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桑微
时间:2021-05-15 09:39:04

  舍不得花银子,便要了一间最便宜的,两人仍旧一块住。
  投宿的时候,两人打听了一耳朵,才知道那小木牌是官府发放的。
  别的州县不知道,但想要出苏安城就得有它。
  且每回出城都得拿着户籍去官府登记核对后,才能领一枚小木牌。
  出城时便要交给官兵,再一次确认。
  阿桂也是才知道。
  城中百姓都知道许多难民染了瘟病,不过他们倒是并未露出多少担忧之色。
  反倒都称赞这次朝廷处理得当,没让瘟病泛滥,还都说这次官府出钱出力建了个难民营集中收留了那些难民,不仅提供吃喝住处,还帮难民们治病,真是让人安心。
  所以这出城繁琐一些,他们也都愿意。
  阿桂和方喻同听着,不置一词,却心寒不已。
  朝廷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法,真让人恶心。
  被骗去的难民们如坠地狱,行将就木。
  苏安城的百姓们也被蒙在鼓里,为之歌功颂德……
  回到屋内,阿桂将门窗关上,又检查了一遍屋内,才轻声道:“一夜未眠,你先睡一会儿吧。”
  “那你呢?”方喻同抿紧唇看她。
  “我守着你。”阿桂很自然地接了话,将屋内唯一一张床上的褥子铺开,又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
  她回头,发现方喻同还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疑惑道,“你怎的还不睡?”
  “我也想喝水。”方喻同忽然朝她手中的青釉茶杯伸出手,眼巴巴地讨要。
  阿桂握紧茶杯躲开,局促道:“这茶杯我喝过的,桌上还有新的,你且用那个。”
  方喻同撇了撇嘴,略显失望地拿起桌上的另一个茶杯斟了半杯热茶,忍不住嘀咕道:“我又不嫌弃你,难道你还嫌弃我不成?”
  阿桂瞧这小孩又开始别扭,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是嫌弃你,只是万一我有瘟病,你喝了我的茶水,容易也染上这病。”
  “你胡说什么?”方喻同飞快反驳,拧紧眉看她,“呸呸呸,谁让你胡说这些?”
  “好好好,我不该胡说,自罚一杯可行?”阿桂又斟了一杯热茶喝下,然后继续哄道,“这样可行?”
  方喻同扭开头,眉眼间依旧带着恼意。
  阿桂轻笑,“你不必如此紧张,那天我听赵大人也说了,这瘟病传人并不如何迅猛,若只是和病民朝夕相处两日,染上之人不过十之一二。”
  只是时间久了,这瘟病侵人才会越来越厉害。
  见方喻同警惕的神色放松不少,阿桂又清清嗓子说道:“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染上瘟病的前几日没有丝毫显露,不得大意。”
  方喻同神色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
  算起来,他才是真正意义上从那些病民尸体上摸爬滚打逃出来的。
  方喻同有些不安地躺到了床上。
  许久未睡床榻,他似乎还些不适应,辗转反侧了几下,又忽然看向坐在桌旁的阿桂,“你不来睡么?”
  阿桂被他这样一问,面上忽然一热。
  转过头去,她抿了口清茶润了润发紧的喉咙,轻声说道:“你先歇吧,我还不困。”
  方喻同确实困了,这几日都睡得不安稳,昨儿更是一天一夜都没睡。
  即使有些心神不宁,但到底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他撑不住。
  又翻了几下身,他很快便睡沉过去。
  阿桂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这才摸了摸有些羞臊的脸颊,将手臂垫在桌上,再将脑袋枕在上头。
  她趴在方桌上,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打架的眼皮子终于能阖上。
  其实哪里是不困,她头一沾到臂弯里就能马上入睡。
  只是以前和方喻同挤在一个褥子里不算什么,那都是睡在地上,且条件危难,没有法子。
  可现在,她若再躺上去,那便算……同床共枕。
  她脸皮到底没有厚到这种程度。
  即便当他是阿弟,也不行。
  阿桂一只手垫着自个儿的头,另一只手贴着微微发烫的脸颊。
  只当自己是想到“同床共枕”的含义,再想到这些日子都和方喻同挤在一处睡而起了羞臊之心。
  旁人都道她俩是姐弟,即便亲密一些也无妨。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和他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等过了这段艰难困苦连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的日子,再也不要和他一块睡了。
  到底男女有别。
  阿桂告诫着自个儿,渐渐失了意识。
  ……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直到白昼褪去,夜幕降临,方喻同饥肠辘辘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阿桂蜷缩着躺在地上。
  他吓得猛一激灵,惺忪睡意全无,急得连鞋袜都来不及穿,直接跳下床,才发现这地上原来如此凉,刺骨的寒意仿佛在扎着脚心。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方喻同的身子竟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他伸出指尖哆嗦着碰了碰阿桂潮红得有些不正常的脸颊。
  竟滚烫得他连忙缩回了手。
 
 
第26章 重要   【二更合一】感谢订阅……
  方喻同颤着声轻唤她, “阿桂……?”
  阿桂纤长的睫毛如羽,并未随着他的声音抖动半下。
  眼眸紧紧阖着,似是想要藏住那漂亮的琥珀色, 不叫人看见半分。
  方喻同紧张得声音越发抖, 又唤道:“……阿姐?”
  她最喜欢他这样喊她的。
  可她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方喻同漆黑的瞳仁颤着,仿佛又到了他爹没了的那日。
  他站在床前, 看着他爹喷出一大口浊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那时候铺天盖地的绝望,也如现在这般。
  似是快将他吞噬淹没,只有如坠冰窟的冰冷与黑暗。
  方喻同怔了片刻, 如梦初醒后,弯腰将阿桂抱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抱她。
  才发现她力气明明那么大,可身子却这么轻。
  轻得好像就快要从他怀里飘走。
  他留不下她。
  方喻同眼眶发热,却不及她身上滚烫的十之一二。
  他再熟悉不过, 这意味着什么。
  瘟病。
  方喻同在瘟病大营里待了几日, 自然知道得了瘟病的人若是发病会如何。
  有人咳血,有人发烫, 也有人肌肤溃烂。
  虽瘟病显露的开端不一样,可结局却一样。
  都是死亡。
  方喻同垂下眼, 攥紧拳头,慢慢蹲下来捂着脑袋。
  绝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都怪他……
  若不是他进了瘟病大营,阿桂在那边大营待得好好的, 根本不至于染上这瘟病。
  懊恼自责片刻, 方喻同忽然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找大夫。
  阿桂才发病,他可以给她找到大夫的!
  他爹走的时候,他就找不到大夫。
  可那是因为在村里,且身无分文。
  可现在, 他就在苏安城,兜里还揣着二十两银子,总能救她。
  方喻同跑得大汗淋漓,终于找到了一间医馆。
  他跑进去,坐堂的大夫见过太多他这模样的人,立刻提起身边的药箱,急问道:“病人在哪?带我去?”
  方喻同怔在原地,半晌,他忽然又跑了出去。
  坐堂大夫皱起眉,摇摇头坐下。
  哪来的小孩,把医馆当成玩儿的地方了?
  看来这门槛以后还要加高些。
  方喻同又一股脑跑到河边,扶着垂杨柳喘气。
  他刚才一愣神才想起,不能找大夫。
  若大夫知道阿桂得了瘟疫,定会报了官兵,将他们抓回去的!
  去了那瘟病大营,阿桂就算是两只脚都踏进了黄泉,再也无力回天。
  现在这样,他还能拉她一把。
  像阿桂将他从地狱里拽回来那样。
  他也要阿桂好好的。
  方喻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脚步急促。
  一路走一路问人,至于打听到了城南落英巷的小酒馆。
  赵力说他不当值便会在这儿喝酒。
  可他找了一圈,意料之中的失望。
  方喻同点了一碟花生米,趁机问跑堂的小二,“小哥,我瞧你脚力快,能否帮我去给赵力赵大人送个信儿?”
  “赵大人?”小二想了想,恍然道,“喔!我知道!他就在城东的难民营那儿值守,可我这实在走不开,你——”
  他话未说完,看到桌上方喻同放下一枚碎银,立刻又转口道:“没问题,不就捎个口信,我很快便能回!你同赵大人是何关系,要捎个什么信儿?”
  “我是赵大人的邻居,他媳妇儿让我来捎信,说她又怀上了,福气好得很,如他得空便回家瞧瞧。”方喻同面不改色地想好说辞,又道,“小哥,烦请你原话转告赵大人,一个字儿都不要少。”
  “好好好,这是大喜事,我自然记得。”小二点点头,正要向掌柜的去告个假,这城南城北的,半个时辰便能打个来回。
  可方喻同却拽住他的衣袖,目光执拗道:“你先说说待会儿见了赵大人要如何说?我怕你忘了重要的话。”
  小二笑道:“这么简单的话,我总不会忘,平日里客官们报的菜名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对上方喻同漆黑的瞳眸,小二忽然觉得这小孩好怵人,马上老老实实说道:“我去自然是恭喜赵大人,说他媳妇儿又怀上了,真是好福气。”
  “不是。”方喻同紧紧看着他,“你当说,赵大人,你邻居让我来捎信,说你媳妇儿又怀上了,福气好得很,如他得空便回家瞧瞧。”
  小二挠挠头,却被方喻同摁着将这句话背得个滚瓜烂熟,才让他离开。
  看着方喻同打包花生米的背影,小二心里犯嘀咕。
  这小孩……真够奇怪的。
  不过管他呢,有银子赚就成!
  方喻同将点的花生米用油纸包着,自个儿只吃了一粒,剩下的全带回了客栈。
  阿桂仍昏迷不醒,脸颊潮红,身上烫得吓人。
  方喻同有照顾他爹的经验,轻车熟路地将阿桂扶起来,半抱在怀里。
  再将盛着温水的茶盏贴着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灌进去一点。
  阿桂只喝了几滴水,便再也灌不进去。
  透明的水渍顺着她的唇角滑下,到下巴尖儿凝成水珠,吓得方喻同赶紧用袖口替她擦干净。
  若是顺着脖颈滑到衣裳里,那便不好擦,反倒容易着凉。
  方喻同有些心急,若阿桂连水都喝不下,病情定会急剧恶化。
  他叹了一口气,将兜里的炸花生米拿出来,轻声道:“阿桂,你说你最喜欢吃这个的,我刚刚出门,给你带了一些回来。”
  阿桂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没有任何反应。
  方喻同心口如火浇,声音压得更低,“阿桂,你怎么不睁眼看看?”
  “……你起来吃点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叫你阿姐,再也不生气捣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不下去。
  眼泪猛地涌了上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颤。
  方喻同守在床边,鼓起腮帮子无声地擦着眼角刚刚渗出的湿润。
  拭得眼角发红,却倔强地别着脸,不想让阿桂看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
  爹死的时候,哭一哭倒没什么。
  可现在阿桂只是病着,不该哭的。
  然而眼泪却像前些日决堤的洪水,他越觉得丢人越告诉自己不要哭,这泪珠子便止都止不住。
  阿桂!
  你若再不醒,我为你流的泪该比我爹还要多了!
  他会从地里爬出来骂我不孝子的!
  ……
  夜色彻底深下来。
  街上的人潮退去,都回了各家各院,休养生息。
  一切都重新归于静寂,只有打更人在长街上游荡,伴随着悠悠的梆子声。
  方喻同趴到窗牖旁,踮起脚尖往下瞧。
  只见打更人慵懒的身影走过拐角,渐行渐远。
  而这时,忽然有一道人影从对面巷子的深处走出来。
  客栈门前红艳艳的灯笼投下一片朦胧的红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如同鬼魅。
  方喻同不惊反喜,抬手确认脸颊上已无丢人的泪痕之后,悄悄跑了下去。
  客栈里许多屋子的灯都已吹熄,方喻同的脚步声轻盈,怕叫人听见什么。
  大堂里,守门的店家也正在打着瞌睡,方喻同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只带起一阵微风,吹得店家正做着美梦似的唇角勾得更深。
  方喻同跑进对面的巷子里,直走到最深处,才看到赵力正抱着刀在等他。
  赵力一见他,直接伸手劈来。
  方喻同一惊,却躲不过,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却只是被赵力不痛不痒地劈了几下。
  赵力哭笑不得地斥骂道:“你这小兔崽子,找什么理由不好,非说我媳妇儿怀上了?你可知她都什么年纪了?搞得老子被那帮弟兄们嘲笑了小半日。”
  方喻同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径直说道:“我阿姐她……染了瘟病。”
  赵力脸色一僵,急忙道:“怎会这样?”
  方喻同怕他要带他们回去,后退一步:“赵大人,求你别把我们抓回去。我会让阿姐一直待在客栈房间内,直到她病好。不会让其他百姓因她而染上瘟病。”
  赵力沉吟半晌,无奈道:“不回去也好,若和其他难民放在一块,只怕会病情加重,没几日就——”
  “等等,你刚刚说,你阿姐的病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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