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眼睛一亮,搓了搓手,“阿桂,那我们一家也去嘉宁投奔那位大人,不知能否给我们安置几间屋子,安排个好差事?”
阿桂一怔,眼神复杂。
陈大真以为她们帮了那大人多大的忙?竟敢开这样的口?
她正要解释,那边她二叔二婶已经挤过来了。
一看到她,都腆着笑脸,欢喜道:“我家阿桂来了?”
和前些时日将她“卖”给方秀才冲喜时,判若两人。
村长轻咳一声,让大家继续赶路,莫要再耽搁。
二叔二婶则拉着阿桂重新跟在大队伍最后边走着。
“阿桂,你怎的来了?自你走后,你二婶可一直惦记着你呢!”二叔替阿桂掸了掸肩头的湿树叶。
二婶则点头,笑意未达眼底,而目光掠过方喻同时,又出现了一抹嫌弃,“这是哪里来的小孩,怎的一直跟着你?”
“这是方秀才的儿子,他爹死了,再无旁的家人,只好跟我走。”阿桂目光淡淡地说完,看向二叔背着的小花,“小花病好些了吗?”
其实,这算是明知故问。
现在的小花趴在二叔背后,唇色苍白,形容枯槁,奄奄一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瞧着像是快要撑不下去。
将死之人,阿桂刚见过方喻同他爹,所以见到小花,心中一紧,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二婶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埋怨道:“别提了,你走之后,银子才到我们手上,原本商议着我和你二叔带着小花去镇上住些时日看病,可还没得及走,就收到官府消息,说是发了洪水,让咱们赶紧离开南马村。”
“……如此说来,那三十两聘银还在你们手上?”
阿桂也是听方喻同说起,才知道聘银的数目。
听到阿桂提起聘银,二婶立刻脸色变了。
原本还假意笑着,此刻却是一丝笑容全无。
她绝口不提银子的事,反而板着脸说道:“方秀才既死了,你便脱了那边的干系。他的儿子,你操什么闲心去管着?一个小孩,除了知道张口要吃饭伸手要穿衣,还会什么?我告诉你,赶紧甩了这拖油瓶,别来浪费我们家的米”
阿桂攥着袖口,咬唇道:“方秀才续弦是为了给他儿子找个后娘,等他死后可以照顾他儿子,可你们却骗了方秀才,将我十二的年纪瞒报成二十。现在,我不管他儿子,谁来管?”
“谁来管也轮不着你管!”二婶的声音狠厉了些,“你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你还想作甚?再说,谁叫那方秀才好哄骗,还怪得着我们?”
“……谁家二十的姑娘愿意好生生嫁给他?也不撒泡尿好好瞧瞧!”
二婶泼辣地叉着腰,在阿桂身边碎着嘴。
反正她们走在最后头,也不愁被旁人听见。
没多时,她又忽然惨叫一声,龇牙咧嘴捂着脑袋,“哪个王八羔子!敢砸我?!”
方喻同从她身边跑过去,一边掂着手里的石头,一边朝她做鬼脸。
二婶想追他,奈何身上背的东西太多,根本跑不动。
而方喻同却灵活得很,像一条鱼儿似的,钻到队伍前头去了。
“赶走他!赶走他!一定要赶走他!”二婶咬牙切齿,重复了好几遍。
阿桂看到二婶捂着被石子砸得肿胀发红的额头,像长出了一个难看的犄角。
忍不住抿起嘴角,心中闪过快意。
……
又走了大半日,终于到了夜里歇息的时候。
方喻同只在吃东西的时候出现,抢走了二叔二婶两个糍米饭团吃,其余时候一概抓不到他的衣角,把二婶气得直翻白眼。
尽管二婶大喊有小孩抢东西吃,但方喻同经过其他人身边时,并没有人去拦他。
南马村的村民都不大喜欢阿桂她二婶,都知道她爱占便宜,唯利是图,又泼辣蛮横,谁愿意帮她?
再说,这是阿桂她们家的家事,他们没必要管。
二婶只好又在阿桂耳边不停念叨,“阿桂,你赶紧让他走!他凭什么混在咱们南马村的队伍里头?他又不是咱们南马村的人!”
二叔也在旁边帮腔。
阿桂喝着稀粥,轻声道:“他是打算走的。”
二叔二婶松了一口气。
“你们把三十两聘银还给他,他就走。”
二叔二婶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银子还他?!凭什么?这银子到了咱们手里,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就是!他一个小孩,要那么多银子作甚?”
“不管他了,爱走不走,反正这银子呐,他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回去!”
阿桂垂下眼,喝完最后一口稀粥。
无语。
二叔捧着一大堆东西过来,二话不说塞进阿桂身边的竹筐里,“阿桂啊,你二婶受伤,你得多帮帮她,这些东西,明日起就由你背着赶路吧。”
“对了,你喝完粥了吧?喝完了赶紧站起来试试,看东西重不重?”
阿桂以为,二叔问她重不重,是为了口头关心她一下。
没想到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的无耻。
二叔叹着气说道:“若是觉得不重,那二叔再放点东西进来。唉,二叔老了,还要背着你妹妹,实在背不动了啊……”
“……”阿桂任由二叔把她拉起来,将竹筐压到了她背上。
那竹筐出乎意料的重,她瘦弱的背脊一下子被压弯,根本直不起来。
二叔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这竹筐于你而言还是太重了啊……”
阿桂以为,他至少会帮她拿掉一些。
可他却说,“罢,阿桂你就背着这些吧,也不必再帮二叔。若是背不动了,你就咬牙撑着,不用坚持太多时日,很快咱们便能赶到嘉宁。听官府说,那里会收容咱们这些逃难的人。”
阿桂:……
她错了,她再也不胡乱“以为”。
果然不该对他们抱有任何期待。
阿桂重新坐下,将竹筐放在她身边。
垂下琥珀色的眸子,心中暗忖。
三十两银子沉甸甸的,若是藏在衣兜和袖袋里肯定会被人发现惦记。
所以二婶肯定是守在行囊之中。
现在二叔就这么随意地将这个竹筐给了她,那三十两银子所在范围,又可以缩小一圈。
……
赶了一日的路,大家吃完东西,都累得倒头就睡。
二叔二婶也是如此,躺下没一会儿便呼噜声震天响。
阿桂坐了小半日的马车,倒是没那么累。
她在火堆旁守了一会儿,二叔二婶睡得像死猪,小花也一直闭着眼毫无苏醒的迹象。
她叹了一口气,蹑手蹑脚把方喻同叫了过来。
他一直在角落里缩着,到底比不上火堆旁暖和。
阿桂将被雨水浸得冷湿的被褥烘干,铺开在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地方,朝方喻同轻声道:“快睡吧。”
方喻同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压扁的粢米饭团,递给阿桂,“给你留了一个。”
粢米饭团一直被他揣在怀里,现在拿出来,仿佛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温度。
阿桂接过来,指尖温凉,弯起嘴角又塞给他,“我已经吃过了,不饿。”
“你当我没看见呢?”方喻同气得腮帮子又鼓起来,“你就喝了一碗稀粥,跟喝水差不多,能吃饱吗?”
“我习惯了喝这个。”阿桂没撒谎,二婶一般给她喝的都是这个。
饱不饱饿不饿的,她都已习惯。
“他们就是你的家人吗?”方喻同紧皱起眉,不屑道,“那你还不如我呢。”
阿桂勉强地笑笑。
是啊,不如他。
至少他爹多陪了他几年,他娘还活着。
而她爹,生死未知。
她娘,已赴黄泉。
……
翌日,阿桂仍起得最早。
她先将方喻同轻轻摇醒,让他走远些,免得被二婶揪住,少不了要挨一顿毒打。
方喻同毛手毛脚的,跑走时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竟踩了一脚睡得正香的二婶。
他差点绊了一跤,二婶也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惊醒了周围的人。
“是哪个天杀的踩了我的脸!”二婶坐起来,抹了一把脸,却抹不掉右边脸上那个泥脚印。
阿桂看到不远处方喻同朝这边无辜地做了个鬼脸,憋住笑意。
忽而又传来二叔的惊呼声,“小花她娘!你快看看!咱们小花……咱们小花好像没有气儿了!”
二婶扶着地面,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哆嗦着伸出。
原本还抱怨被吵醒的村民们也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
死人了,这可不是小事。
半晌,二婶跌坐在地上,脚一蹬,痛哭流涕地拍着地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桂这死丫头是个丧门星!!她一回来,我家小花就死了!她克死了她爹娘,现在又克死了我家小花!我就不该养着这个克星啊!我的小花啊!是娘害了你啊!你死得好惨啊!!”
第13章 克星 ……
二婶仍在哭天抢地,嘴里骂着些连乡亲们都听不下去的话。
二叔站在一旁,脸色如淬了寒冰,苍白得不像话。
阿桂知道,二叔二婶就这么一个女儿,痛失爱女,于他们着实是巨大的打击。
只是也没想到,二婶骂出来的话如此难听,而二叔……也放任二婶骂着。
小花去世,阿桂也很难过。
可她实在不明白,这如何能怪到她身上来。
更何况,给小花治病的银钱,还是二叔二婶通过“卖”了她换来的。
他们如何有脸,现在这样责怪于她。
阿桂的唇瓣抿成一条线,静静坐在原地,双瞳如琥珀一般澄澈。
乡亲们都是瞧着她长大的,这会儿更是望而生怜。
二婶骂得不解恨,又见周围乡亲们的眼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阿桂来南马村起便是这样,仿佛阿桂就该吃该喝她家的,而她不该打不该骂,更不该说一句重话。
所有人都向着阿桂,也不知道阿桂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二婶坐起来,哭嚎着拍着地面,指尖颤抖指着阿桂大骂,“……你这个没皮没脸的丧门星!白眼狼!为何不能让你代替我家小花去死!!!我家小花那么可爱!老天不长眼呐!”
“……你个天煞孤星!你不回来小花还好好的!”
“从前也是这样,你娘原本还好生生的,你和她睡一晚,就把你娘克死了啊!”
“再说说最疼你的老三!他去打仗好几年了!一封家书都没送回来啊!估计早被你克死在战场上了吧!”
“还有那你去冲喜的方秀才也死了!也是被你这克星给活活克死的!”
二婶一一数着,声音愈发尖锐,伸手薅过来。
阿桂没料到二婶会动手,避之不及,额角被二婶的指甲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冷风一激,生疼刺骨。
她连忙站起来,捂着额角跑走。
二叔终于出声,在后头大喊,“阿桂!你去哪儿?这竹筐你还没背呢!”
阿桂咬着唇,眼角泛红,心头却冷笑。
可去他的竹筐吧!
阿桂跑离了队伍,进了林子里。
方才奔跑时灌进喉咙的风割得嗓子生疼。
她眼角泛红,脊背像是不堪重负般微微弯着。
不止是因为额角的疼让她鼻子酸胀,而是心头的寒,因为二婶说的那些话。
在驴车上离开南马村的那天,她告诉自己,从此便是孤身一人,再无二叔二婶这样的亲人。
可到底血脉连心,重新逃难时见到他们,她还想着若是能从二叔二婶那拿回银子还给方喻同,那冲喜这事她可以权当没发生过。
二叔二婶,还是她的亲人。
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几个亲人。
原来,她还是太天真。
更何况,二婶说的一句句话,都如同一把尖刀,在她心上剜着。
难道世上真有天煞孤星这一说?
不然为何她身边的人,都会一个个离她而去……
阿桂扶着树干蹲下来,眼睛润上潋滟的水色,似宝石的琥珀眼瞳像是蒙上了一层水光。
她使劲眨了眨,从脸颊滑落的是连成了珠子似的雨水。
她没有哭。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树叶上。
方喻同熟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别听你二婶说的话,你不是克星。”
阿桂喉咙发紧,缓缓回过头去,攥着袖口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可我爹娘,我三叔还有你爹,小花都——”
方喻同板着脸打断了她的话,“你爹娘三叔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我爹肯定不是你克死的。”
“大夫早就说了,他活不了几日,和你有何干系?”方喻同轻哼一声,“你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爱往身上揽。”
阿桂咬着唇,没有接话。
方喻同又咬牙说道:“难不成你二婶胡诌几句,你就信了?若你是克星,这几日我们都在一块,为何我还好好的?”
阿桂垂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眼眶发红。
“我看呐,你二婶就是故意瞎说,想赶你走!怕小花没了,不用再拿银子治病,你会找她要回那三十两银子!”方喻同撺掇道,“你现在胡思乱想,倒不如去帮我把银子要回来!”
阿桂隐有一愣,半晌,眉心重新舒展开,“好,我们赶紧追上他们,不能让她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