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瞪圆双眸, 看着忽然转过身来的中年男人。
他蓄着八字胡, 表情沉凝,朝赵力皱起眉道:“你先等等。”
而后又看向阿桂和方喻同两人,再看看远处飞奔而来的高娄,脸上沉凝之色更甚, 开口声音如洪钟,“这是怎么回事?”
方喻同想起这是前些日子在街上遣了仆从去追他之人,身形一僵。
被阿桂拉着跪下,才反应过来。
阿桂连按着他的脖子,轻声道:“快磕头行礼。”
可方喻同却跪得笔直,执拗地昂头道:“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为何要跪他?!”
“放肆!城主大人乃是苏安城的父母官!你胆敢不跪?!”高娄骑着快马而来,翻身下马,将手中持着的长戟一晃,朝方喻同的后背劈去。
赵力见状,连忙起身用他的刀背一挡。
铿锵声响起,两人皆是连退几步。
赵力横眉冷对,指责道:“高娄你这是何意?竟想杀了他不成?”
“他对大人不敬,便是藐视朝廷命官,有何杀不得?!”高娄冷哼一声,看向城主大人,苏义。
不料苏义却是皱起眉,极不悦地斥道:“放肆!你拿长戟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口稚子,还打着我的名头,是想陷我于不仁不义么?!”
高娄面色一僵,连忙低头认错。
苏义仍旧将眉头皱得死紧,看向已经站起来的方喻同,低声询问道:“你不肯跪我,可是对我有何不满?”
阿桂连忙去拉方喻同的袖口,小声提醒道:“小同,你莫要胡来。”
可方喻同却甩开她的手,桀骜不驯地看向苏义,不服道:“你视人命为草芥,称得上什么父母官?又凭什么让我跪你?”
“放肆!”高娄将长戟铁柄在地上一磕,朝方喻同呵斥道,“你再敢胡说,看谁还能保得住你?”
“怎的?如今这苏安城连说真话都说不得了么?”方喻同哈哈大笑,视死如归道,“横竖都是一死,我何必还要说些糟自己心的话?”
高娄脸色更沉,正要说话,却被苏义抬手挡住。
苏义拧着眉,反倒将方喻同拉到他身边,垂首道:“你倒是仔细说说,你要说什么真话?”
方喻同因为苏义的态度一怔,下意识看向阿桂。
阿桂抿着唇,朝他点了点头,“小同,你将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与城主大人听吧。听闻他英明仁厚,想必不会为难我们。”
“你这小姑娘倒是会给我扣帽子。”苏义无奈抚掌笑着,看向方喻同,“罢,你尽管说,无论你说的真话如何,是否难听,是否属实,我都不会为难你们二人。”
方喻同想了想,随即将难民大营的所见种种全部一股脑说了出来。
他每说几句,苏义的脸色就沉了几分。
说到最后,高娄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苏义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慢悠悠转头看向高娄之后,气得直接踹了一脚他的心窝。
“我叫你将难民妥善处理安置,你便是这样处理安置的?!”
高娄到底是习武出身,被苏义踢了这么一脚,还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沉声道:“大人,小的认为瘟病横行,首要之急是保护好苏安城的百姓。至少现在,苏安城百姓都安全无虞。”
“你放屁!”苏义气得胸口起伏,指尖颤抖直接指着高娄骂道,“在你眼里,就只有苏安城的百姓才算百姓?!”
高娄垂眸片刻,忽然站起来,凑到苏义耳边说道:“大人,只有苏安城的百姓才算大人的政绩。至于难民死了多少......既然朝廷不知道我们接纳了多少难民,那我们报多报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义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高娄,仿佛从不认识他一般,“苏安城前任城主政绩斐然,屡次处理水患瘟病得当,你莫要告诉我,你们都是这样处理的?!”
高娄一怔,也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苏义,觉得他有些陌生。
这位苏大人来苏安城的时间虽不长,高娄却自以为已经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
他既有些书生的迂腐气,谨慎胆小又怕事,然而又渴望升迁,想求高位。
所以当苏义说高娄处理这瘟病横行有经验,全权交由他处置,只要行事妥当便可时。
高娄便还是如以往一般,雷霆手段,心狠手辣。
只要政绩好,于大家都有好处。
可高娄没想到,现在苏义竟痛心疾首地斥骂他,摆出了一副不可多见的真正的百姓父母官的模样。
苏义气得唇色发白,还在质问,“朝廷拨了那么多银两下来,虽上头层层盘剥,可我也已经将拿到的几百两雪花银悉数交由你来处置。可现在有人告诉我,难民们住的是窝棚!吃的是槽食!那些银子,你用到何处去了?!”
高娄僵着脸,忽然感到有些棘手。
这位城主大人,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是因为太过胆小怕事,担心这些事儿被难民们捅出去了么?
可只要将逃跑的那些难民找回去押进难民营里,再过些日子都是黄土一抔,谁能知道?
苏义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直接下令道:“本官治下不严,该罚!高娄草菅人命,该罚!从今日起,解除高娄统领职务,听候发落!”
听到这话,高娄的神色再也绷不住了,立刻大惊失色,跪地磕头道:“大人三思啊!小的这也是为了大人考虑!”
“为本官考虑?!”苏义冷笑,甩袖道,“本官瞧着你是为这统领的位置考虑!为你自个儿中饱私囊考虑吧!”
赵力看得解气,一时忘形,在旁边插嘴道:“大人,是否要小的带人去高娄家里搜搜?想必藏了不少银票地契呢!”
苏义和高娄同时瞪了赵力一眼。
他连忙收声,假装刚刚什么都没说,抬头望天。
另一旁,阿桂和方喻同也是怔然。
没想到这位苏大人竟这般果断决绝地革除了高娄的职务。
阿桂小声和方喻同说道:“你瞧,这世上,还是有不少清正廉明的好官,是我们之前误会他了。”
方喻同深深看了苏义一眼,点了点头。
而后他拉了拉阿桂的手,“我们趁现在逃吧?”
阿桂会意,谨慎地左右看了眼,两人故作镇静地往官兵的包围圈外挪。
这时站在高娄身边的苏义忽然开口道:“你们两个,留步。”
两人脊背皆是一僵,无奈地对视一眼,回过头来。
“你们二人揭发了高娄的过错,才不至于酿成大祸,这是好事,何必急着走?”苏义微微一笑,叫赵力将他们俩重新带回他跟前来。
别看苏义表情镇定,实则心里却是捏了一把大汗。
这事儿,别看高娄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如今已经逃出去了十几个难民,又有这么多官兵知情,迟早要出事!
以前的城主大人能靠这事儿升迁,那是以前时局不同。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新帝即位,打的就是“爱民如子”的旗号,若今日这事被捅了出去,他这脑袋只怕要和高娄一块掉了。
幸好幸好,发现得够早。
还没出什么大岔子,所有的过错都可以推到高娄身上。
他苏义,还是那爱民廉明的父母官。
苏义暗自庆幸地看向方喻同和阿桂,脸上的笑容更深。
他盯着走近了的方喻同看了又看,思忖道:“你爹可是姓方?”
方喻同猛地抬头,讶异地看着他,“大......大人认识我爹?”
苏义笑着点点头,“看来,你便是方世兄的爱子没错了。你与你爹的眉眼那是如出一辙啊,上回在街上我瞧见你就有心想要问问,可你实在跑得太快,连我那贴身护卫都没追上,当真厉害。”
他失笑地抬手,指着他的马车道:“不如去我府上坐坐?我与你爹是同乡,亦是同窗好友,想当年他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何等意气风发,只是后来......”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敛了言语,沉默着登上马车,又朝方喻同招手。
方喻同又下意识地看向阿桂,漆黑的瞳眸里有些不安。
阿桂看了眼赵力,然后点头道:“去吧,我与你一同去。”
方喻同似是安心不少,拉起阿桂的手,两人一道上了马车。
坐在宽阔马车里,苏义的目光从阿桂身上移到方喻同身上,开口问道:“你爹呢?他如今怎样了?”
方喻同背脊一僵,漆黑瞳眸里闪过一丝阴霾,垂首攥拳道:“我爹他......已经去了。”
苏义一怔,像是已经预料到一般,叹气道:“可还是因为那病?”
方喻同咬着唇,点点头。
苏义长吁短叹,摇头道:“方兄怎的如此执拗?当日我写信与他说了,若是有难只管来找我,我与他兄弟一场,就是变卖家当也要为他治病才是。”
说着,竟是隐约看到苏义眸中泛起了泪光。
方喻同挺直脊背,俊秀面庞微显局促不安道:“伯父你不必内疚,我爹他......您知道的,他素来执拗,从不肯轻易求人。”
苏义唉声摇头,抹了抹眼角,又看向阿桂道:“这位是?”
“这是,我阿姐。”
“哦?我记得方兄的信里只说过他喜得一麟儿,倒是没说过还有个女儿的事。”苏义有些惊讶,只是也没太过在意,反而道,“你们姐弟俩如今逃难到苏安城,可有什么打算?”
方喻同想了想,沉声道:“我们想离开苏安城。伯父,如今不会再阻拦难民出城了吧?”
苏义一怔,旋即笑道:“自是不会,之前那都是高娄作的幺蛾子!如今我都已知晓,怎会再出现那般草菅人命的惨况?”
听他这样说,阿桂和方喻同两人紧紧握着的手都松了一些,明明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时,苏义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外头,又回头道:“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这样罢,你们去我府上小住一晚,明日我遣人送你们出城。”
阿桂和方喻同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苏义失笑道:“你们两个孩子,还信不过伯父?我与你父亲那可是亲如兄弟般,甚至还——”
“罢了,不说那个,且你们俩离开了苏安城又打算去哪?可有什么好去处?若是没有,我倒是有个好地方说与你们听听。”苏义故作神秘地一笑,吩咐前头驾车的官兵启程。
打道回府。
......
苏府。
方喻同和阿桂被安置在了一个小院内,这儿收拾得虽雅致精巧,却没有李宅那般低奢华贵。
很像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官员宅邸。
两人从躲避官兵的状态忽然到了城主大人的宅院中,还恍若在梦里。
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愣了许久的神。
阿桂如梦初醒,忽然说道:“小同,你可曾听你爹说起过这个苏大人?”
方喻同深深思忖起来,片刻后,轻皱起眉,“好似说起过,但提得并不多。”
“你爹对这苏大人评价如何?”阿桂小声问着。
方喻同摇摇头,“他提起时语气平淡,并未说如何如何。”
“或许不太如何。”阿桂轻蹙起眉尖,“我总觉得他说的那些话有些假仁假义。若他真为你爹着想,又知你爹是那般固执不肯求人的性子,定会直接寄来银子才是,又何必等着你爹去找他?”
方喻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爹病后,他并未寄过银子来,倒是更早时候,似乎还与我爹有些书信往来。”
阿桂抿起唇,面色郑重,“总之我们要小心些。”
话音刚落,小院门前就传来了苏义的笑声和脚步声。
幸好他俩刚刚说话的嗓音压得极低,没有被人听见。
苏义阔步走进来,笑道:“你们姐弟二人倒是感情好,一直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阿桂也还之轻笑,“苏大人说笑了,我俩正感慨苏大人真是待我俩极好,这样好的住处,我俩从未见过。”
苏义摇头叹气道:“说来你们父亲真是可惜,当年他天赋何其高,浮白载笔,笔下生花......若他一心科举,必定早已金榜题名,比我这小小的苏安城城主的官阶不知要高到何处去。”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呐!”
阿桂暗暗心惊,望向方喻同明显暗下去的眸光,好像明白了什么。
苏义忽而话锋一转,看向方喻同,“对了,这番你们逃难,可曾带了什么方兄的遗物?不知能否送我一二,也好让我留个念想。”
两人皆是摇摇头。
阿桂遗憾道:“走得匆忙,我们只带了些干粮细软。”
苏义一怔,旋即问道:“我与方兄写的那些书信都没了?”
不知为何,阿桂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紧张。
两人仍是摇摇头。
有些茫然。
苏义叹道:“罢,那便罢了。走,我带你俩去正厅用晚饭,也见见内人与小女。”
他转过身,从容阔步往外走。
好像刚刚阿桂感觉到的那几分紧张只是错觉。
阿桂看来一眼方喻同,他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没她敏锐,只是也心事重重地跟在后头。
她咬了咬唇,也快步跟上去。
只是觉得这苏大人,大抵藏着些秘密的心思。
不可说。
......
苏府正厅内。
紫漆描银腰圆桌上摆了十菜一汤,两侧各站了两位丫鬟,伺候苏义同他的夫人、女儿用晚饭。
阿桂和方喻同坐在对面,垂着眼,默默拿起木箸,夹着眼前的两道菜。
苏义见他们有些拘谨,连声道:“你们俩姐弟莫要客气,我与方兄如亲兄弟一般,自然也视你们如同儿女,都是一家人,想吃什么便自个儿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