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塔桥,导航不再发挥作用,金美花的家并不在街上,要到那儿,得穿过好几条小道,沈芷刚想要告诉贺北安怎么走,贺北安就说:“不用说,我知道。”
金美花住在胡同最里边,胡同很窄,车停在胡同外面。停了车,两人下车步行,胡同最外面的那户人家姓李,老李如今赋闲在家,他正同人下象棋,抬眼见到贺北安,笑着同他问好:“又来看老太太了?她可真是好福气。”这笑容太过厚重,几乎把他的腰给压弯了。老李不顾下到一半的棋局,起身对贺北安说:“要不要来家里喝杯茶?”
沈芷没等贺北安回答,就直接往里走。她这样不留情面,看在外人眼里很像那种一朝得势便得意忘形的小人。等把贺北安恭恭敬敬地送走,老李同棋友说:“沈家那丫头还是当年那脾气,一点儿没变,也不知道看上她哪了。”
棋友开解他:“脾气大的人本事也大。她又不是对你一个人那样。”
“再大还打得过贺总,人家见到我照样客客气气跟我问好。就是家教不行,我们家闺女可没这臭毛病。”
沈芷还记得老李。
胡同不远处是一片坟地,坟上长了大桑树,到有桑葚的季节,沈芷经常坐在大桑树上摘桑葚吃,天很蓝,云很白,太阳很大,桑葚把她的两只手给染紫了,她的手去摘桑葚,两条腿在树架上晃,日子一天天都被晃走了。金美花让她不要在人家的坟头上晃,当心死人来找她,沈芷说那就来找吧,她不怕死人,因为人活着总是要死的,这事儿被老李媳妇儿看见了。桑树底下的逝者是他家的老太爷,老李一下子找到了他最近倒霉的根源,最近他还纳闷他家为什么接连几次出事,不是他自己崴了脚,就是儿子被狗咬了。
沈芷一个父母不要的孤女整天坐在他死去的老子头上,他家的运道还能好,他让金美花赔他的治疗费和误工费,他家的狗因为咬人被他给宰了,金美花还要再赔他一条狗。金美花叉着腰把人给骂走了,从此老李接二连三地找她家的茬儿,不是在他家门口洒狗血,就是把垃圾扔在他家门口,事情最终以金美花拿着菜刀到老李家告终。老李的忘性倒是大。
老周养的泰迪看见贺北安很热情地冲他咬尾巴,趴到他鞋上蹭他的腿,久久不放爪,好几年过去了,它的发情期仍没结束,这只泰迪的名字很好记又霸气,叫藏獒。
老周一贯地笑眯眯,即使沈芷对他一直保持戒备,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脾气。老周沏了茶,捧出时令鲜果和干果炒货招待他们。
沈芷给老周买了套紫砂壶,老周笑着说破费了,又说“真好,我早就想买一套,一直不舍得买。”这方面,老周要比金美花要好得多,每次沈芷给金美花买东西,她都要说她有,不用给她买,连她偶尔要给老周买东西,感谢他对金美花的照顾,金美花也要拦着,他一个老头子,要什么好。
金美花倒不怎么见老,她依然自己做衣服,从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大衣,只是沈芷现在经常给她买衣服,她做衣服的频率才减少了。她今天裙子就是沈芷给她买的,每买一件,她都要炫耀,把沈芷对她的好播撒得人尽皆知。金美花拒绝沈芷的理由还有一条就是外边的人她都不认识,不方便她炫耀。
总之,她留在桉城有一万个理由,而跟她走,却没一个理由。
金美花并没想到贺北安会和沈芷一起来。贺北安同她招呼,她僵硬地点点头,好像是第一次和他相见。
贺北安每年都要来几次,金美花开始以为他是想要沈芷的住址电话,贺北安不提,她也不说。金美花还是落伍于时代了,她不知道这个时代只要想找一个人总能找得到,并不一定要去老家蹲守。贺北安如果真去找沈芷,总能找得到她的住址,可他从没找过。他想,只要生意做得大些,更大些,如果广告出现在她生活的城市里,她到时自然会看到他。金美花不止一次让贺北安下次不要来了,可下次他还来,礼物算得上费心倒不贵重,不让她感到负担,他既没问沈芷的电话,也没问沈芷的住址,他只是来看看,连口茶都不喝,让她连逐客的理由都没有。
沈芷去厨房帮忙,金美花现在跟老周学了几手,已经不只局限于做大酱汤饺子汤各式泡菜。
沈芷在一旁打下手,金美花说:“你在这里呆的时间够长了,体验够了,也该回去了。”
“您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这里不适合你,好不容易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你当时多想出去啊。”
曾经沈芷受够了这个小城的人,每天计算着日子离开。
“您要是跟我走,我现在就走。”
金美花叹了口气:“又说傻话,我是要老死在这里的。”她突然提起了贺北安,“他怎么和你一起来了?”
“贺北安是不是每年都来看您?”
金美花正在拌料的手抖了一下,不作声。她告诉沈芷,她刚找到了一款花生油,和她小时候家里榨的油一个味道。
“既然他经常来看您,您看见他怎么跟不认识一样?”
“他跟你说的?”
沈芷终于确定贺北安每年都来,而且一年不止一次。
“您为什么这么多年一次都没跟我说过?”沈芷的声音不受控地比往常高了几个分贝,金美花这些年已很少见沈芷这样激动。
金美花擦擦手,下意识要在沈芷肩上拍一拍,沈芷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矮矮的小女孩儿了,她现在比金美花还要高半个头。
金美花收回了手,很平静地说:“他是个好孩子,可跟你不合适。”
“不合适”三个字又让沈芷回到了冷静,其实金美花告诉她好像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以前她和贺北安还有可能走到一起,现在则是完全不一样。
“这个您就不用提醒我了,我自己知道。您要是早告诉我,他早就不来了。”
贺北安关于未来的构想是很桉城男人的,沈芷既不可能每天等他一起吃晚饭,也不可能为他生一大窝孩子,让他过上传统桉城男人都有的幸福生活。
他有钱又有责任心,还是个男的,找到这么一个人应该并不算困难。
第31章 别人
“上次那个男孩子呢, 我觉得他应该挺喜欢你的。你和他是同事,也有共同语言。”金美花上次去沈芷家暂住,其间去餐厅吃饭, 遇到了沈芷的同事陈诺, 那时还不是陈副总。
“人家早就有女朋友。”而且他根本不喜欢她, 只是因为被她抓到了小辫子,才不得已对她友善。沈芷知而不发, 反而让陈副总越来越没底,他不知道沈芷的底牌,只好在沈芷离职后也隔三差五地发来遥远却诚挚的问候。
“老疙瘩, 有个毛病你得改改, 你有十分喜欢, 表现出来只有三分,人家再对你有感情,日子久了也冷了。”
饭间,金美花对贺北安很热情,像对待第一次来家里的客人。
金美花饭间特意为贺北安卜了一卦:“你的艳福不浅, 将来的媳妇儿肯定比你小不少。”
沈芷不知道金美花现在竟然有了算卦的爱好。
贺北安看着金美花笑:“您刚学算得不太准, 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个师父。”
沈芷和贺北安出胡同的时候,发现老李正站在门口候着他们。大门开着, 一见到贺北安经过, 马上捧上一张笑脸, 献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家乡特产和他刚宰杀不久的黑猪肉。
“没什么好的, 就是家里自己做的, 干净,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您自己留着吧,带不了。”
“要不您给我送去。”老李站那儿搓手, 等贺北安要离开才开始吞吞吐吐地说他来这儿的目的,他的儿子待业在家,问贺北安公司有没有空余的职位。
沈芷这时很不适宜地问贺北安:“你们公司还缺不缺保安?”
贺北安很快接收到沈芷的信息:“这个我倒不太了解,回去我帮您问一问。”依然是那副客气样子。
老李一下子僵在那儿,十多秒后又挤出一个笑,笑得如此猝不及防,很像微信视频聊天缺失的信号突然恢复。
“他以前得罪过你?”
“很久以前的事了。”
贺北安问沈芷要不要去医院旁边的房子看看。
这次沈芷没拒绝,得罪了老邻居,万一老李给下绊子,金美花和老周两个老年人都不是对手。
“你先看看,满意的话就先把他们接过来住,等有空我让人把手续给你办了。”
沈芷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经济实力不对等的人确实可以做朋友,但你这样,我跟你相处起来很有压力。你送别人礼物的时候也要考虑下别人还不还得起?”
“你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别人。”
“可你现在对我来说,是。”
在来塔桥之前,沈芷本来打算和贺北安把朋友做下去,对于她来说,能算得上朋友的人实在太少,这个朋友不是介绍时说“这是我朋友”。可现在,她既然和他不可能,就没必要打着朋友的幌子接受贺北安的好处。
“我是别人?”贺北安突然停车,手圈在方向盘上,又反刍了一遍。
沈芷很体谅地建议:“要不你把我放这儿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先去看看房子吧。”
一路上,贺北安的车开得很快,窗外的景物看得都不真切。
两套房楼上楼下,一梯一户。
“你不必跟我客气,你多年给我的投资,现在是到了收取回报的时候了。”
“你不是早把钱还给我了,利息比高利贷还高,咱俩早就两清了,谈不上投资。”
贺北安听到“两清”那两个字眉头皱了皱:“当初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
“你现在的成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沈芷笑道,“你当时要是听我的,肯定没有今天这样成功,不光你,就连我也应该庆幸你没听我的,没有人有权利指导另一个人的人生……”
“离马宇远一点儿,你已经上岸了,没必要再淌那滩浑水。所谓的哥儿们义气对你毫无好处。”
“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吗?怎么又开始管起我来了?”
“你可以选择不听。”
“沈芷,我喜欢你,当你发尾烫着一堆小卷,整天不正眼看人的时候我就喜欢你。”贺北安摸出一颗烟点燃,“我说就烦你这种人的时候,是烦不管你怎么样,我他妈都喜欢你。我不光拿你没办法,我拿我自己也没办法。”
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送到室内。沈芷的眼睫毛闪动了几下。
贺北安说得很平静,他吐出的烟雾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沈芷背过脸,面向窗外,一对男女牵着手往前走。
她的嘴唇蠕动几下,最后终于挤出点笑:“我早已经不长那样了。说真的,我现在比以前好过得多。我一点儿不想回到过去。”她还是喜欢现在的自己,不再依赖任何人,想做什么全凭自己心意。
贺北安从后面环住沈芷,去找她的嘴。分开的这些年,这种情境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梦里,以至于当真实发生的时候,好像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他把嘴里的烟味传递到了沈芷的嘴里,刚开始她还反抗,后来就随他去了。沈芷的眼睛盯着墙,这套房子是灰蓝色的墙面,她以前喜欢这个颜色。
能浇熄热情的不是抵抗,而是冷淡。
他越来越热,手指去摩挲沈芷的背,一点点想上去摸扣子,必须得一遍遍的触碰,否则一点儿实感都没有。
多少年了,他终于又站在了她身边,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不是什么影子,一醒来就见不到了。
沈芷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她的头被迫搭在贺北安的肩上,整个人是热的,说出来的话一点儿温度却没有:“你随身戴套了吗?我不想吃药,不过我想,你应该随身带着。”
她的话太寒,却没让贺北安的手冻住,他箍她箍得越来越紧。
她感到了他的愤怒:“沈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不是嫌我小气吗?我好不容易大方一次,你怎么又不习惯了?如果你有生理需要又不愿意自己解决的话,我可以帮你。毕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她不会再像当年一样背过身去装看不见。
沈芷又问:“你应该戴套了吧?”
贺北安堵住了她的嘴,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你也亲亲我。”贺北安用眼睛鼻子嘴巴去碰沈芷的嘴唇,好像她在亲他一样。那种感觉太过陌生,以至于他几乎都忘记了。沈芷谈恋爱之后,他偶尔也会想沈芷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小气,得出的结论是当然不会,她只在这方面对他小气,后来大方也大方得不情愿。而周彦是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至于沈芷对他的男朋友如何大方,贺北安从没有细想。
沈芷对他的亲吻明显有点儿不耐烦:“能快点儿吗?我六点约了人吃饭。我不想迟到。”
贺北安的嘴附在沈芷耳边,笑道:“你之前的男人都很快吗?”
“莫非你爸还是把他的手艺传给了你?”
他俩太熟悉了,熟悉到多年不见,依然能用短短的一句话插入到对方心脏。她比谁都知道怎么让他更痛些。贺北安握住沈芷腰的手又加了三分力。
沈芷的眼睛看着窗外,乌云压下来,天很闷,马上就要下雨。
沈芷皱眉忍痛:“请你放轻一点。你当初说,没有你爸就没有我,这句话很对,我现在很珍惜我这条来之不易的生命。代我感谢你爸他老人家,我很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即使她的爸妈都不喜欢她,即使姐姐嫌弃她,活着也是好的,嫌弃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让现在的她收获了自由,除了自己,不必对任何人负责。她等着贺北安拿话攻击她,这些年她已百毒不侵,无论说什么,她都能一笑置之。
贺北安终于放开了沈芷的手,低头一颗颗把她衬衫上的扣子扣好,他的手一向伶俐,不知怎么就扣错了,又开始重来。等扣子终于系好,他没骂她,而是对沈芷说:“要不要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走。”她没看贺北安的脸,她知道他对她已经彻底绝了望。这很好,她讨厌藕断丝连。
沈芷走得很快,直到门关上,她也没回头。一出门,沈芷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他的劲儿可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