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各家各户已经开始烹火煮饭,有的家中富余些,接了雨水熬出一锅浓浓的粟米粥,撒上一些熏鱼干身上撕出来的细小肉丝,这年头,一条鱼都要省着吃上十来天,但也足够香得其他人啃着手里的窝窝头都觉得是味同嚼蜡。
就连方喻同,也板着张小脸在默默咽口水。
唯独阿桂置若罔闻,她一直用竹筒养着那三条泥鳅。
现在,她从竹筒里取出一条条还活蹦乱跳着的泥鳅,用细小的树枝直接串上,放到火上炙烤。
方喻同盯着闪动的火舌发呆,阿桂将串着泥鳅的树枝一头递给他,吩咐道:“拿着转动,不要停下来。”
随后,她又将洗干净的几个橘子拿出来,全扔到了火堆里。
方喻同忽然站起来,有些急,“你怎么把橘子扔了?”
“烤橘子,你没吃过吗?”阿桂按着他坐下,接过他手里的泥鳅树枝,均匀地转动着,“你别急,先把你脚上的布取下来,换两条新的包着。”
一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烂泥巴,大家的鞋袜早都脏兮兮的。
方喻同的脚底还有血泡,若是被泥巴水一直泡着,又憋在鞋子里,肯定要发脓溃烂的。
方喻同一怔,一瘸一拐地跑到山洞外边去弄,不让阿桂看。
踩了一天烂泥,脚上又脏又丑,还长了血泡,快要发脓,这么丢脸,他才不要被她看到笑话。
阿桂举着泥鳅树枝,微微扯了扯嘴角。
……这小孩。
方喻同回来的时候,后边居然跟着好几个小孩。
阿桂没仔细看。
她刚用树枝从火堆里划拉出烤好的橘子,呼着气将热腾腾的橘子皮剥开,又剥了一小瓣橘子肉在三条被烤着的泥鳅上挤了挤。
好几滴橙黄的橘子汁液挤到泥鳅的表皮上,迅速被火焰烤得消失无踪,似是被烤熟的泥鳅吸收了,又似是被蒸发了,连空气都有了橘子淡淡的甘甜味,裹挟着泥鳅肉的焦香,甚至能看到泥鳅尾巴尖儿沁出的一滴油脂。
方喻同和他后面的几个小孩都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凑过来。
旁边不断响起吸溜口水的声音,不止有方喻同的,其他几个小孩更夸张,只差没把口水滴到烤着的泥鳅上面去了。
阿桂全都当做没听到,也不抬头。
她虽然心肠软,但现在这种有了这顿没下顿的时候,她不可能大发善心把泥鳅和橘子分给其他小孩吃。
他们都还有爹娘,不像她和方喻同这样没人管的。
几个小孩在阿桂身边,嗅着香味,眼巴巴地说起了话。
方喻同道:“我都跟你们说了,今天我有吃的,而且比你们的都好吃!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吧。”
阿桂听着,弯了弯唇角,火光映着她琥珀似的眸子,如同质地上乘的宝石。
她猜到这几个小孩许是方喻同自小到大的玩伴,所以他的语调有了几分变化。
一个声音还带着稚气的女娃娃提出了质疑,“她是谁呀?我们都没见过她!她做得这么好吃,才不一定给你吃呢!”
“大花,你不相信就算了!”方喻同耸耸肩,在阿桂旁边坐下,“这是我的媳妇儿!她做的东西,当然要给我吃。”
说罢,他可能是为了提高说服力,又指了指脸上那个还未消去的巴掌印,“你们不是问我脸上怎么弄的吗?嗐,算了告诉你们,这就是她给我亲的!”
第7章 分食 ……
阿桂嘴角弯起的笑容凝固,抬眼看过去。
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映着方喻同刚洗干净的侧脸,倒是白皙无暇。
她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他半边脸也补上五指印。
两边都来一巴掌,岂不是更对称?
而方喻同,显然没有感知到危机。
他吊儿郎当翘起腿坐着,还在炫耀,“大胖小胖,以后我也有媳妇儿了!我媳妇儿比你们俩的媳妇儿加起来还漂亮!”
阿桂虽然常年挨饿做活,身板瘦削,显得有些面黄肌瘦。
但是她的眼睛很美,一双眸子便能支撑起整张脸,赛过村里的其他所有小姑娘。
忽然被方喻同这样大声夸奖,阿桂心里蠢蠢欲动想扇他巴掌的心思,熄灭了些。
她移开目光,看到一个敦实胖乎的小孩,比方喻同高了一个头,应该就是大胖,撇起嘴角嫌弃道:“切!小同,你别以为我蠢!你脸上是被打的!才不是被亲的!”
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大胖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只是比方喻同更矮一些的小孩,大概是小胖。
他附和着点点头,“俺爹被俺娘打的时候,脸上就是这样哩!”
“你们小孩懂什么?”方喻同不屑地摆摆手,“打是亲骂是爱,这是打的,就是亲的!”
阿桂:…………就你歪理多。
大胖和小胖也听得瞠目结舌,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方喻同。
方喻同炫耀完毕,还不过瘾,又回头朝阿桂问道:“媳妇儿,能吃了吗?”
阿桂直起腰,将烤得焦脆泛着油光的泥鳅不经意晃了晃,弯起唇角道:“你叫我什么?”
方喻同明显抿了一下口水,然后偏开头,又开始别扭起来。
大胖小胖挤过来,眼巴巴地打招呼“你……你是小同的媳妇儿吗?”
阿桂淡声道:“我不是,你们不要听他瞎说。”
“我知道,你是小同的后娘!”声音稚嫩的女娃娃咽着口水说道,“我听我娘说的。”
“就你嘴多!”方喻同忽然跳了脚,推搡着女娃娃,连带着大胖小胖还有另一个女娃娃也被他赶走,“起开起开,别在这儿看着我们吃东西!你们老子娘叫你们都回去喝粥!!“
过了会儿,方喻同一个人走了回来。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抬起双手垫着后脑勺,故作松快地解释道:“方才那是大胖小胖和他们的媳妇儿大花小花。”
阿桂:……你们村的小孩真会玩,小小年纪居然都有了媳妇儿。
方喻同又郁闷地撇撇嘴角,“大胖小胖经常有吃的塞给她们,所以她们愿意给大胖小胖做媳妇儿,村里其他小孩也都有媳妇儿,就我没有。“
因为太穷,穷到他自己都吃不饱,哪还有好吃的给其他人。
阿桂瞧着他漆黑的眸子垂下,颇为可怜。
心中也是不忍,便将泥鳅树枝递给他,“好了,吃吧。”
“谢谢媳妇儿。”方喻同顿时眉开眼笑,伸手就要接过来。
可阿桂忽然将手一缩,又眯起眸子,“你叫我什么?”
方喻同搓了搓手,语塞。
阿桂挤出一丝笑容,耐心道:“退回银子后,我们便两不相欠,所以我不算你的后娘,但你还是该正经些,不许再乱喊。”
方喻同低低应了一声,“那我叫你什么?”
阿桂眼珠转了一圈,眼底有了浅浅的笑意,“叫我阿姐。”
她知道这小孩肯定不愿意。
但也得给他点教训,让他不要太没头没脑。
什么后娘,什么妹妹,什么媳妇儿。
都不行。
方喻同果然不愿意。
扭开头,腮帮子微微鼓起。
阿桂也不急,自个儿捻了一小块泥鳅肉,放到唇边咬着。
她很久都没吃过肉了,虽然这是放在平时都没人愿意吃的东西,但对于阿桂来说,已是难得。
更遑论这种逃难的时候。
唇齿之间,绽着清甜的肉香。
阿桂极珍惜的慢条斯理撕完泥鳅树枝上的泥鳅肉,而后看向方喻同。
他耸了耸鼻子,情不自禁地咽着口水。
却不肯回头,也不愿唤她。
唇瓣无奈地抿成一条线,阿桂叹道:“既然你不愿意,那这些我就都吃完了。”
她又拿起一根泥鳅树枝,正要撕上头的泥鳅肉。
方喻同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阿姐……”
喊完,他的耳根子憋得有些红,似乎有些委屈。
阿桂不知道方喻同虽然家里穷,但在村子里却是孩子王,爬树打架掏鸟蛋,他都是顶厉害的那一个。
从不屈于人下。
若不是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也不至于这么委屈他自己唤她阿姐。
阿桂没打算和这小孩计较太多,小小欺负一下就行了。
她弯起唇角递给他一根泥鳅树枝,“吃吧。”
方喻同没敢再乱说话,接过来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咬进了嘴里。
不过刚咬一口,他就愣住,惊讶地看向阿桂。
从前他又不是没有吃过泥鳅。
这玩意儿土腥土腥的,全是泥巴土,难吃又磕牙。
可现在吃的……肉质细腻清甜,一点儿腥味都没有,而且特别干净!
若不是亲眼看到阿桂将泥鳅串在树枝上,自己又亲手放进了嘴里,他都要怀疑这吃的是不是泥鳅了。
泥鳅能有这么好吃???
阿桂看出他的疑惑,轻笑道:“你没弄错,这就是泥鳅。”
她掏出方才剥开的烤橘子,因为一直坐在“灶火”旁,所以橘子肉瓣还算温热,她撕开几瓣留下来,剩下的递给方喻同,“我滴了些橘子汁液上去,可以去泥鳅的腥味。而且将泥鳅在竹筒清水里养了大半日,路上换了好几次水,可以让它们吐去身体里的泥沙。”
原来是这样。
方喻同有些讶异地看着阿桂,没想到她懂这么多。
“能……能让我们也尝尝吗?”
大小胖和大小花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在后边怯生生地开口,整整齐齐地吸溜着口水。
大小胖是兄弟,能看出来家中算是比较宽裕,不然也不会养得他们两个白白胖胖的。
大胖端着一小碗鱼丝粥,小胖则拿着一小块烤馅饼,闻着有点儿果香,也不知是什么果馅儿的。
大小花是姐妹,也长得相似,都是小圆脸,眼睛黑汪汪的,只是也比较瘦小,可能家里比较穷,不然也不会一天到晚给大小胖当媳妇儿,在他们身边馋吃的了。
她俩捉襟见肘地掏出两小块干饼,也眼巴巴地瞧着,“我们不白吃,我们可以换着吃吗?”
“哼!拿干饼跟我们换肉!大花小花,你们这不仗义吧?”方喻同不屑地抬起鼻孔,哼了一声。
大小胖连忙护着“媳妇儿”,“我们的鱼丝粥和烤馅饼也给你们。”
这回方喻同倒是心动了,他偷瞄瞄了一眼。
阿桂看在眼里,抿唇笑道:“好啊,大家一起换着吃。”
这样,能吃到更多不同的东西,不然她和方喻同只吃泥鳅和烤橘子,也太单一。
还是饼和粥更能饱肚子,长力气。
大家围坐在一堆,分享了各自的食物。
阿桂也不是小气的,只剩一根泥鳅和两个橘子怕不够吃,她又给大家都分了三粒花生米。
去了土腥味的泥鳅外焦里嫩,烤过的橘子更加香甜柔软,就连炒花生,也脆生生的格外香。
大家坐成一圈吃完,看阿桂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阿桂好像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明明泥鳅、橘子、花生他们都吃过,怎么今天偏偏就觉得不一样,就变得那么好吃了呢?
好几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阿桂弯唇笑笑,没有加入,而是收拾起地上的橘子皮、树枝还有一些碎屑。
又将褥子在“灶火”上烘了一会儿,将褥子里的雨水湿气都烤得松软又暖和,再扑到冰冷的地面上,轻声道:“很晚了,大家都快回去睡觉吧,明早天一亮便要赶路。”
大小胖和大小花都依依不舍地跟阿桂道别,舌尖上的奇妙感受还余韵犹存,以至于让他们都忽略了旁边的方喻同,只记得阿桂做的好吃的。
被忽视的方喻同脸又沉了下来,赌气似的也不跟阿桂再说话,侧着身子就躺进了褥子里。
褥子里的温软让他猝不及防的一怔。
明明是他以前睡过的褥子,明明硬得硌人,今天却觉得格外柔软,还有久违的暖意,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娘亲带着他睡觉时的感觉。
他瞄了一眼阿桂,她正在专心细致地添着火。
火光为她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暖光,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格外水亮,像是蕴着比月色更美的波光。
阿桂好像感觉到什么,朝他看过来。
他连忙闭上眼,侧过身。
只是默默挪了挪,将褥子留出更多的一大边,给阿桂睡。
第8章 商量 ……
第二天天刚亮,大家就都陆陆续续起来,收拾好行囊,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
山洞里干燥温暖,可外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雨依旧下着,又湿又冷,似乎无休无止。
虽然雨下得不大,却给人心头笼上了一层愁意,前方永远是白茫茫一片雨幕,是让人看不清又走不到尽头的路。
气氛比昨儿更沉重。
小孩也都不再嬉闹,脚步拖沓,带着泥泞雨水,脸垮得老长。
方喻同的脚底又磨出了两个血泡,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钻心似的疼。
阿桂看出来他在咬牙忍着,便想扶着他走。
可他竟一把甩开阿桂,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比她走得还快,一溜烟便到了队伍中间去。
阿桂无奈地摇摇头。
这小孩,是真别扭,要面子。
这一赶路,又是一整日。
村长瞧着雨一直没停,怕洪水泛滥过来的速度比他们赶路还要快,所以也不敢叫停。
只能让大家一边冒雨赶路一边啃着手里的干粮,正好干巴巴的饼或窝头被雨水淋湿泡软,也不再那般干硬得难以下咽。
直到夜色彻底黑下来,大家才停下来,找到了一个已废弃荒芜的驿站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