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叹惋,“四郎可留下什么话给家里人没有?”
即便这些千牛卫在府中都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但护卫皇帝出行,自然没机会被人服侍。这些日子,都是随驾医官身边的药童在贴身照顾。若留下话来,唯有陈则安能知道了。
陈则安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回答道:“是留了,佟郎君请臣代告父母,道有罪,但无悔。”
宗朔也没听懂,但颔首应承:“朕知道了,待回京见到御史大夫,朕定转达。”
陈则安又给宗朔扶了脉,见无恙便告退了。
谢小盈坐在一侧船窗旁,对着岸边倒退的景象,俨然是在发呆。
宗朔整了整衣衫,走到谢小盈身后,轻抚她肩头问:“盈盈,怎么了?”
谢小盈抬头与宗朔对视,“没什么,只是在替佟四郎可惜,他还年轻呢……”
“是啊。”宗朔的目光亦眺向远方,“四郎是个寡言的性子,在御前多年,朕也是看着他出落起来的。他父亲是个文官,最初他被选进千牛卫的时候,朕不怎么看好他,但他是个极能吃苦忍耐之人,功夫修进极快。朕本想过两年就放他到军中磨砺一番的……他虽不是家中长子,若能去军中立下功,往后的前程不会差的。”
说到这里,宗朔顿了顿,凝在水涛上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正可谓青年才俊、国之栋梁,就这样断送了。此番行刺的幕后主使,实在可恨,待朕查个水落石出,定诛其九族,剥皮剜骨,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
原本还有一个月的航程,在皇帝下旨加快入京后,不到半个月便行至京畿码头。宗朔将整个御船队伍的消息彻底封锁,不准有人擅自离船入京通禀,因此,当他策马入宫时,打了京内所有官员世家一个措手不及。
进宫当日,皇帝即刻下旨着令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严从重,审理刺杀谋逆案。
谢小盈这一次没有离开孩子,而是跟着车队在两日后方返回宫里。她已是贵妃,六宫无主,入宫再不必去拜见任何人。
这一路舟车劳顿,心力交瘁。
当谢小盈再度看到颐芳宫大门的牌匾时,内心竟有中尘埃落定、终于回家的感觉。
她踏入正殿,留守宫内的香云与香浮领着其余宫人齐齐拜见恭迎,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大殿之中司空见惯的陈设,第一次,谢小盈没有那种被关回牢笼里的沉闷,反倒是暌违已久的安心。
宗瑶牵着弟弟的手跟着进来,宗珩虽依旧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走路却是稳稳当当的。
谢小盈想起宗瑶小时候,两岁多了,因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性子,还经常自己走着走着路,一扭头的功夫,便脚下拌蒜摔倒了。
这么看来,宗珩的性子倒是专注、稳重一些。
她悬着多日的心因安定下来,再看向一双儿女,便情不自禁带起笑,“过来,到娘娘这里来。”
宗瑶拉着宗珩小跑两步,姐弟齐齐扑到了谢小盈腿前,抱住了她。
谢小盈伸臂拥住孩子,脸轻轻靠在了宗瑶窄小的肩,长长舒出一口气,“真好,咱们回家了。”
休整一日,杜充容与六尚局的人纷纷到颐芳宫来拜见贵妃。
杜充容本意是想与谢小盈说一说这半年宫里的庶务,因有谋逆案在,皇帝又下敕清查内宫,杜充容免不得要与谢小盈商量其中处事分寸。两个人刚聊完正事,杜充容起身欲要告退,谢小盈却让人抬出了两大箱子的东西,“这些是你昌南伯与夫人托我带给你的。”
既有金银细软,也有江南风物,其中甚至还有昌南伯亲自画的扇面。杜充容一看兄弟笔墨,眼眶便有些泛酸,作势要跪谢,谢小盈忙托住她,笑吟吟地说:“姐姐不必客气,若非有姐姐愿留在宫里为我分忧,此程没准还能随陛下一同南巡,亲自去看看家人,因此,该我谢谢姐姐才是。”
杜充容常来颐芳宫,对皇帝与贵妃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她深知,即便宫里能找出第二个人替贵妃掌理内务,皇帝也不可能允她随驾。她豁然轻笑,“贵妃待臣妾还是这样周到宽厚,叫臣妾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宗瑶却从外头跑了进来,颐芳宫里没人会拦她,谢小盈才听女儿娇娇地喊了一声“阿娘”,转瞬便见她跑进了次间里来。谢小盈侧身看,但见无忧手里举着些从扬州带回来的跑马灯,巴巴儿地问:“阿娘,我什么时候能去前面进学读书呀?这些都是我给大兄二兄带的礼物!我想他们啦!”
谢小盈闻言微滞,因宗朔回宫后就在彻查谋逆一事,此事牵连甚广,谢小盈虽不干涉朝务,却也听宗朔与常路交代过几句,不少朝臣家眷都已被看押起来,兹事体大,恐不是她能参与的。
为不叫儿女受影响,宗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叮嘱谢小盈,让两个孩子这些日子先别出颐芳宫。他怕宫内与人里应外合,并不安全。
谢小盈只好揽过女儿,安抚道:“无忧,乖,你爹爹这些日子忙着,不能叫你们到前头去。你且等几日,阿娘便让你去与阿兄们玩。你先陪陪弟弟,好不好?”
宗瑶不高兴地撅起嘴:“可是弟弟都不和我说话,阿娘,弟弟是个小哑巴!”
“胡说!”谢小盈轻拧了宗瑶的小脸蛋,“不许这么说弟弟,弟弟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爱说话,你多逗一逗他,他喜欢姐姐,会陪姐姐的。”
宗瑶委屈巴巴地看着谢小盈,晃着手里的跑马灯,“我想把礼物给阿兄嘛。”
谢小盈正要再拒绝,却忽然想起,佟四郎亡故的消息宗琪还不知道。宗琪小时候是跟着佟四郎学的弓马,师徒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先前宗琪往返离宫,宗朔都是令佟嘉遇往返护卫,大约也是有成全他们师徒情分的意思。她想了想,索性对杜充容道:“不如辛苦杜姐姐,替公主去看一看淑妃姐姐与琪郎吧,这日子敏感,我不好带着孩子出去走动。我给淑妃姐姐也带了不少东西回来,须得交给她。我让人跟着姐姐,去把东西抬过去,无忧的小玩意儿,也请姐姐交给琪郎。另外还有一事,你替我好好与琪郎讲一讲。”
杜充容自然不会推辞,当场应下,只问:“什么事?”
“陛下御前的千牛备身之中有一位佟四郎,当年我怀孕在素烟宫的时候,陛下令佟四郎教过琪郎弓马,琪郎与佟四郎有积年的情分。只不幸,佟四郎在陛下遇刺的时候护驾有功,身负重伤,不治而亡了。陛下下旨追封他为忠义伯,棺椁被送回了佟家……琪郎大了,这事该与他说一声。麻烦姐姐好言好语地告给琪郎知晓,千万别吓到他。”
杜充容当初也去了素烟宫,对此事有印象,因此痛快称是,起身往玉瑶宫去了。
提起佟四郎的事,谢小盈心里免不了有些沉甸甸的。
宗瑶在一旁听着母亲说完这些,还有些懵懂,趴在谢小盈膝头上问:“阿娘,什么叫亡了?”
大殿内被阳光投进来无数光斑,谢小盈的目光凝在那一处,低声喃喃:“就是一个人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世间,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与这个人,从此往后,再无机会重逢。”
“啊?”宗瑶吓一跳,紧张兮兮地抱住谢小盈的腿,“那娘娘会亡吗?爹爹会亡吗??”
谢小盈扭过头,看向女儿,不知该不该说,或早或晚,这世上每个人都会离彼此而去。
人与人能相伴一程的缘分,常会在一个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戛然而止。
第158章 株连九族 谢小盈略显一怔,“是你平日……
出去撒过欢儿, 回到颐芳宫内,宗瑶便有些不适应被这样拘着的日子了。
连着缠闹了几天,谢小盈实在拿她没办法, 早晨送宗朔去朝前的时候两人商议了一番, 谢小盈还是带着宗瑶踏出了颐芳宫,趁天还不算太冷, 陪着女儿在宫苑内转了转。
已然临近冬月,宫城内除了松柏仍有青色,大多树木俱已枯黄。
风徐徐吹着,拂面便是寒意。
谢小盈给宗瑶选了一身宝蓝金纹的斗篷, 恐她受凉,还是叫薛妈妈填了个手炉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两人走起路来,身上微微发汗, 倒也不算太冷。宗瑶任由母亲牵着, 两人一路且言且行。
宗瑶如今还惦记着谢小盈承诺过她,待到回了宫, 要让她与云姗姐姐一起玩,因此追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姐姐。
眼下延京城里风声鹤唳, 谢小盈猜忖,宗朔定是已然查到谁是刺客主使,暂时按下不发, 只为观察众臣动静, 加以判别。这个节骨眼,谢小盈哪敢轻举妄动,让二兄送女儿入宫?以她二嫂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性子,怕是吓都要吓死了。
谢小盈叹气, 晃了晃宗瑶的手,耐心解释:“并非娘刻意食言,是你爹爹朝政上有大事要做,宫里宫外都乱得很。这时候召你表姐入宫,恐要你二舅舅一家担心。无忧最懂事了,这一次,能不能体谅爹娘呢?”
宗瑶小大人似的叹气,“好吧,谁让我是公主呢。”
谢小盈忍俊不禁,正想再逗她两句,没等开口,宗瑶自己却咦了一声,“阿娘,那个……是不是大兄呀?”
不远处,已枯萎的矮木丛畔,有个锦袍小郎正沿着木丛弯腰察看。
男孩背影挺拔,身边跟着两个内宦,谢小盈认出其中一个,还记得对方叫易得,是跟在琪郎身边伺候久了的小内侍。
她与宗瑶驻足少顷,从侧面认出了那个弯着腰翻找草丛的男孩,果然便是宗琪。
谢小盈松开了牵着宗瑶的手,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宗瑶去打招呼。
宗瑶转瞬便开心起来,大喊着跑了过去,“大兄!!”
宗琪诧异回首,见是宗瑶,下意识也笑了,“瑶瑶妹妹!”
他很快留意到了宗瑶身后站着的谢小盈,上前两步,冲着谢小盈作揖,“琪拜见贵妃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贵妃夫人万安。”
半年不见,宗琪又长高了不少,说话行事的风格也越发显得稳重。
谢小盈莞尔,“琪郎不必多礼,当真是许久不见,无忧一直念着想你呢。”
宗瑶扑到宗琪身边,宗琪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妹妹,温声应:“我也很想妹妹。”
谢小盈见宗琪只穿了件袍子,也没披斗篷,她忍不住问:“琪郎,你在此地做什么?穿得还这么少,冷不冷?你娘娘呢?”
宗琪闻言,脸色微微一暗,垂首试图解释,却不料,他开口声音便哽咽了,“回禀贵妃……我……佟师父他……”
谢小盈想起佟四郎阵亡的事,心骤然也沉了下去,有些愧疚地蹲下身,对宗琪道:“你佟师父是大英雄,我与你爹爹都十分感激他,琪郎,你还小,人生还会再遇到更多帮助你、关心你的人,不要难过太久,好不好?”
宗琪点点头,使劲忍住了泪,勉强做淡然状,“琪明白,我阿娘也是这样和我说的。只是我今日……我今日不知怎么,一时大意,弄丢了师父之前赠我的那枚玉佩,娘知道后十分恼怒,责令我出来寻,说寻不到不许回去,所以……”
谢小盈略显一怔,“是你平日里常戴在身上,穗子有些旧的那枚玉佩?”
“是。”宗琪小手攥拳,低着脑袋,嗫嚅着说,“阿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我本以为是落在玉瑶宫什么地方了,娘却说不会,定是我掉在了外头,我前两日正巧来这边和璟弟玩过,在想会不会是掉在了这边。”
谢小盈很能体谅宗琪的心情,毕竟是佟嘉遇唯一给他留的东西,莫说杨淑妃责怪宗琪大意,便是宗琪自己,定然心里十分遗憾着急,才会在此地反复寻找。
她忙起了身,领着宗瑶,也叫上宫人一起,围着左右两侧的木丛帮宗琪翻找了起来。
照理说,人多力量大,总该很快能找到。那玉佩看着就价值不菲,若是被寻常宫人捡到,想来也不敢私贪,定就是落在某个不易发现的角落而已。
只是,众人不管怎么找,都没看到那玉佩的下落。
越找宗琪越着急,终究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
谢小盈心疼得不行,一面让宗瑶去安慰哥哥,一面犹豫,该不该替宗琪到玉瑶宫去,在淑妃面前替他讲几句好话。然而谢小盈又想,杨淑妃岂会当真为了一块旁人赠的玉佩就对宗琪发脾气,不过是孩子自小就惧怕母亲,也许夸大了母亲的批评也未可知。
她想哄宗琪先回去,免得天太冷,再受了寒。
但宗琪哭得厉害,大约还觉得有点丢脸,埋着头,一时不肯动。
谢小盈没办法,只好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先给宗琪搭上,和宗瑶一起蹲在旁边安慰他,陪着他。
还没能劝住宗琪,本该守在颐芳宫里的荷光却脚步匆匆地朝一群人的方向赶来。她找了谢小盈似乎有一会了,好不容易见到人,下意识开口就要喊,一声“娘子”刚出了口,荷光骤然瞧见宗琪的身影,竟又生生刹住脚步,憋住了话。
谢小盈已听见了动静,回身看了荷光一眼,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荷光欲言又止,朝谢小盈招了招手,谢小盈便令宗瑶先陪着哥哥,自己朝荷光走去。
谢小盈但见荷光脸色十分严肃,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两人往背风的方向躲了几步,谢小盈才问:“怎么了?”
荷光将声音压得极低,“谋逆案查出结果了,陛下适才让常少监来传旨了,说是……说是英国公杨守所为,敕令褫夺爵位,株连九族。”
“诛九族?!”谢小盈霎然脚软,“那淑妃与宗琪呢?”
荷光忙扶住谢小盈,有些不忍说,但在谢小盈逼问的视线里,她悄声回答:“淑妃贬为庶人,赐鸩酒。大皇子暂且幽禁,闭门自省……旨意就在颐芳宫,是常少监来传的,他说如今贵妃掌理六宫,便请娘子您去传宫正司的人奉旨行刑,他就不越俎代庖了。”
谢小盈浑身发冷,几不敢信,“陛下怎么能……”
她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眼泪几乎毫无知觉地淌了下来。淑妃做错了什么?宗琪又做错了什么?行刺之人与他们两个深宫内眷能有什么关系?
谢小盈如何能下得去手,如何能传得了这份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