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讽刺谁呢你!”
钱若玟再傻也听出这话不太对劲,上来又想闹事,却被王章涓一手拦住:“钱公子,在府门前吵嚷确实不像话,今日曲公子嫁进来也算是咱们府中的人了,不如就先进去说话。”
“王管事,此人眼里没一点规矩,看我不撕烂他的嘴!我……”
“烦请掌事领我进去。”他还未说完就被曲槐心打断。
对方越暴躁,他就得越沉得住气,嘴角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凤眼微垂,白皙清秀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绣着金丝鸳鸯的嫁衣却衬得人更添三分气质,旁人自然高下立断。
王章涓见他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连忙找了个借口将钱若玟给打发了走,就怕两人真闹起来不好收场。
府内知道他今日要来,其实早就备下了院子,不过六皇女的确没给位分,所以原先打算一顶轿子送进来就完了事,谁知没与那媒公吩咐好闹了个大笑话。
分给他的地方十分偏僻,数不清走过了几个回廊和曲折蜿蜒的小道,终于看到了那座藏在桃林后破败的院落。
见旁边无人,王章涓好心提醒道:“曲公子,我见你是个聪明的,那位钱若玟钱公子是宫里杨贵君的亲侄子,平日府中的哥儿们都要让他三分,你可不能总与他对着干。”
曲槐心见她说得诚恳,连忙垂下眼欠了个身:“多谢王管事。”
至于那个人,看着就像个没脑子的蠢货,他从来不主动惹事,但也不会平白吃亏,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他。
帮他将院门打开送至内屋前,王章涓便停下脚步不欲再向里:“你们现在尚未得位分,所以也没个贴身的小侍帮衬,一切都得靠自己,若真有什么需要的就同我说。”
“是。”
她无论说什么曲槐心都能淡然相答,不卑不亢,虽疏离却又不失礼数,叫人挑不出错处,倒叫人不忍为难于他。
“还有,六皇女殿下今日不在府中,也不知几时能回来,若等得太晚你就自己先睡下吧。”她朝这谪仙般的人一笑,似乎带着些许歉意,又交代了些事宜便直接退下了。
从屋外看去,这院子似乎不久才被打扫过,但门把手边还藏着灰,显然是没被认真对待,草草了事而已。
屋内的一张胡桃木小圆桌上摆着两个果盘,里头装着花生和红枣,正对着喜榻的是两碗红糖茶,也早就凉透了。
他身着鲜红的嫁衣和喜被在这灰扑扑的屋子里,竟有了股凄凉的感觉。
不过多时,曲家的嫁妆也送到院内,有平日穿惯的衣裳和他的凤尾琴,其余都是女帝刚赏的上好珠玉翡翠和玛瑙,他将衣裳和琴归置好,拖着剩下的箱子藏在床底下,这才拍了拍手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顺便尝了几颗枣子。
还挺甜。
朱唇终于得了些甘霖润色,这才觉得一早上没吃什么肚子有些饿了。
按照王管事的话来看,这六皇女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迎亲之日竟然跑出去到现在还未归,况且她话里的意思八成晚上也不会回来。
这……简直正合他意!
六皇女既然荒淫成性,想必与青楼里那些恩客该是一丘之貉,本来还想用老法子保住自己的清白,看来这下子能省了许多力气。
又素手捻了几颗枣子吃下肚,顿时觉得人也精神了许多。
未时将至,外头才派了个小侍送来午饭,就是几个小炒菜和一碗米饭,吃完后那人又乖乖收走碗筷,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曲槐心就这样坐在榻边干瞪着眼,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屋子里变得昏暗。
他去妆奁下的抽屉里找了火石将蜡烛点上,火苗摇曳间竟然生了些困意。
就在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时,耳侧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他瞪着凤眼看去,果然见门已被人推开一道细缝,烛光下只能看到一道高而颀长的黑影站在门前,一副正要进来的架势。
六皇女?
不是说她今日不来了吗?
曲槐心警惕地坐直身子,连忙将衣裳整理好,娇俏的脸上笑意渐失,双手交叠置于腿上,安静却又冷清的模样叫人只忍远观不敢亵玩。
木门已老旧,一动就咯吱咯吱响,惹得他内心不安更甚,门缝越来越大,能看见烛火的余晖已经照在那人身上。
玄色的长袍露出一角,带入一阵凉风,曲槐心不禁屏息,手指微微攥紧裙角。
就在那头的面容呼之欲出之际,木门打开的势头骤然停下,那人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屋子破成这样,无趣。”
低沉又轻蔑的嗓音响起,曲槐心脑子里紧绷的弦一下子被扯断,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屋外的人随即转身,束起的发丝扫过门边,又站了片刻才缓缓离开,只留下他呆愣在原地。
这唱的是哪一出?甚至都不知晓那人究竟是不是六皇女。
他抚了抚额角,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些细汗。
只是方才这声音听着好像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
锦廊内,一道玄色金纹的身影缓缓走向前,挟卷起凛冽的夜风,与她擦肩而过的小侍却惊得嘴巴也合不拢。
他没看错吧,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殿下今日竟然边走边……笑?
还笑得那么坏。
第5章 受邀
脚步声渐远,四周终于再归至静谧。
曲槐心走到缝隙处向外瞄了一眼,确认人真的已经走远了才重新将门推了回去。
也不知那人到底是谁,若真是六皇女,为何到了门口却不进来?
若不是六皇女,那又是谁能随意在夜间进出府中?
况且那人还说他屋子破,皇女府留着这么个破地方不修缮,难不成还要怪在他头上。
正思索间,他转过身子朝里走,倏忽间正后方又被一道黑影笼罩,烛火摇曳间边缘明暗不定,看着竟有些阴森。
“啪!”
曲槐心一惊,又来?
门外果然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
回头望去,只见这一次的黑影的形状似乎与方才有所不同,圆了一圈不说,顶上还有两个触角荡来荡去。
“吱呀——”这个力道明显比上次虎。
“你是新来的哥哥?”略带稚气的少年音传来,门又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直接伸进来,头顶还戴着红玛瑙小发冠,上面坠着两只小球,一晃一晃闪着晶光。
没等屋里的人答复,他就兀自跨了进来,身高约莫才到曲槐心下巴处,说话头还得微微仰着。
不是方才那人。
曲槐心轻吐出一口浊气,刚想发问,少年就主动凑上前。
“我叫元琪。”他双手背在身后,乖巧地一笑,嘴角咧开时会露出上排两颗小虎牙,蛾眉皓齿,显得人畜无害,“我十五岁进的府,今年十六。”
他也是府里纳的妾?
十五才不过刚及笄,不禁让曲槐心想起当年自己被卖入青楼时的情景,看来这六皇女还真不是东西,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你为何到我这儿来?”
“府里都传开了,说你早上同钱若玟吵了一架。”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欣喜,“我实在佩服,就想过来瞧瞧你长的什么模样。”
“佩服?难道你平时都要受他欺负不成。”
“不仅是我。”元琪晃了晃脑袋,“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府里为非作歹,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对了,听说六皇女已经娶了十几个……”曲槐心伸手比了比他的头顶,“不会都和你一般大吧?”
“不是,他们都有十八十九了。”
他们……
元琪一点没有反驳的意思,看来坊间传闻果然不假,这皇女府里竟真的塞了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都是妾,一个给位分的都没有?”
“没有。”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绕过曲槐心在屋子里绕了几步,不停地左右张望,“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殿下今夜也不来?”
曲槐心挑起叶眉,不知他口中这个“也”字是什么含义。
“前头的我不知道,我嫁进来时夜里没见到殿下,含霜哥哥来的那日殿下更是直接在花街喝了一夜的花酒。”
曲槐心觉着眼前这个小骨朵可能还不知道情爱为何物,说起自己妻主流连花街,风流成性时竟能如此轻描淡写。
可六皇女这举动也属实诡异,家里娶的不要,难道外面偷的更香?
“那她就从未宠幸过府里人?”
“近来只有钱若玟最受宠,据说殿下大多时候都宿在他院子里。”
脑海里浮现出早上大门口那个珠光宝气暴发户似的身影,曲槐心不禁嗤笑一声,什么眼光,竟然会喜欢那种货色。
元琪转悠到那张圆桌前,见上头空空如也抬头问道:“枣子和茶你都吃了吗?”
曲槐心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随口答了个“嗯”,没想他居然高兴地一蹦老高:“好吃吧!是含霜哥哥做的,红糖熬了两个时辰,甜枣也泡了半天。”
“那些……是你们准备的?”
他原本以为皇女府好歹干了件人事,像模像样地添了喜被喜茶和喜果,没成想人家真是一丁点都没把他放在眼里。
“含霜哥哥说府里来的都是苦命人,他给弄点甜的能喜庆些。”元琪每每提起这个名字,脸上都是一副格外自豪的神态,“对了,我跟你说,含霜哥哥做饭可好吃了!特别是酥油饼。”
说完他还应景地砸吧两下嘴,像是在回味似的。
“咕——”
少年腹部传来一声异响,当下显得十分应景。
他嘿嘿一笑:“我还在长身子,容易饿。”
不知为何,曲槐心看着眼前这人嘴角两只尖尖的小虎牙总觉得亲切,所以也不嫌他聒噪。
“你饿吗?”元琪黑乎乎的瞳孔一下亮了起来,“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含霜哥哥吧?叫他给咱们煮阳春面吃。”
话音刚落,一双小肉爪就爬上了他的手臂,扯着他向门口走时力道竟出乎意料的大。
“这么晚了……”
“不晚!他肯定高兴。”元琪的嘴咧得更大了。
等真见到柳含霜时,曲槐心发现他和这名字可真不搭。
一双月牙眼不笑时就眯得弯弯的,白皙的脸颊上未施粉黛,远远看上去还算标致,但一说话就能发现嗓音比普通男子粗上许多。
曲槐心与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便大剌剌地挥挥手,自个儿傻乐呵起来:“你是新来的?快来这儿坐。”
柳含霜的院子比他还小,甚至连个园子都没有,巴掌大块地方竖着一张长凳,硬是拉着两人一头一尾坐了下来。
“含霜哥哥,我饿了,想吃阳春面。”元琪不忘回头拉着曲槐心的手,“他也饿了。”
“知道了。”柳含霜闻言眼睛眯得更厉害,嘴角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我给你们做去。”
恬淡的酱油色在白瓷碗里缓缓晕开,细而筋道的面虽团成一个圆却又根根分明,几点油花和翠色的小葱点缀在其中,看着倒真叫人起了胃口。
元琪赶紧呼噜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夸道:“真好吃!”
柳含霜对他的态度不甚有兴趣,反而是一脸期待地瞧着另一个方向。
曲槐心抵不过他的热情,连忙也挑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微咸的味道在唇齿间徘徊辗转,爽滑的口感下了肚,末了还能留下一丝甜津。
“怎么样?”
“嗯,的确好吃。”
“哈哈,我就知道!”柳含霜兴奋地拍了拍手,有些得意地眨眨眼,“你们肯定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含霜哥哥做的饭的。”元琪几筷子碗里就给挑了个干净,肚子鼓得溜圆,一脸满足。
“多谢。”
曲槐心没想到自己成亲第一夜竟是与这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同吃面度过的,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又想起院子里备好的那些红枣,又更觉亲近了些。
“谢啥,以后无事就到咱们这儿坐坐,也算是有个伴了。”
简单收拾完又唠了会儿嗑,不觉已经夜深,头顶月明星稀,小道和长廊都只能隐约分辨。
与两人道过别,曲槐心好不容易摸着路回到自己的小院,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闷着头的身影,看样子已经等了不少时辰。
他走近,才发现是今日进来送饭的小侍。
他微微福了身开口道:“曲公子,钱公子想请各位明日到卉苑小聚,说是为了府里又添一人贺喜。”
钱若玟?
他有那么好心?
曲槐心步子也没停,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小侍没再开口,但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甚至牙关也闭合不住,抑制不住磨合的“咯吱”声。
他本已经快走进屋子,听见这奇怪的动静不由回头:“你怎么了?”
那人根本答不出任何话,眼里写满惊恐。
“若我不去他还要为难你?”
“不……不……”
看他这极力反驳却又抑制不住寒颤的模样,曲槐心心中便有了数,都说钱若玟平日嚣张惯了,没想到心肠还如此歹毒。
今日他与元琪和柳含霜走得近,没准消息早已经传到那人耳朵里,日后难保不会对那两人下手。
“罢了,那我明日就去会会他。”
翌日。
钱若玟的卉苑就在主厅旁,紧挨着六皇女的寝殿,宽敞得比他的五倍大还有余,虽是春末初夏,但四处仍花团锦簇,什么颜色的都有,富贵却杂乱,香味也杂糅,冲得人一阵头晕 ,曲槐心一进门就不禁捂住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