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这回又来卖什么?”
“路过。”
老板最终选择忍气吞声,他最讨厌这种未成年的小流氓,搞死人也不会判死刑。
贺北安出门骑车追上了沈芷,他两手搭在车把上,和沈芷并排,嚼着口香糖跟她说话:“给自己买手机?”
沈芷没否认:“你刚才也是去买手机的?”
“我打算把我以前手机卖了。”
“你想卖多少钱啊?”
“七八百吧。”
沈芷有些心动,她看过贺北安让她藏的手机,侧滑盖大屏幕全键盘,完美符合她的要求。
“你卖得太便宜了。”沈芷虽然对手机不了解,也知道那是诺基亚去年的新款,今年折旧卖二手,绝不会卖这么低。
“没办法,电子产品就这样,二手根本卖不出价,而且我还急用钱。你要的话,我就七百给你了,也省得我去跑别的地方了。你愿意吗?”
贺北安本来约好了买家,为满足客户需求,他自己重新贴了膜,下了一堆3D游戏,结果被放了鸽子,来二手店之前,他还带了整套的盒子说明书和充电器,这些全都在饮品店交接给了沈芷。
贺北安到了店不好意思什么都不点,给沈芷要了一杯热柠茶。
他掏出书包里的盒子,翻出手机,趁沈芷没注意,对着她的脸咔嚓拍了一张照。
照片上的沈芷牛角扣大衣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一张脸也就眼睛大些。
贺北安看了眼照片,问她:“你怎么是三层眼皮啊?右眼好像是四层。”
沈芷一没睡好觉,眼皮数就会增长。
贺北安又对着沈芷的眼皮拍了一张,沈芷继续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贺北安把他刚拍的沈芷照片给她看:“这像素,你还满意吗?”
“挺好的。”
贺北安又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继续给沈芷看:“再看看前置的拍照效果。”
照片里的贺北安跟照哈哈镜一样,比本人丑得不是一点儿半点,也不知道他怎么拍的,沈芷忍不住笑。
贺北安赶紧抢过手机给她拍了一张:“这么多天,终于看见你笑了。别说,你笑得还挺好看。”
沈芷马上恢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
手机的每版页面都是游戏,沈芷一连翻了好几个页面:“这些你都玩过?”
“你要不玩,直接删了就行。”
沈芷从书包里翻出钱包,给了贺北安七百一,贺北安没数直接把七百块揣兜里,又把十块钱推给沈芷。
他对沈芷说:“这十块是给你的中介费,一个月内保修,随时都可以找我。”
“谢谢。”
贺北安拎起书包出了饮品店,沈芷捧着茶杯看贺北安轻巧地上了车,他双手搭在车把上,很快就闪出了她的视线。
沈芷在手机专卖店买了卡预充了话费,就骑车奔了桉城的公交车站,两点半有一趟发往塔桥村的车,一个小时到,六点还有一趟回来的车。
金美花就住在塔桥,沈芷在塔桥和金美花住了将近十四年。
金美花是朝鲜族,《桔梗谣》唱得很好,泡菜也做得很好。
沈芷回城前两年,金美花经常做泡菜出去卖,理由是做多了吃不完。沈芷一开始只负责刷泡菜坛子,后来也切菜腌菜。金美花把卖泡菜挣的钱拿来给她买牛奶和反季蔬菜吃。
沈芷喜欢吃西瓜,尤其喜欢在暖气屋里拿着勺子一勺一勺蒯着吃。西瓜是夏天储存下来的,远比温室西瓜要甜。在夏季最后一茬西瓜成熟前,金美花就会买上一大麻袋,放在地窖里,能保存好几个月。每当沈芷馋得不行不行的时候,金美花就拿着铁钩子去地窖里勾瓜。
大巴车上在放电影,香港九十年代的僵尸片,色调灰黄。
沈芷旁边的男人捧着MP4看枪战电影,声音外放,前后左右都能听得见枪响,沈芷低头做物理模拟卷。
她并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学校,她想考第一,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钱。只有拿到桉城第一,她才能拿到三万块钱。她太需要钱了。她相信只要她把钱给金美花,证明她很快就有赡养她的能力,金美花就不会再和老周搭伙过日子了。毕竟他们只是搬到一起住,连证都没领。
金美花赶她回父母家的时候,她很怨她,但她很快就原谅了她。老周退休前是邮政局的小领导,现在一个月有几千块的退休金,还舍得给金美花花钱,而她,不光不能挣钱给金美花花,还要花她的钱,金美花有钱也就罢了,连个养老金都没有。在乡下,一个没有养老金又没亲生子女的老人,晚景的凄凉是可以预见的。
她以前和金美花住在村东,出了门不远就是农田,田上有许多坟地,坟上有长得很好的大桑树,一到春天,就会结很多桑葚,又大又甜,有一年金美花去给她摘桑葚,去了很久都没回来,就是那天,张家奶奶没了,一条鲜红的裤腰带拴在桑树上,越发衬得头发很白,身上瘦的都是骨头,可脸上还是抹了蛤蜊油。活得不能体面,走时总得体面。
大概从那时起,张奶奶就成了金美花的心病,张奶奶是她的前车之鉴,同样不能生育,同样没有养老金,同样养了一堆继子女。
金美花不是沈芷的亲奶奶,她嫁给沈芷爷爷的时候,沈芷的爸爸已经十岁了。她不能生育,家里三个孩子都不是她生的。
金美花会漆家具染布做衣服腌泡菜,给自己裁剪最新式样的大衣,给别的妇女烫头,但不会带孩子。她当后妈当得无功无过,没打过孩子,可也没多好。
沈芷出生的时候,金美花才四十出头,外表更是年轻,看上去比沈芷妈杨老师大不了几岁。
她一出生,户口就和金美花落在了一个户口本。
金美花第一眼沈芷,两片薄唇吐出瓜子皮,笑道:“她以后管我叫妈还是叫奶奶?要不叫妈吧,别穿了帮!”
沈芷是喝奶粉长大的,她把金美花的□□嘬肿了,也没嘬出一口奶,她最先学会的两个字是奶奶,三岁时仍不会叫妈妈。
金美花最厌恶世上只有妈妈好,每次听到,就笑着对沈芷说:“你妈当时看见你,嫌弃死了,也就是我愿意养你。”说完她比了比沈芷的头围,准备给她织一顶帽子。
沈芷五岁时就有八顶帽子,都是金美花给她织的。
父母一年来乡下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出来,每次来,都会给沈芷带一些姐姐用过的玩具和衣服鞋子,有一次,等她的爸妈走了,金美花捡着旧衣服展示给沈芷,嘴上仍是笑着:“你看看你爸妈,连件新衣服都不给你买,可真是够抠的。看见没,这旧衣服这么多,都是你姐姐穿剩的。”
之后父母再带旧衣服来,沈芷便要让他们把东西带走:“奶奶给我买了许多新衣服,我够穿,你们这些旧的,我不需要。”
金美花努力收敛起笑意,点了一下沈芷的额头,教育道:“怎么跟你爸妈说话呢?我平常是这么教育你的吗?”
她爸妈僵在那里,不知说什么。
也许是她的话发生了效用,下次她的父母来,给她买了一个很大的洋娃娃,新的。
她很喜欢,把父母给她买的洋娃娃放在床边,每晚抱着睡觉。她对和她一起玩的孩子们说,娃娃是她妈妈给买的,她并不是一个没妈的人。
出于一个孩子的虚荣心,沈芷对别的小朋友说,她的妈妈对她很好,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没陪在她身边。
金美花听见了,冷笑道:“这么个东西就把你给收买了?还对你好,对你好会一年都不愿多看看你?”
沈芷为自己的父母辩护:“那是因为他们工作太忙了。”她知道,当然不是因为忙不来看她。可如果不这么说,会很伤自尊。
金美花骂她是个白眼狼,要让她爸妈把她带走。
沈芷不肯走,她知道她的爸妈并不喜欢和她生活在一起。
隔天,沈芷把她的娃娃送了人,她不再抱着娃娃,而是抱着枕头睡觉。
过了几天,金美花给沈芷买了一个更大的娃娃。她问沈芷,是妈妈好还是奶奶好。
沈芷迎上金美花的眼神很讨好地说:“你对我好。”之后的日子,她对着金美花,总是露出一幅讨好的神气,唯恐被赶走。
她的母亲背地里同她父亲嫌她太谄媚,跟草履虫一样没骨头。
第11章 横梁
沈芷一回来,金美花就给了她一个热水袋揣怀里。塔桥是分散供暖,暖气得靠自己烧锅炉,热量损失高,屋里只能说不冷,离暖和还有一段距离。
金美花让老周去锅炉房添煤,把火再烧旺一点儿。
等老周走了,沈芷翻出手机说:“奶奶,你帮我拍张照片。”
沈芷教给金美花拍照,又让金美花拿着手机给她俩自拍了几张。
沈芷把贺北安下的游戏都删完了,拍的照片也删干净了,唯独贺北安的自拍照,她犹豫了下,最终传到了自用的手机里。要不是时间紧,她还可以给金美花下些电影和歌。
金美花一眼就看出沈芷换了手机:“手机你爸妈给你买的?”
“不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之前学校也发了点钱。”
金美花到底见老了,可她的衣服是新的,她是个爱面子的人,一双袜子可以穿很多年,但她去外面参加婚丧嫁娶,衣服从不穿重样的,她会染布,去年的白裙子,今年染成蓝色,就跟换了一件似的。
沈芷最终从合影里选了一张设成了屏保。
她把手机交给金美花:“这我给您买的,您随时带着,我好联系您。”她拿出自己手机给新手机打了个电话,“这是我的号码,我给您存上了,您想我了就给我打。”
“这手机还能退吗?”
“干嘛要退?你没手机,你出去了,我都没法联系你。”
“买个一两百的就够用了,我自己就能买。你这手机得多少钱?”
“没多少钱。”
金美花比较了两只手机,把大屏的那个给沈芷:“你用这个,我用小的。”
“小的我就够用了,功能多了影响学习。”
“听我的,你要不要,就把你这手机送你爸妈。”
金美花现在已经不说沈芷父母坏话了,反而劝沈芷和爸妈搞好关系。她并不知道沈芷回桉城睡阳台的事,更不知道沈芸嫌沈芷睡阳台影响了她养多肉。
沈芷也从没跟金美花提起过,最开始是觉得丢人,她已经被金美花赶走了,再被父母姐姐嫌弃,更证明了她是万人嫌,沈芷回桉城不久,金美花坐大巴去她在读的初中看她,在初中门口的小餐馆里,沈芷说她在家过得好极了,再也不用吃大酱汤炒年糕这种东西了,她早就吃烦了,家里人都比金美花对她好,她很后悔没有早点儿回家,她说了一堆自己过得如何好,金美花都一直在听着,那餐是沈芷买的单,她坚持要送金美花去汽车站,到汽车站的时候她买了两张票,买完又退了一张。
后来当她理解了金美花,主动来看她,也没说起过,因为没必要。
“他们有钱,自己会买。”
“你送的和他们买的是两回事。”自从金美花不和沈芷一起生活后,分析问题也愈发理智,她虽然看不上沈芷的爸妈,但不得不承认这俩人能为沈芷提供的资源还是比自己多的,即使是年纪,也比自己小,没准以后还能帮沈芷带个孩子,沈芷和他们搞好关系没坏处。
沈芷把手机塞金美花手里:“这是二手的,等我有钱了,再给你买新的,我很快就能挣钱了,以后我一定会养你的。”
金美花拿手指头在沈芷脑门戳了下:“你啊,读了这么多书,也不知道长个心眼。”
老周进来问暖气热不热。
沈芷说:“挺热的,您别忙了。”
金美花把沈芷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她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大麦茶和一个笸箩,笸箩里堆满了瓜子花生蜜饯。地窖里的西瓜坏了,金美花又从外面买了一个小西瓜,切成块摆在沈芷面前。沈芷发现茶几被金美花漆成了孔雀蓝,上次来还是胡桃色。
厨房橱柜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溜小玻璃瓶子,里面都是辣椒酱,底下摆着各式各样的泡菜坛子。金美花得知沈芷回来,临时去杂货铺买了一篮子菜,眼下她在包饺子,辣白菜豆腐馅的,包好了就下锅蒸。
沈芷到厨房,看见老周正在打下手,她走过去说:“周爷爷,您去看电视吧,我来。”
“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干?赶快歇着去。”
她怎么就是客了,这房她和金美花住了十多年。
金美花竟然也没反驳:“老疙瘩,去看电视吧。”
他们这儿的方言里,老疙瘩是对年纪最小孩子的爱称,有点儿宝贝疙瘩的意思。
沈芷坚持要帮忙,可她竟找不到石锅放哪儿了,还是老周告诉的她。
金美花做了大酱汤,刚端出来冒着热气,很适合这个深秋,辣白菜豆腐馅的蒸饺很大,要破开才能吃,金美花做的蒸饺和水饺都很大,以至于她在外面吃到别的饺子很不习惯。
炒合菜和炸茄盒是老周做的,老周让沈芷尝一尝。
金美花和老周时刻准备为她盛汤布菜,他们越殷勤,沈芷越别扭,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客人。
吃完饭,老周一直劝沈芷吃瓜,说这是金美花特意给她买的,金美花瞥了老周一眼:“这么凉,哪能多吃。”
临走前,金美花从枕头里摸出一个红包给沈芷,挺厚的,沈芷不要,她说她有钱。
“你有是你的,这是我给你的。”
沈芷抽了一张钞票放在兜里,又把红包塞回给金美花:“我很快就能挣钱了,你花钱的时候千万别省着,我肯定给你养老。”
金美花和老周一直把沈芷送到大巴车,车开出老远,沈芷才回头,金美花定格成一个小点。她本来想明天再走的,可她在金美花的卧室看见老周的鞋和大衣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沈芷跟金美花说她爸妈会到车站接她,才放心把她送走,其实她爸妈根本不会回来。
她必须得赶快有钱,再让老周呆下去金美花没准就舍不得老周了。老周无非是想找个互相照顾的老太太,这样的老太太多的是,可她不一样,她只有金美花一个。
大巴车驶出塔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开到方庄时,大巴突然停了,沈芷以为是小故障,没放在心上,继续低头做题,十分钟过去了,车还没好。司机让乘客都下来,把车推到安全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