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马车,与她在村里见过的那些简陋的驴马牛车都不一样,更像是小时候她住在庄子里,曾见过京中的主子来巡庄时坐的香车宝马。
挂着香囊,系着铃铛。
听说里头还熏着比黄金还贵的香料,铺着比水还要软的丝绸,她爹说过,那是大官才能坐的马车。
阿桂紧紧攥着湿漉漉的袖口,收回思绪,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和她不是一路人,隔着望尘莫及的距离。
只是,她又想她爹了。
……
阿桂没想到,和那辆马车,很快又再次相遇。
她们晌午后只走了小半日,便看到那辆马车陷在前方的泥地里,车夫正焦头烂额地推着车轱辘。
可那片地全是烂泥,车轱辘牢牢陷进去,纵使车夫用力得脸都憋红,也仍旧纹丝不动。
阿桂三人走过去,看着车夫焦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需要我们帮忙吗?”
车夫原本还高兴,可看到这一老两小,很快又垂头丧气,“你们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方喻同板起脸,“你小看我们?我们力气都很大的!”
说罢,他狠狠掰断了旁边一根树枝。
“噗嗤”一声笑从头顶传来。
方喻同抬起头,看到方才那女娃娃又挑起了帘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和新鲜。
方喻同掰着下眼睑,朝她做了个鬼脸。
这都境况了,还在笑,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哼!我吓死你!
女娃娃没被他吓到,反倒笑得愈发花枝乱颤,朝方喻同问道。
“你真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第11章 轱辘 ……
方喻同朝那个女娃娃继续翻白眼,“你是谁呀?我才不告诉你,略略略!”
阿桂见他愈发不成体统,生怕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这小孩,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她连忙挡在方喻同身前,微微颔首道:“抱歉,我阿弟太过顽劣……”
“无妨,小女也只是随意一问。”马车里忽而传出中年男人温和敦厚的声音。
帘子被彻底掀开,露出一张不怒而威的脸,目光平静,气度不凡。
阿桂只瞥了一眼,瞧见他月白色菊花纹织金绸袍料的衣领,便知这位定是爹爹口中的大官,见到便要行礼,不可冲撞。
年代久远,她也只和爹娘学过一两回,自然不太记得该如何行礼。
只好作了个揖,磕磕绊绊地道:“拜、见过大人……”
方喻同在后边不屑撇嘴,蛮不乐意。
要不是陈爷爷按着他,估摸着又要“出言不逊。”
那中年男人摆手道,“我已辞官归隐,你我同是南国百姓,无需这些规矩。”
“那我们该如何称呼你?叫大叔太过显老,不如叫你大哥吧?”方喻同忽而冷不丁来了一句。
“……”阿桂回头,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眸温声道:“大人是否需要我们帮忙?”
方喻同委屈地看了陈爷爷一眼,不明白阿桂瞪他干嘛。
他爹和陈爷爷都说,出门在外,嘴要甜一点。
他也看出来了马车上这位肯定不是普通人,所以他刚刚才故意夸对方年轻,说不定还能捞点什么好处。
可是阿桂却瞪他。
难道……是他还不够甜?
方喻同正百思不得其解,那边中年男人已递给阿桂三个大白馒头。
他说话谦逊又客气,“烦请你们帮我推车,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阿桂咽着口水,客套几句,接了过来。
对中年男人来说,或许这馒头不值一提。
可他们,却连吃都舍不得吃。
阿桂捏着那又软又香的馒头,和这几日硬得像石子的窝头、地瓜干都不一样。
她把另外两个馒头分给了方喻同和陈爷爷,垂下眼,将她分的那一个收进包袱的最里层,小心藏好。
方喻同接过白面馒头,直接就着啃了一口,吊儿郎当道:“大哥,我们吃完就——”
话没说完,他差点又被阿桂扇了一巴掌。
幸好他躲得快。
方喻同暗自庆幸,不明白阿桂为什么又扇他。
明明才比他大三岁,跟只母老虎似的,动不动就打人,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陈爷爷也用拐杖戳了戳方喻同,让他别瞎说话。
方喻同闷头啃完整只馒头,很是满足。
他终于吃饱了一回,好像四肢百骸里生出了无穷力气。
他走到陷进泥里的车轱辘旁边,豪情万丈道:“看我的!”
他用力一推,车轱辘纹丝不动。
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他,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方喻同轻咳一声,厚着脸皮伸手到车窗旁,“我没吃饱,还想再要个馒头!”
“小同。”阿桂低声呵斥。
那女娃娃却饶有兴致地看着方喻同,拿出一个馒头,“喏!给你!你叫小同吗?”
“你再给我一个馒头我就告诉你。”方喻同将新得的馒头用破布包着,放进他身后的竹筐里,嘴上还不忘继续诓馒头。
“小同!”阿桂呵斥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度,“莫要贪得无厌!”
马车上,中年男人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放下帘子,告诫女娃娃,“怡儿,你莫要再同那小孩说话。他品行不好,不可交也。”
才这么一会,中年男人对方喻同的印象便已极差。
他只觉这小孩吊儿郎当、不知礼节、不懂节俭、没有自知之明、还贪得无厌。
那个小姑娘,倒还不错,也不知父母如何教出差异如此之大的一对姐弟。
马车外,方喻同被阿桂呵斥之后,垮着脸站在阿桂身边。
阿桂被雨水浸得发白肿胀的指尖,紧紧钳着车轱辘。
“我喊三二一!我们一起推!”
方喻同不情不愿地搭了把手。
陈爷爷和车夫则在前面用力拽着。
“三二一!三二一!”
四人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经过几番努力,终于车轱辘有了松动的迹象。
“再加把劲儿。”阿桂一双手已经弄得脏兮兮的,用手肘抹了抹脸,还不忘给方喻同鼓气。
方喻同撇撇嘴,不耐道:“我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儿了!”
阿桂狐疑地看着方喻同。
她怎么感觉他就是在装装样子,一点儿力气都没使。
这小孩,还挺精。
阿桂心里刚嘀咕了一句,不留神车轱辘忽然一下被推了出来。
她重心稳,很快便站稳。
反倒是方喻同,被突然转动起来的车轱辘带动,摔了个狗啃屎。
阿桂吓了一跳,扶起满脸是泥的方喻同,“你没事吧?”
对不起,是她错怪了他。
原来他连吃泥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方喻同从地上爬起来,就着雨水抹了一把脸,越发像只小脏猫。
他也不在意,漆黑的眸子蕴着淡淡的恼意,“帮完忙了,可以走了吧?”
阿桂点点头,转身和那位大人道别。
中年男人无奈道:“这趟走得急,我身上也没带多少银钱。”
“出门在外,谁不会遇上些难事?”阿桂微微颔首,摆手道,“我们并不是为了银钱才帮大人的,更何况您已经给我们几个馒头,已是极好的酬劳。”
中年男人欣赏地看着阿桂,觉得这小姑娘很是不错。
偏偏这时,方喻同又凑过来,顶着花猫脸,冷不丁插话道:“你要是想感谢我们,不如就捎我们一程。我瞧你这马车也宽敞,而且刚刚要不是我们,你这马车都走不了哩!”
“小同!”阿桂回首,低喝道,“莫要再乱说话!”
他一副吊儿郎当又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中年男人频频摇头。
这小孩,真是与他阿姐相去甚远。
中年男人捋了捋胡须,隔着马车帘子,语气为难,“捎你们一程自然可以,只是我这马车至多再负重一人,你们谁坐?”
方喻同不假思索,扶住身后老人,“那就让陈爷爷坐吧。”
中年男人微微一怔,方喻同这番言行,倒是让他愣住。
看来这小孩,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陈爷爷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我这身上脏,别脏了这样好的马车!”
中年男人道:“无妨,你坐在车夫旁,正好替他看看路。”
阿桂也很高兴,陈爷爷不用再跟着她们跋涉受苦,连忙劝道:“是啊,陈爷爷,这车板子有两头,你坐上去不碍事的。”
“多谢这位大人!您真是菩萨心肠!”阿桂抢着朝马车上的中年男人鞠了几个躬,生怕他反悔似的。
“可是你们两个……”陈爷爷皱着眉,很不放心。
方喻同又不知何时拔了根野草叼着,吊儿郎当道:“陈爷爷,你不用担心我俩,你就先去安全的州县安顿好。”
“是啊,陈爷爷,等我和小同追上了南马村的大队伍,跟着他们往南走,肯定能和您汇合的。”阿桂也帮腔。
陈爷爷看向马车,垂首道:“老朽厚着脸皮求大人帮帮忙,勉强载他们一程,南马村的大队伍就在前头,若是乘马车,至多大半日就能追上!他们俩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还望大人怜悯一二!”
中年男人思忖片刻,松口道:“至多半日,不然这马怕是吃不消。”
阿桂大喜过望,拉着方喻同又是好一阵鞠躬道谢。
马车终于缓缓重新动了起来,沿着大路往南。
阿桂和方喻同被揣在车夫和陈爷爷之间,挤得有些难以呼吸。
他们浑身都是泥和水,也不好意思坐脏了人家里头的车厢。
只是这路也不好走,两人好几次差点被颠下马车去,但也总比冒雨趟泥去赶路要强上许多。
中年男人说至多半日。
可没想到,才过了小半日,阿桂就远远看到了南马村的大队伍,甚至一眼就瞧见了她的二叔二婶。
赶了这么久的路,大家都累得不想说话,衣衫褴褛狼狈、面容憔悴不堪。
阿桂的二叔背着小花,二婶脚步拖沓,前后都背着两个大竹筐,走在队伍最后边。
马车哒哒,伴随着铃铛声,由远及近,惊动了南马村的队伍。
他们立刻分散到大路的两旁站着,看着驶过来的高大马车,双目无神。
和阿桂之前的态度一样。
大家都知道,这马车以及里头的人,和他们是两个世界,可望而不可及,除了在路上的擦肩而过,永远都不会有旁的交集,所以也不必浪费多余的表情和目光。
可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队伍里,陈大一家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盯着马车车驾,失声喊道:“爹?!”
阿桂的二叔和二婶也愣在原地,望着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阿桂,半天反应不过来。
第12章 叔婶 ……
方喻同搓了搓手上的泥,从车板上跳下来,不屑地看着陈大,“别喊我爹,我可没你这么又老又不要脸的儿子。”
这句,是替陈爷爷骂的。
毕竟,这是陈爷爷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所以陈爷爷骂不出口。
但是方喻同能。
方喻同想好好孝顺他爹,却已没了这个机会。
陈爷爷还活得好好的,陈大却撇下他去逃难,真是丧心病狂。
陈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臊得不知该说什么。
这几日乡亲们都问他,为何没带他爹一起走。
他的解释都是他爹不肯来。
可现在,他爹却巴巴地赶来了,这说明什么?
乡亲们的目光像是一把无形的锯子,陈大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
倒是他媳妇儿,脸皮厚得更胜一筹,竟有脸贴上去问,“爹,你怎的来了?这是坐的谁家马车?”
陈大也好奇地看过去,他爹怎还认识这样厉害的人,竟从没告诉过他?
可惜,陈爷爷并没理他们。
马车里的人也未露出庐山真面目,只听得淡淡的一声“走”,马车车夫扬起马鞭,又驾着车扬长而去。
马蹄踏起的泥甩到了陈大一家的裤脚上。
但这会儿,陈大他们一点都不关心自个儿裤脚脏没脏,凑到阿桂跟前焦急地问道:“阿桂,刚刚我爹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声不吭就坐马车走了?”
阿桂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听到陈大媳妇小声嘀咕,“那老头自个儿坐马车享受,倒是撇下我们一家子,还要冒雨赶路哩!”
方喻同也听到了陈大媳妇的话,不像阿桂那样沉默,而是直接出口刺道:“你们撇下陈爷爷逃难时,怎的不说这些?你们把家中的粮食全部带走,只给陈爷爷留下几粒米时,怎的不说这些?”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们,小声议论着。
偶尔有零碎的词句飘到陈大媳妇耳朵里,嗡嗡作响。
陈大媳妇推搡了方喻同一把,大步冲出人群,留下气急败坏的一句。
“哪里来的小孩?也没个人管管!胡说八道些什么?”
至于是不是胡说,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陈大还留在原地,腆着脸问道:“阿桂,你可知刚刚那马车里坐的是谁?为何要载我爹?”
“听说是京城里的大官,退隐回江南。”阿桂如实答道,“我们帮了他一个大忙,便送我们一程。陈爷爷腿脚不便,那位大人说直接送他去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