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十三这个憨头憨脑的暗卫没听懂景欢打得机锋,还傻乎乎地说:“殿下,属下去换一杯。”说着就要将茶杯里的茶倒出去,却被景欢拦下。
他摇头笑道:“这茶可不能倒。”
一切又恢复到平静,波澜无惊。、
顾九州去查了那位名叫念奴的妓子的底细,说来也是奇怪,这念奴是三年前来的沧夷,原先竟还是个官家小姐,只可惜那做官人家一朝败落,男的流放,女的罚没教坊司,满打满算的,念奴在原先州府的教坊司中待了差不多两年时间。
“既是做官人家的女儿,想来她不会是真素月了。”否则这身份如何解释得通?
她这来历一应俱全,官府的书函信章都存着呢,一时倒叫顾九州有些摸不着头脑。
永平坊·春风里
“念奴啊,王家的来看你了。”鸨母笑得和蔼可亲,领着一个身宽体胖的汉子进到店里,招呼来念奴,王家汉子的手便摸了过去,念奴虽笑意阑珊,但也许正是她那若有似无的冷淡正正好好地戳在那男人心坎上,王家汉子更是急迫了,索性直接上手过去,想着哪儿便捏着哪儿。
陶愿是从来没瞧过这等下作场景的,登时羞煞了脸,背过身去,就连顾九州这纵横欢场的老手也别过了头,嘴里直喊着:“有辱斯文!”
景欢摇了摇头。前朝李氏那三个皇子荒淫的场景比之这个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念奴一眼便瞥到他们,似乎饶有兴趣,忍着那王家汉子的揉搓,问他们:“几位郎君又来了,今次怎么没见那小娘子?”
那王家汉子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冷哼道:“哪里来的小白脸,念奴妹子你不要同他们说话,王家哥哥这就好好疼你。”说着便要拉着念奴上楼上去做那龌龊事。
念奴苦笑道:“郎君若有事问只能等到下次了。”
景欢只是冷眼瞧着,念奴似乎有些讶然。
若是按照一贯,这几位郎君该是替自己解了围才对,怎么为首的这位郎君什么反应也没有?难不成他们不是来找她的?
念奴有些慌了神,眼瞧着便要被王家汉子拽进楼梯里,索性高声喊道:“你们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吗?”
景欢不置可否。
顾九州也没有想到,二殿下似乎真的不打算管这档子闲事。
“这......念奴姑娘,要不......”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景欢打断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君子不夺人所好,既已有人付了钱,定了姑娘,我们又怎好强夺呢,这不是君子所为。”
王家汉子蔑视一笑:“算你们识相。”而后便又继续拉着念奴往上走。
生在这污秽之地,忍受尽万般的耻辱与玷污,她是早已习惯了,可若是没有光明还好,起码一直在黑暗里不会觉得黑暗可怕,但若是光明来过,那么又有谁会想继续待在黑夜里呢?
这光明,陶定山给过她,那个人给过她,可那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无聊得很,最可笑的是,她一次次的,居然都信了。
她真是世上最傻的人。
“郎君说的有理。”她一直都知道的,她不配。她不配得到垂怜,只有干净的女人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比如......昌平。
念奴眉眼低垂,说不出的美艳温婉,身上透着股子让人着迷的气质,她眼眶红红,似乎在向他们诉说着自己悲惨的遭遇,又或许,是在埋怨他们没有把她从那个人的手中给救下来。
念奴消失在楼梯拐角,隐约可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那王家汉子是个粗人,骂声直穿透到楼下来,混在春风楼嘈杂的大堂声音里,似乎格外清晰。
“不要脸的娼妇,你爷就在这儿,还敢盯着那几个漂亮小郎君?可惜人家嫌你脏呢,不肯要你!”他狞笑着,顾九州拳头攥得死死的,恨不得现在就将那王家汉子给揍一顿,真是行走多年都未曾见过如此肮脏龌龊之景。
终还是被景欢拦下了:“你去又有什么用,她本就是在春风楼里讨生活的妓子,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往后也还是要继续的。”
若是不能承诺,便不要盲目给予。
不过此刻,景欢却是另有成算的。
“况且人家恐怕并不稀你的搭救。”这话倒把顾九州一下子说懵了,他杵在原地呆愣愣地想了一会,而后问道:“难倒她那是在做戏?”仔细想来,二殿方才的举动似乎真的还挺奇怪的,难不成真的另有隐情?
不能吧,现年头做戏做得那么真了?
倒是陶愿,揣测道:“方才那念奴是在试探我们。”
景欢没有答话,但是面上的表情已是昭然若揭了,顾九州敲了一下脑门,“哎哟”一声:“瞧我这脑子,见了漂亮姑娘就全看不见些旁的了。”
回去的路上,景欢道:“如今只是怀疑那位念奴姑娘而已,本也没多少证据,但是今日这一遭倒让我多了几分确定,这桩案子想是同她有所牵连,否则她不会那样作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念奴这女子从开始碰见到方才试探都透着股子邪性,这桩事可不能再掉以轻心,若是让念奴闻风跑了,那么昌平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恐怕她独留着昌平,只是为了折磨她。”
顾九州讶异道:“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女子?”如此狠心,如此不管不顾像疯了一般。
景欢微哂:“早前说了,未知他人事,哪知他人苦,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况且,如果我是她,或许杀再多人也免不了我的心头之恨。”
景欢目光一转,不知去向哪里了,然而眼底俱是渚清沙白,无边萧瑟。
这时节竟突然想起一首应景的诗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男欢女爱,都是一场寂寥人间的慰藉罢了,只是有的人不过逢场作戏,而有的人,却是一头猛扎了进去,沉醉不起。
平襄八年秋,是潭月月的转折点,她从前,不叫念奴,也不叫素月,而是潭知府的掌上明珠。
“阿爹,为什么抓我阿爹!”她喊破了嗓子,可就算是如此,也挡不住那些人蜂拥涌进家里,将阿爹辛苦攒下的家当砸个粉碎。
银子,全查抄了,阿爹被判车裂,阿兄和弟弟们全都流放,女眷则罚没为军妓,她和姐姐们被带到军营里,供那些男人肆意调笑取乐。
大姐年年,二姐岁岁,她叫月月。阿爹说希望年年岁岁月月,都能够快乐相守。
大姐二姐将她藏在营帐中的水缸里,她才免了一劫。可惜大姐和二姐没能挺过去,后来营帐中的军汗见伺候的女人没了,便将主意打到她这个还年幼的幼女身上,那天晚上她在营帐中放了一把火,趁着夜色逃了出去,在路上却听见四月流放的犯人全都死于当地瘟疫,顿时万念俱灰。
这一生,或许再不会有那样的经历了。但亦或许,那只是开始。
“念奴啊,李家客人来了,你收拾收拾去招呼他啊。”鸨母应酬不暇,恨不得以身代之,念奴将衣领子一颗颗系好,用脚踹了一下床上睡得死猪似的一滩肥肉,语调中不无嫌弃:“赶紧出去吧,我要接下一个客人了。”
王家汉子捏着她的脚,由下至上摸索过去,正要探到她裙底,不妨被念奴狠狠踹了一记胸口:“没钱还想白吃?真当我这儿是救济院呢。”她的声音温柔,听了叫人连骨头也酥了半截,王家汉子脑子一热,便脱口而出:“等着......念奴姑娘你等着我,我会替你赎身的,我一定!”
她只是笑笑,拍了拍他的脸:“好呀,那我等着你呢。”
都是骗子。
“就来啦!”她朝着外头娇笑道。
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第26章 他她 梦中情人
暴雨滂沱, 冷风顺着雨水腥气灌入脖颈,十月天已是冷峭,近些日子不甚太平, 官府只顾着鱼肉百姓根本不管地方事务, 是以这沧夷城内街上冷清若厮,没有一家铺子是开着的。
那是平襄八年秋的沧夷, 同今时今日是完全不能相比的。
潭月月顺着水沟爬回城里,想回家去看一看。瞧瞧她长大的那座院子,然后静悄悄地死在那院子里,雨水这么大, 她又冷又饿,若无人搭救,恐怕是没几日活头了,可是谁会来救她呢?救一个倒到水沟旁的, 形迹可疑的干瘦少女。
她那时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因为大姐二姐, 阿兄和弟弟们都死了,就连从前谭府的那些仆役们也都死的死逃的逃, 偌大的谭府竟只剩下她孤寡一人,她还有什么留恋的呢?
她没有想过报仇, 因为报仇是很遥远的事。她没有那个能力。
有一双布鞋停在她面前,然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透过重重雨幕望向自己,那男人算不上好看, 亦不很风流, 乍眼瞧上去不过街上普通的卖货郎,兴许只是较旁人要魁梧一些、莽撞一些。
布鞋在这样的雨天里横行,早就湿透了,谭月月张张口, 却因自己不知道想问什么,而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粗糙的掌心钳着谭月月的手臂,火炉似的滚烫,而后他把自己背在背上,湿透了的布鞋就这么踩在水塘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去。她的心情像是冰霜里开出一朵花来,充满了欢喜与感激。
终于有人来救她了。真好,她可以活下去了。
回忆就到此处结束。
天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来,念奴在一片凄迷的夜色中掌上了灯,还是春日里呢,就有那提前扑棱来的蛾子撞着灯罩子,不死不罢休。
我亦如灯蛾。她如是想着,只是却想做吞噬火焰的灯蛾。
她的视线转到放衣裳的箱笼上,不知想起些什么,竟直直笑开了,念奴拢了一下发髻,循着空处慢悠悠地走过去,敲了敲那大箱笼,而后轻声的,像同小孩子捉迷藏似的,说道:“我捉到你啦。”
山里又迎来一轮夜色,柳素坐在洞口旁边,仰头便可瞧见圆圆的月光,这离十五才过了没几天,前两天的月亮那才叫一个圆呢,不过今天这个还算是差强人意。
大约是不会有人寻到此处来了。
她抿了抿嘴唇,嘴皮子干裂得凸在外面,柳素像一条脱了水的死鱼,死尸一般地躺在地上。
一天一夜没进食还好,可嗓子不进水却仿佛被烟烤了似的,胸腔闷得发慌,就想往外咳嗽,那种被卡住的,窒息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也许她真的要死在这里。
要是昨天晚上没有偷偷跑出来,又脑子一热跳下来就好了,兴许这会已经被顾九州他们找到了。想到顾九州,柳素就不由得想起乔烜的那桩案子,也不知他们现在破案了没有,乔烜的尸体是否被带回家了,而那个叫乔禾的少女又是否能够忍着不哭了。
山间偶有老鸹子飞过,洞口的树梢上停了一只黑漆漆的乌鸦,伸长着脖子就这么盯着柳素。
大约是在看她死没有,阿爹说,乌鸦这种鸟儿总是闻着腐气而来,哪里有陈腐气,哪里便有它们的存在。
只有将死的人身上,才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腐味。
柳素啐了那乌鸦一口:“臭鸟,我死了你也别想吃我!”边说边扒拉着脚下的土坑,兴许这么扒拉着扒拉着,还能给自己扒拉出一块坟地呢。
“柳素,挺住啊!”
月朗星稀,是晴好之兆,景欢也在瞧着月亮,总觉得今晚上它似乎格外得圆。
“嗖!”正当他沉思之际,窗外却突然飞来一支飞镖,擦着景欢的发直直朝他身后的柱子扎去。
不是暗器。
若是来人存了刺杀的心思,方才那一镖不会只是擦肩而过,暗十三闻风而动,现身便跪下赔罪:“主子受惊了。”凭着景欢的警觉,不应当觉察不出那人的靠近,除非,那人武功极高。
是个高手。
“去,追上他。”此刻追去,人应当还没走远。
十三听罢命令便马不停蹄地追了出去,景欢则转身走到后方,将飞镖从柱子上□□,上面果然扎着一张纸:“卧虎山,崖下。”字迹潦草,但隐约有种熟悉之感。
景欢哂笑:“陶定山,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想起当年,两军阵前对垒,主将先战,沧夷城前,陶定山豪气干云,势要将景欢挑下马,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乳臭小儿,切莫狂妄,我这就挫挫你的锐气。”
如今想来,只剩唏嘘。
当年横刀立马,一人便抵一城的陶大将军,如今也躲着不敢见人了。
纸上所说的,应当是柳素了吧。
“不好!”
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素这小丫头当真是一刻也耐烦不住,运气也是背时到极点了。
卧虎山在城郊,离主城并不算远,但也算不上是很出名,只因盛长兰花,因此每年春夏两季都会有不少文人墨客和闺秀来此踏青赏花,只不过近些日子不甚太平,来山里的人也少了许多。
景欢以前就曾和太学里的士子一同赏过花,只不是实在是无聊,赏到一半,他便寻了借口出来了。
这时节漫山遍野的兰花,尤其是在晚上,空谷幽兰盛放,花瓣聚拢,隐隐带着露珠,仿佛美人泣泪,芬芳满山谷。
柳素又梦见桓璟了,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真实,她意识乱得很,迷迷糊糊地就要贴上去撒娇,想告诉他,这两日她怕得很,这劳什子地方虽有月光,可也有蛇虫鼠蚁,再加上没水没食,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景欢抹过她干裂的嘴唇,俯身掰开她的眼睛,确认她还活着,没有中毒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后,道:“福大命大的丫头。”
柳素似乎很不同意他这样的说法,加之面前的亮光被他挡住了大半,潜意识里便有些不开心,于是捞着景欢的脖子,撅着嘴道:“你挡住我光了。”
景欢刚要推开她,又听那丫头委委屈屈道:“人家怕黑。”
他摇摇头,想到这丫头本是长安侯的富贵千金,大约一辈子都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时竟有些不忍。景欢捏了捏柳素的脸,心中感慨,不过几日未见,倒瘦成这样了,嘴上却道:“喂,快醒醒,我来带你回去了。”
柳素不醒。她已是极虚脱了。
景欢没法,只能将她抱起,借着外头的那根树藤,将她带上去。
月色纷扰,兰花幽香,有人踏月而来,将她拥在怀中,柳素只觉得是自己晃了眼,要不然怎能瞧见这样美丽的场景,他的侧脸皎洁无暇,在月光的映照下莹润若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