角动了动,不知想到什么,从怀里抽出她揣得温热的玉佩,感慨道:“罢,这玉佩也不值几个钱,就还你当个念想吧!只是没想到养了你这死丫头还有点用,起码不是个白眼狼!以后...就靠你给我和你二叔养老了!”
阿桂抿唇轻笑一声,替躺下的二婶掖了掖被褥一角,“谢谢二婶,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孝顺你和二叔的。”
她将“好好孝顺”这几个字念得格外重。
二婶没听出来,又开始絮絮叨叨骂着方喻同。
骂着骂着,困意来袭,二婶拽着她一直不离身的那个小包袱,藏在身侧。
没多久,就开始呼噜震天。
阿桂守了一会儿,又试探了几次。
二叔二婶果然如她所料,睡觉时如同死猪,就连推搡几下都醒不过来。
也不知该说他们太相信她,还是该说他们不了解她。
阿桂唇角勾起笑意,朝远处的方喻同招了招手。
他像只一直在等待猎物的小狼,蹲在角落里。
这时候终于有了机会,“蹭蹭蹭”带着风跑了过来。
阿桂轻手轻脚地把夹在二叔二婶中间的小包袱抽出来,一打开,果然是三十两银子,沉甸甸的。
除了这三十两,还有两串铜板,可能就是二叔二婶这些年的全部身家了。
真是穷得叮当响。
不过以前家里倒没这么穷,只是阿桂她爹还在的时候,二叔二婶跟着沾光,过了几年好日子,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
后来,家中渐渐败光,再加上小花染了怪病,治病也花了不少钱。
阿桂抿紧唇角,将小包袱重新系上,毫不客气地揣到了自己怀里。
她娘去后,留下来的首饰衣裳都被二婶昧去,如今她只拿这两串铜板,也着实便宜了他们。
那边,方喻同已经搜罗好了其他用得上的东西,都放到了他的竹筐里。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背起竹筐,蹑手蹑脚地离开。
其实这时候,还有不少村民没睡,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但是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看到阿桂和方喻同背起竹筐,消失在风雨飘摇的茫茫夜色中。
火堆旁,一声又一声叹息响起。
……
第二天一大早,南马村的队伍里传来了怎样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闹成了怎样鸡飞狗跳的样子暂且不提。
就说阿桂和方喻同连夜赶路,走的是另一条岔路,确保不会再与南马村的队伍相遇。
不过他们运气倒也不错,第二天天一亮,居然遇上了刚收拾好行囊,正准备出发的一支商队。
十来号人,都是精壮男子,牵着马,驾着车,虽风尘仆仆却不像难民那般狼狈不堪,一看就是熟门熟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