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们低声碎语, 在偌大的偏殿中一扩, 也不由显得吵闹冗杂。
因皇后那事,阿桂更是心中烦闷, 虽不曾抬眼,却能感觉到皇后在上首的目光时不时飘来,像针扎一般,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几个洞。
她知道, 拒绝皇后,又威胁皇后,算是彻底得罪了皇后。
可若不是这样,让皇后以为她是好捏的柿子, 在牢中暗地里对付她爹爹, 更不是她所愿意的。
她宁愿自个儿的日子难过些,起码能保住爹爹的性命。
“阿桂姐姐, 我们出去透会儿气吧。”晏芷怡忽然悄悄拉了拉阿桂的衣袖,还朝她眨了一下眼。
姜淑鹞疑惑道:“你不是才透完气回来——”
说到一半, 看到晏芷怡那神秘兮兮的脸色,姜淑鹞恍然,忙道:“阿桂, 你快些去吧, 我在这儿守着便是。”
阿桂心头微动,好像猜到了什么,小手攥成拳,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跟在她后头的晏芷怡忙将放进嘴里的糕点咽下,连忙道:“阿桂姐姐,你等等我呀,你知道要去哪吗?”
阿桂脚步一顿,只能按捺住跳得激烈的心脏,耐心等着晏芷怡带她去。
走了一会儿,只见那石桥游廊上,远远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便让阿桂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方喻同负手而立,回过头来,清隽眉眼噙着笑意如旧,薄唇微勾,就像以前她见他时,最稀松平常的模样,没有丝毫分别已久的疏离和陌生。
阿桂驻足,停在石狮子前,纤细手腕搭在被毒辣日头晒得火热的狮子头上,烫得立马缩回来。
晏芷怡见状,吐了吐舌头,偷偷溜走。
方喻同大步走向阿桂,袍摆间漾起空气中的热意,两人看着对方,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疼吗?”
“热吗?”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一笑。
沉默片刻,阿桂先问他,“怎的站在石桥上?也没个遮挡,日头这般毒辣,今日穿的冠礼服又厚,你竟也不嫌热?”
方喻同最喜欢听她这样训他,嗓音轻柔,带着浓浓的关心,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比起小时候又多了些羞怯娇嗔的情意,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不过方喻同被晒了些时候,身上却依旧清爽干净,贴过来时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香味不减。
他咧开嘴,笑容盛极,难以压下,漆黑长眸映着她娉婷婀娜的身影,直白道:“怕你看不见我。”
阿桂微赧着垂眸,多日不见,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可一颦一笑,一眼一声,都让她指尖忍不住轻颤,心潮澎湃。
“阿姐,疼不疼?”方喻同指了指他的手腕,示意刚刚阿桂将手搭在石狮子上,被烫的那一下。
如今日头毒辣,这石拱桥前的石狮子也似要煮熟一般,冒着热气。
阿桂摇摇头,悄悄用袖口把手腕遮住,朝他淡然笑道:“我哪有那般金贵。”
其实她平时,不会那样粗心大意的,只是太久未见他,所以才......
“阿姐,别在这儿站着,太热了。”方喻同忽然抬手,拉住她的衣袖,“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在宫中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地。
也不知道他怎么寻的路,竟真一个人影都没瞧见,只有他俩,还有被毒日头晒得胡言乱语的知了叫声。
他本只是牵着她的衣袖,可渐渐的,不知怎的,手腕一滑,便握住了她的手心。
那干燥温热的熟悉触感在阿桂掌心里一滚,就烫得她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回来。
可他握得紧,她无法抽手,耳朵尖子不争气地悄悄变红。
他是真的胆子大。
一直牵着她的手,好像不怕被人瞧见。
阿桂心惊胆颤,瞄他一眼,却发现他还是勾着吊儿郎当的笑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可她不行,她马上又垂下眼,心底默默祈祷着,千万别叫人瞧见。
虽然害怕,其实却也舍不得松手。
时隔多日,能重新这样牵着他,好像是在做梦。
幸好老天爷听到了阿桂的祈祷,这一路上都相安无事,直到他带着她出了雍安宫,又绕了条小路,顺着游廊,到了一处小湖泊旁。
此处很是清幽,两侧都是栩栩如生的假山怪石,将夏日那股子独有的燥热都隔绝在外。
微风徐来,湖中绿水漾起浅浅的涟漪,吹得两人发丝微动。
这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凉爽僻静,鲜有人至。
方喻同还紧紧攥着阿桂的手,掌心里沁出些不争气的濡湿,可能是因为天儿太热,又在日头下奔走了一会儿,更多的,是因为浑身的血液奔涌太快。
阿桂又小小挣扎了一下,这回很快就抽回了手,她忙拿出帕子轻轻擦着,垂眸问道:“你怎的对宫中如此熟悉?”
“最近来得多。”方喻同简单答着,漆黑眸子总忍不住望向欺霜赛雪的面颊,此时眉心沁出了点点汗珠,便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之美。
阿桂长睫扑闪,瞥他一眼,又似被他灼灼的眼神烫得脸颊红了几分。
她纤白指尖搭在袖口上,下意识抚着内衬的暗纹,却沉默下来。
“阿姐,你......没生气吧?”
虽然看她这模样,不像是在生他的气,可他这心里还是直打鼓,要听她亲口说,才能安心。
阿桂略一抿唇,淡声道:“生什么气?”
“我没来寻你,也鲜少托人给你送东西,而且还......”方喻同说到这里,声音顿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阿桂的神色。
阿桂接着他的话,掀唇笑道:“而且还收留了一位陆姑娘住在府中,是么?”
“阿姐,我和她完全没关系!”方喻同吓得立马指天发誓,“她虽住在府里,可她的院子却是离我最远的!除了必须询问案情的话,我连多余一个字都没和她说过!”
阿桂原本故意绷着脸,见他这吓得头都要掉了的模样,忽而噗嗤笑出声来。
“行了,你也不必这样慌张,我像是那般蛮不讲理,会将你兴师问罪的人?”
方喻同随手抹了一下汗涔涔的鬓角,如释重负道:“我才不怕你问我的罪。”
“我只怕你不理我,不喜欢我了......”他小声嘟哝着,却因为此处太过幽静,全落进了阿桂的耳朵里。
他这话太直白,烫得她脸颊发热,又迅速垂下眼,指尖无措地攥着,嘴硬道:“我本来就、就没说过喜欢你。”
望着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在日光照映下显得像是透明的凤血石。
方喻同知她撒谎,但也懒得点破,不置可否地半眯起眼笑了笑,阿姐真是可爱。
这时候,阿桂忽然想起来问他,抬眼道:“小同,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方喻同弯起唇角,勾出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阿姐,我在抓狐狸。”
“......”阿桂反而觉得,他笑得更像一只狐狸。
“对了阿姐,若得空,再给我做一个香囊。”
阿桂蹙起眉尖,疑惑道:“也没见你戴着我上回托平王殿下给你的那个——”
“被我扔了。”方喻同轻描淡写地笑,眉眼间却多了几抹显而易见的戾色。
阿桂心头一颤,立刻意识到或许和平王有关。
可方喻同没有再说,反而收起乖戾的笑容,漆黑长眸重新变得从容平静,淡声道:“阿姐,接下来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别怪我。”
阿桂听他这样说,越发紧张,轻软嗓音也不自觉多了几分颤音,“你、你打算做什么?”
“等一切结束,我会告诉阿姐。”方喻同说得轻松随意,眼底却笼了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与我和三叔有关?”阿桂猜到了一些。
“是。”方喻同也没遮掩,那张好看得十分过分的面庞暗藏着几缕疲倦,按着冷倦的眉心道,“但阿姐,你要知道,我向来做事,都只有一个理由。”
全都是,为了你。
“嗯。”阿桂低低应了一声,含糊应过去,避开他温度灼烫的眼神,不自在地转了转琥珀色的眼珠子,“离席太久总不好,是时候该回去了。”
“好。”方喻同懒懒应下,高高挑眉,打量着她有些慌张羞怯的背影。
漆黑双瞳里,有笑意,亦有冰冷的光。
若岁月静好安和,平静无澜,他本是不想插手这些的。
可谁让他们都想娶她呢?
敢觊觎她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得死。
这是他的人生原则。
第116章 一更
寿宴过后, 阿桂住在将军府里,又有好些时候没有见到方喻同。
可不像之前,与他在寿宴时碰面, 说过的那些话, 都像一颗定海神针,让她心里满是安定, 毫不担忧。
她相信他,也知道他会将一切都处理妥当,亦明白他做什么,都有他的缘由。
阿桂答应过他, 无论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事,都会无理由地支持他,站在他这一边。
可她没想到,他做的事, 是帮着圣人和主和派一起, 释了她三叔的兵权。
事发当日,元恺雷霆震怒。
直至深夜, 才满身酒气怒气冲天回府。
阿桂早就听家中奴仆说了这消息,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在元恺的院子里。
这一等, 就到了夜深。
曲折长廊,阿桂在转角迎上元恺,想要上去扶他, 却见他已经直接坐倒在长廊的连椅之上。
元恺见她, 一拂袖便道:“你说说那个混账!他做的这是什么事?!”
阿桂眸子浸在一汪清潭中,还细碎映着天空的一轮明月。
她攥着指尖,轻声道:“三叔,他已提前与我知会过的, 怪我,没同你说。”
元恺长眉一扬,惑道:“他和你说了要释我的兵权?”
阿桂愣了愣,表情有些复杂地收回眼神。
元恺一瞧这样,哪里还不明了,摆手道:“阿桂,你莫要再为那个混账说话了!我看他就是和那些主和派的一样,都贪图荣华富贵,这南国畏缩懦弱的性子,是烂到根里了啊!”
阿桂缄默不语,也不知方喻同这唱的是哪一出。
但她知道,当年三叔弃文从武,就是嫌南国的这些文官们太没气概,一味只知道挨打,屈辱地朝北国求和。
他实在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下去,才挺身而出,宁折不弯。
阿桂叹了一口气,心中也是无奈。
三叔这些年威名震震,自然做得很好。
可似乎还是不够,即便有元恺这样厉害威武的大将军在,南国的大部分官员还是十分畏战,好像北国就成了长久刻在他们心中的阴影,天生就存在着畏惧害怕的情绪。
元恺气得手掌发颤,他盯着头顶明月,嗟叹一声,“阿桂,你知道三叔不是在意那手上的兵权,只是若连我都不能再战,你说这偌大南国,还有谁会愿意守护南国?”
“呵,只怕都要朝着北国下跪吧!”
阿桂也跟着叹气,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
自元恺被释了兵权之后,原本门庭若市的大将军府,顿时变得门可罗雀。
只偶尔有将领提着酒和肉来看望元恺,但也只匆匆说几句便得离开,若停留太久,怕又会有有心之人造谣,说元恺兵权被释心存愤懑怨恨,意图造反。
这世上本就是这样,大多都是被利益驱使之人,若有利益可图,便殷勤得紧,不若的话,便连人影都瞧不见。
元恺没了兵权,也不用再去军营,忽然闲下来,倒是有些无所适从。
阿桂怕他不习惯,便日日都陪他去用膳,偶尔捧着书卷去找他答疑解惑,倒是分散了不少元恺的注意力。
他虽然投军多年,其实内心还是个读书人,他喜欢读书,也愿意读书。
以前行军打仗不得空,如今有了空暇,倒也跟着阿桂一道,如痴如醉地看起书来。
某日饭后,元恺读罢一卷书,忽而心境开朗不少。
他轻笑着与阿桂说道:“都说柳暗花明又一村,三叔我这兵权被释,虽然是坏事,但于你,却是有好处的。”
阿桂也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向元恺。
元恺又说道:“你瞧瞧,自打我没了兵权,那些想娶你的烦人苍蝇,是不是都消失不见了?”
阿桂一愣,旋即想起大皇子,而后噗嗤轻笑,淡声道:“三叔倒真会安慰人。”
元恺轻哼一声,脸上的笑容消失,随即又露出些不悦的神色来,“我怀疑,那混账小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只要我没了兵权,就不必再担心太多人想要娶你。”
“......”阿桂呼吸微滞,摇头道,“小同有分寸的。”吧......
说到最后,连她自个儿都有些心虚。
其实别说,他真有可能这样。
凡是和她有关的,他好像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元恺好像对方喻同还有所了解,撇撇嘴道:“呵,就他?有什么是他不敢做不会做的?”
说曹操曹操到。
阿桂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门房来报,“将军,门口方喻同方大人前来拜访。”
阿桂下意识看向元恺。
元恺却毫不犹豫地摆摆手,直接道:“不见!”
拒绝得十分干脆利落。
门房点点头,立刻就退下了。
元恺半阖上眼,揉着眉心道:“阿桂,我乏了,你也回屋小憩一会,吃晚饭时再来吧。”
阿桂应下,正要回去,门房又蹭蹭蹭跑来。
“将军,方大人已经离开,但给将军留了两个箱子的礼物,似乎是一箱子酒和一箱子书。”
“扔了。”元恺眼睛未睁,眉头紧皱,似乎光是听到方喻同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心烦。
门房一愣,旋即无奈地走出去。
阿桂也跟了出去,走远之后,她才吩咐道:“那两个箱子,别扔,先退回方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