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怕她缠问太多,甚至都未和她道别。
阿桂这些日子,除了给方喻同写信,也总喜欢询问三叔的去处。
可元昌总是含糊其辞,不愿细说。
今日,亦是如此。
阿桂明知她爹神色异样,定是出了什么事,可却什么都不肯同她说,心上仿若烈火烹油般,这顿团圆饭自然也是食难下咽,味同嚼蜡。
......
只略吃了几口,阿桂便放下玉箸,幽幽瞟了元昌一眼,“爹爹若是想叹气,便叹气就是,莫要憋在心中,反倒自个儿难受。”
元昌抬眼看了看她,又似心虚地垂下眼,干巴巴扒了几口碗里的白米粒,最终无奈道:“阿桂,你莫要怪爹,是你三叔不让说的。”
阿桂赌气地咬着唇,起身道:“既是这样,那我做的小饼,也就不必托人给他寄去了。”
今年中秋,阿桂同往年一样,做了小饼。
有方喻同喜欢的口味,亦有元恺喜欢的口味。
回到院内,芦叶托着那精致的小食盒,数着里头冰白薄酥的小饼,忍不住弯眉道:“姑娘生将军的气,这些小饼便都便宜我了。”
汀州端着红木托盘走过来,睨她一眼道:“这难道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芦叶吐吐舌头,又抱着另外一个小食盒,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大人也总没有回信过来,您这小饼可还要托人送去给他?”
说罢,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是在期待阿桂也生方喻同的气,这样她便可以一人独占两人份的小饼,想想都美。
阿桂望向夜空中的圆月,缥缈白烟萦绕,美得宛若能眺见传说中的蟾宫玉兔。
可身边,却是空荡寥落。
她吁叹着揉揉眉心道:“中秋都过了,也就不必送了,你都拿去吃吧。”
芦叶立即笑眯眯地应了声,一手拎着一只小食盒塞回房里去。
汀州无奈地摇头耸肩,挽着阿桂的胳膊温声劝慰,“姑娘莫要生大人的气,想必是大人得圣人赏识,要操持的事务众多,才未来得及回姑娘的信。”
阿桂心不在焉地轻“嗯”一声,仍注视着那遥不可及的圆月。
汀州不明白,她不是生气,只是担心。
担心他不回她的信是有迫不得已的缘由,比如她再也见不着他……
……
又是半月过去,梧桐叶落,满地秋黄。
饶是远离纷争的睿州,也听到了不少波澜。
比如,皇上忽然薨逝,再比如,平王殿下弑父造反。
还有,天下易主,换了姓氏。
这些消息,都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睿州大街小巷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些惊变。
更遑论处于漩涡中心的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子。
深宅之中,尽管元昌一瞒再瞒,可到底还是纸里包不住火。
阿桂只比众人知道得晚了三五日。
她倚在廊下的美人靠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还是元昌亲自来叫她用晚膳,才将她从恍惚的状态里拉回。
元昌往她的碗里夹了几根青菜,意有所指道:“阿桂,多吃些,以后说不准便再也吃不上爹亲手种的菜了。”
阿桂长睫轻颤,蹙眉道:“爹爹这是何意?”
“阿桂向来聪明,难不成还不懂爹的意思?”元昌叹了一口气,放下碗筷道,“天下易主,如今,他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人,你若下定决定还是要和他在一起,以后便得住在宫里,想再和爹见上一面,只怕难如登天。”
阿桂垂下眸子,深思不语。
元昌又给她夹了一块鱼肉,温声道:“阿桂,以后到底如何,爹都支持你。这决定太重要,你吃饱了再慢慢想就是,你三叔还要好几日才能到睿州,接咱们回京。”
阿桂轻声应了,食不知味地吃过饭,回到房里,倚在软榻上,心里的想法又飘了好远好远。
以前,只觉得未来太过遥远,她只想眼前事。
却不曾想过,未来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的心思。
她以为他至多是要辅佐平王登位的。
……
三日后。
元恺带着一支队伍回了睿州,是来接元昌和阿桂进京的。
元昌却说,在睿州待得挺好,这儿的后院他辟了一大片的菜地,刚发了嫩芽,便想留下来打理,不愿回京城。
阿桂知道,她爹本就不喜欢京城,容易叫他想起伤心事。
再则,他也更喜欢睿州这样闲散的地方一些。
只是很不舍和爹爹就这样分别。
其实元昌是存了自己的私心的。
虽嘴上说无论阿桂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可实际上,他并不想阿桂去京城,更不想她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虽方喻同那小子现在喜欢阿桂,可人心难测,帝王之心更加难测,谁能保证他能初心不变?
若后宫佳丽三千,阿桂便只能在那囚笼般的皇宫里,独自垂泪。
荣华富贵,元昌向来不稀罕。
他只盼着阿桂能平安喜乐,即便是过最平凡的日子,也好。
元恺是知道自己亲哥的心思的。
他的想法和元昌也差不多,更希望阿桂能过得快乐。
可到底与方喻同相处得久一些,他自忖识人向来很准,所以倒知道方喻同不太可能会负了阿桂,所以才愿意跑这一趟,接阿桂回京。
更何况,方喻同能登上那位子,他元恺是在里头出了一份大力气的。
阿桂只说暂且先去京城一趟,将那里的事情都了结。
没说会不会留在那儿,也让元昌稍稍安了些心。
只是京城波澜未平,天下改姓,新皇登基。
阿桂知道,这一趟去,注定不会太平……
第121章 感谢订阅
再回京城, 阿桂坐在马车里,竟觉京城比离开时已冷清许多。
大街小巷不再有挑着担子卖货的货郎,烟火气十足的小摊, 也没有那些声嘶力竭的热情吆喝。
到处都冷冷清清的,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阿桂蹙着眉尖, 坐着马车到了将军府前。
已有如云仆从在门前等着迎她,只是神色却不见欢喜,眉宇之间都有些哀戚。
她踩着梅花马凳下了马车,刚站稳, 还来不及说话,就看到姜淑鹞穿着一身素白的裙裳出现。
“阿桂,听说你今日回来,我特地来等你的。”
阿桂高兴之余, 却又觉得姜淑鹞的神色也有些不对, 比起往日的温柔,似乎又多了几分沉默的郁顿之色。
“淑鹞, 可是出了什么事?”联想到今日京城的巨变,阿桂的心也跟着沉了几分。
姜淑鹞垂下长睫, 沉默地挽着阿桂走了好远。
直到亭台水榭处,她终于停下来,望着被微风吹得泛起涟漪的水面, 咬着唇说道:“阿桂, 刘定死了。”
阿桂心头陡然一惊,抬眼看向姜淑鹞。
姜淑鹞随手捡了个小石子投进湖面,激起一朵又一朵层叠的水花,“阿桂, 你不要进宫。”
阿桂听明白了姜淑鹞的意思,颤着声音问道:“……刘定是小同杀的?”
姜淑鹞面色微白,勉强笑了一下,眼角却有湿润的泪光泛滥出来,“小同……他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同了,想来,你也不会认识的。”
阿桂心头颤栗,嫩白指尖扶着楠木雕的阑干,久久不知该说什么。
姜淑鹞对小同的恨意,她能清清楚楚地听出来。
即便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也不能在姜淑鹞跟前反驳。
更何况,姜淑鹞从来不会骗人。
她若这样说,那小同,该是变成了什么样子……
姜淑鹞没待多久便离开了,虽之前她提起刘定总是漠不关心,没什么好颜色,可如今刘定真不在了,她却又清减了许多,眉眼皆是郁色,仿佛不得开颜。
阿桂知她心底其实是有刘定的,人没了,自然难受。
只是之前啊,总是嘴硬着不肯承认。
现下愿意承认,却都无处承认。
还是该珍惜当下才是。
只是阿桂不知道,自己的当下,还是不是像从前的那个当下。
她让芦叶汀州收拾好行囊,便等着三叔回府,问问他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同。
可却一直等到天黑,三叔才匆匆回来。
如今朝堂事多,京城又还不安稳,百姓惶恐自危,官员亦是如此。
元恺作为始终站在方喻同身边,被重用的人,事务自是多得处理不完。
阿桂叫人一直热着饭菜,见到三叔回来,本想问他,可看见三叔的神色倦然,又只好压下不提。
想来三叔识人分明,他既然支持小同,那小同便该还是好的。
一夜过去,阿桂揉着眉心醒来,朦朦胧胧听到风声里掺杂了一些稀碎惨叫的声音。
她蹙起眉尖,叫汀州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汀州却避而不答,只说她听错了,问她早上要用些什么小食。
阿桂眉尖蹙得更紧,将芦叶唤进来,温声道:“芦叶,你向来直言不讳,告诉我,外头到底怎么了?”
芦叶支支吾吾地看了一眼汀州,也说不出话来。
但最终,还是败在阿桂的目光之下,然后说道:“外头在捉拿暴民。”
“暴民?”阿桂起身道,“我想出去走走。”
“外头那么乱,姑娘您就别去了吧。”汀州连忙想要拦她。
阿桂却瞥她一眼,淡声道:“汀州,若你想进宫伺候小同,我不会拦你的。”
汀州脸色微变,忙不迭地跪下俯首道:“奴婢只想一直跟着姑娘,绝无二心。”
“那你就莫要拦我。”
……
阿桂还是乘着轿辇上了街,她说要去看姜淑鹞,将军府没人敢拦她。
更何况,元恺也没说过,不许她上街走动。
路过午门,阿桂看到有官兵用铁链拉着十几个暴民,十分粗鲁地将他们驱赶着。
他们,是要被拉去砍头的。
缘由么,是因为不满新朝新帝,到处煽风点火,所以斩首示众。
阿桂蹙起眉尖,就见芦叶将帘子放下来,捂得紧紧的,“姑娘,这砍头着实吓人,您还是莫要看了。”
“嗯。”阿桂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坐在马车里,面色轻淡,一路到了刘家。
这儿的白绫还挂着,受了些风雨吹打,蔫蔫儿在宅院在四处张着。
阿桂一路沉着脸到了姜淑鹞的房中,瞧见她在收拾细软行囊。
姜淑鹞见她过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原是想着等收拾好了再和你告别的。”
“你要走了?”阿桂拉着姜淑鹞坐下,替她捋起耳廓边一缕碎发,温声问她。
“京城这样的是非地,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来的。”姜淑鹞嗓音越压越低,哽咽了一下,“若一开始就留在嘉宁,哪会像如今这样,连命都丢了……”
阿桂拍着姜淑鹞的手背,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姜淑鹞眼眶微红,看了一眼外头,“方才来的时候,你都瞧见了吧?”
“什么?”阿桂一时未反应过来。
“午门砍头。”姜淑鹞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冷笑一声,“自从那一晚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新帝,这午门就日日都要砍一堆脑袋。”
“……不听话的官员、煽风点火的暴民、说他坏话的百姓。只要是忤逆他的,都活不成。”
阿桂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唇角也不自觉地咬得泛白。
“阿桂,如今想起第一回 见他,那翩翩少年郎的清俊模样,立在阳光下头,干净得像洗过似的,总觉得那是一场梦。”姜淑鹞怔怔地想着,喃喃道,“就像我与刘定第一回见面那样,也像一场梦。”
人生啊,不过就是大梦一场。
梦醒的滋味万千,也无法与人言明分享。
……
回到将军府中,阿桂久久不能平静。
方才路过午门,有兵卒正拿着木桶冲洗青石板上的血迹。
虽暴民的尸首都已被拉走,可那血流成河的场面,仍旧触目惊心。
阿桂立在窗边,久久未能言。
直到芦叶端着铜盆进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您怎么了?这是您要的热水,已经端来了。”
“放在那儿吧,你先出去。”阿桂回过神来,目光收敛,轻声应道。
“好。”芦叶放下铜盆,却是一步三回头,很不放心地离开。
芦叶和汀州都被阿桂以不同的理由支走,她挽起袖口,将手洗净,然后又走到书桌旁,研磨铺纸,颤着指尖,终究是给他留下了一封诀别的信。
他已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同。
她也不敢再见他。
若不再相见,他仍旧还是以前那个少年,在她心中,不染尘埃。
……
阿桂将信写好,放在枕下。
又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的细软,才回床上躺下。
翌日,她包袱款款,准备出门。
芦叶和汀州一看都很着急,“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阿桂坐上马车,慢条斯理道:“淑鹞今日要走,我去送送她,你们不必担心,让小厨房做点儿芙蓉汤,我回来想喝。”
芦叶立刻放了心,连忙应声去知会小厨房的厨娘。
可汀州却仍然死死盯着阿桂的小包袱,“姑娘,那您这包袱……”
“这是打算送给淑鹞的,以后山高路远,我与她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便只能多送她一些傍身之物,才好宽心。”阿桂纤长的指尖搭在深红缎面上轻轻抚着,无奈叹气,“你也知道,到底是小同杀了她夫君,是我们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