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只着一袭素白烟罗裙,袖口和边角绘着几圈蓝色水纹,头上也只简单绾了个髻,任凭鬓角的青丝或垂下,或被西风吹起缠绕在右侧的檀木簪上,清冷又带几分娇俏。
花圃旁便是一方小潭,潭上横跨一座水涉和六角亭,一直延伸到一个扇形的大露台。
露台四周已经摆好宴席,上面铺着顺滑的红绸,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座上已稀疏落下几个人,正面向主位说着什么。
曲槐心到时,裙袂翻飞间,隐有兰香沁脾,一干人定定地望着他,有些眼中还毫不掩饰地露出艳羡之色。
钱若玟眼里闪过一丝狠绝,随后仿佛换了张脸笑道:“哟,新人这不是来了,我们方才还说到你。”他指了指末尾的位子,“快去坐吧。”
这点捉弄人的把戏早就是青楼里玩剩下的,在曲槐心看来甚至有些可笑,他丝毫不恼,慢慢悠悠到那处坦然坐下,等到元琪和柳含霜陆续坐到他身边后,人也就差不多到齐了。
“曲公子,新婚之夜睡得可好?”钱若玟有意无意地总将话题引到他身上,“唉,殿下也真是,这个月都已来我这卉苑好几回,昨日居然又要来,这不是平白伤了曲公子的心,真是罪过。”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神色各异,曲槐心笑着喝了口茶,敢情这是炫耀来了,也不知被那么个荒淫无度的人翻了牌子有什么可得意的,他还巴不得六皇女日日去那儿,自己反而乐得清闲。
钱若玟见他丝毫不在意,面上便有些挂不住,连忙又开口:“今日为了庆祝曲公子来,我还特意请了外头的人进来热闹热闹。”说着朝后拍了拍手,一名身着绯衣,头戴玉簪花的男子踩着莲步款款而来,娇小的脸上覆着一层轻纱。
等那人走近时曲槐心不禁眯起眼,眼尾轻勾起。
这身形看着竟有九分眼熟。
“这位是醉云楼新晋的花魁瑶歌,应该与曲公子是老相识了吧。”钱若玟的目光揶揄地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最后忍不住掩着嘴笑起来。
绯衣男子闻言杏眼圆睁,有些慌乱地扫视一眼坐着的十几个人,终于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
“瑶哥,你可得谢谢曲公子,若不是他让贤,你哪能当得了花魁。”钱若玟往他面前丢了一锭银子,“今日你就跳支舞来助助兴吧,跳得好一会儿还有赏。”
银子直奔着男子而来,他的脚向后瑟缩着,眼里都是抗拒之色。
“怎么,你不愿跳?”见他没动作,钱若玟的声音不禁拔高了几个度。
男子埋下头跪在地上,不肯言语。
没想到男子竟如此硬气,他忍不住咒骂道:“好你个贱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说着,手中盛着热茶的杯子就扔了出去,冒着水汽的液体洒在男子身上,脖颈间都被烫红了一片。
曲槐心在楼里时,瑶哥就是这样一副不争不抢的老实模样,要不是他护着恐怕早已被人害死,现如今竟被当众侮辱,他面上已黑了三分。
元琪在桌下绷着腿,小手紧紧抓着红绸,狠狠瞪着前方,却只能极力克制着不冲出去。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贱胚子。”钱若玟面露凶光,从身后抽出一根长鞭走上前,狠狠抽在他背上,破风而来的游蛇在空中猎猎作响,打在皮肉之上的响声格外刺耳和厚重。
还想拎起第二鞭时,曲槐心已到他跟前,冷冷地掐住了他的手腕:“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在皇女府里教训人?”
“我是杨贵君的亲侄子,谁敢不服我?”
曲槐心冷哼一声:“这可是六皇女府,一切都要听殿下的,管你是谁的侄子孙子。”
“我呸!六皇女殿下见了杨贵君还得礼让三分呢!她敢奈我何?”
“哦?当真?”
曲槐心莞尔一笑,接着向他身后的方向行了个礼,“殿下。”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冗长的水涉后,六角亭内立着一道玄色长袍的女子,墨发玉冠,只是隔着层层莲叶看不清表情。
第6章 相望不相识
钱若玟的脸惊得煞白。
他用手捂住嘴猛地回头,脑袋上的朱翠撞得叮当响。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未看清来人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我一时口快……”
“钱公子,不用行此大礼。”
众人闻言皆看过去,发现六角亭内的身影没动,却是王管事来了,也不好意思再在位子上坐着,连忙走下来一齐行礼。
“老远就听见你们这处吵吵嚷嚷的,还不时有哭闹声,平白扰了殿下的兴致。”
“我们在给曲公子接风呢。”钱若玟一听她语气不善,便给曲槐心递了个眼色。
“是,钱公子着实太热情。”曲槐心故意说得响了些,确保声音能飘过荷花池传到亭子里,“小侍说若我不来有人就要将他活活打死,这是万万由不得我拒绝,来了才发现今日不仅有好酒好菜招待,还请了醉云楼的来跳舞助兴,真叫我受宠若惊。”
一阵和风掠过,莲叶簇拥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轻轻摇晃,缝隙间能看见亭子里墨袍翻飞,金丝纹线在暖日下泛着一缕一缕的光。
“有这种事?”王管事睨了一眼地上抖抖瑟瑟的瑶哥,面上已经开始不悦。
“王管事也莫怪,钱公子应该是在后院当家的吧?可能只是迫切地想尽地主之谊罢了。”曲槐心一双凤眼里满是真诚。
“没有,只是找哥儿们乐呵乐呵。”钱若玟明显有些心虚,没了方才的气势。
王管事环顾一周,不耐烦地一挥袖子:“行了,赶紧将台子拆了吧,一会儿真惹怒了殿下谁都没好日子过。”最后还特地提点了一句,“这个府里的哥儿都是平起平坐的,没人能做的了谁的主,你们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钱若玟不甘心地应道。
方才还闹哄哄的露台一下散了,几个胆小的见形势不对就找借口溜得远远的,王管事叫来小厮,果盘红布被撤了个干干净净,桌椅也全搬了走,只余下零星的碎屑和残食,场面一下子凄切了许多。
曲槐心再侧身望去,亭内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只有交织在一片绿意里的丝丝凉气彰显那人曾来过。
等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后,瑶哥才敢取下面纱,嘴角隐有未曾干透的泪痕:“槐心,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否则我绝不会来,我……”
钱若玟剜了地上的人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颇为得意地开口:“今天不凑巧让你逃过一劫,下次你可得仔细着点,别被人生扒了皮。”
曲槐心没理他,而是蹲下将瑶哥挣扎时弄乱的衣衫整理好,仍是那副谪仙般若即若离的面容:“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今日之事由我而起,放心,我会给你讨回公道。”
他从来不是个惹事的主,但若有人欺到头上,他也不会平白咽下这口气,定要想方设法叫那人双倍奉还。
钱若玟就这么被无视了,晾在一旁干着急,可这两人明显准备把他当空气,气得他只能昂着头离开。
“槐心……”
“走吧。”
刚才那一鞭子打得不轻,瑶哥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使不上力,曲槐心搀着他的手从正门出去,守卫也没阻拦,抱着臂看戏似的目送两人走远。
一路上瑶哥将他走后醉云楼里发生的事细细说与他听,倒也不再觉得路长。
可没过片刻,刚到万华街东头的小巷里时,曲槐心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里平日虽说不是人声鼎沸,但也该稀稀朗朗有些人烟,现下四周却安静地吓人。
他们两个都穿的软底绣鞋,踩在地上几乎没什么响动,但身后总不时与他们步调十分相似的沉重脚步声,再听又隐约消失。
曲槐心心中不安更甚,他不禁抓紧瑶哥的袖子:“走快些。”
“走?你们想去哪儿?”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身着锦衣的男子缓缓走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只是今日他发丝梳得整齐,已没了当时的狼狈相。
是春江阁的花魁。
话音刚落,角落中就突然冲出几个身材高大的女子,古铜色的皮肤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泛着油光,有两个脸和手臂上还有几道狰狞的伤疤。
瑶哥绯衣衬着桃面,曲槐心一袭水纹白裙妖而不艳,美得各有千秋,直看得那几人摩拳擦掌,面上露出猥琐的笑。
他们被逼得越来越靠近死胡同口:“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了,我还以为某些人嫁进皇女府是山鸡成了凤凰,没成想刚进门就被人愚弄了一番,真是老天开眼了。”
“你想做什么?”瑶哥的声音抖得叫人听不分明。
“做什么?当然是找你算账。”男子的语调开始变得狠绝凌厉,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曲槐心,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今日我要让你们也体会体会被当众羞辱的滋味。”
他给了那几个女子一个眼神,她们立时像得了命令的疯狗一般按捺不住地扑过来,曲槐心一惊,连忙将瑶哥护在身后。
“小公子,看你这么细皮嫩肉的,我们肯定会温柔些的。”为首的女子鼠眼里露出色光,伸着黝黑地手就往他们这处捞了几把,但都被曲槐心堪堪躲过,心里顿时有些恼火,招呼着后面的女子一起涌上前。
“槐心,怎么办,是我害了你。”瑶哥吓得脸色惨白,嘴唇不住颤抖。
“莫慌,莫慌……”曲槐心虽口中安慰他,但心里也没底,修长的指节不禁用力握在一起。
这些人的攻势又快又猛,饶是他们灵活些,仍然有些招架不住,每每逃出去总又被逼回来。
两个男子力气微弱,几个回合下来,终究抵不过这些五大三粗的女人,眼看布满老茧的手快要碰到曲槐心的白色烟罗裙,吓得他无奈闭上眼,谁知一道劲气瞬间从耳畔掠过,女人弹指间被一掌震飞到老远。
随着一声惨叫,为首的女子轰然倒地,浑身发出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玄色的身影从一旁的红瓦上翩然落下,轻点在青石板上,却引动周身刺骨的煞气,玉冠下的墨发丝缕交缠,墨色的衣袂凛然翻飞,带出一股寒冽的冷香。
先前还很是猖獗的几人顿时泄了气,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弹一下。
锦衣男子见这场面有些慌乱,连忙想逃,却被女子一把抓了回来。
“是你!”曲槐心好不容易看清那人的脸后不禁惊呼。
玄色身影有一瞬的僵硬,但背对着这一侧也不容易叫人察觉。
“你是那日抓我上喜轿的人。”
女子轻吐一口气,还以为他真认出来了。
曲槐心一想起那日的事就恨不得用白眼刀子在她身上戳几刀,可转念一想今日她又救了自己,矛盾得一时说不出话。
锦衣男子被一把推到他们两个跟前,梳好的头发又乱糟糟地披散下来。
曲槐心抓住他背在身后的手,拉着他走到万华街上,见一旁有正在吆喝的卖艺人,还特地借用了她的锣狠狠敲了一记:“都来看啊,春江阁的花魁有多歹毒,琴艺舞技通通比不过醉云楼,竟想出这种害人的歪点子。”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那几个女人想趁乱溜走,却被玄衣女子一阵掌风扫倒一片,个个躺在地上哀嚎起来,看样子伤得不轻。
曲槐心望着女子好看的下颚线,忽然有些怔愣,说起话来也不甚流畅:“多谢……”
谁知女子仍旧面无表情:“无妨,行侠仗义罢了。”
第7章 不守夫道
又是行侠仗义?
她不会整天就守在万华街上等着多管闲事吧?
东街的人越聚越多,将他们一群人全围在中间。
许久不曾有这么大的热闹看,个个踮脚翘首望着,时不时还要评价上一两句,整个街上逐渐人声鼎沸。
瑶哥还没见过这种场面,登时有些紧张,在后头绞着曲槐心的袖口。
众人只见站在前面的男子眉目低垂,眼尾溜出一丝俏意,眼神却格外疏离,周身氤氲着淡雅兰香,一旁的女子玄衣威严,玉冠皎立,一黑一白,看着就与寻常百姓格格不入,不禁纷纷猜测起他们的身份。
消息不胫而走,有西街的人认出瑶哥后连忙跑去醉云楼报信,龟公还在教训新来的几个不听话的黄毛小子,一听花魁差点被人欺辱,连忙丢下手里的鸡毛掸,拍了拍腿就往外跑。
“让让!让让!”
拨开里三层外三层人海,这才瞧见缩在后头梨花带雨的绯衣男子,他心疼地直拍大腿:“瑶哥!槐心!”
走近一看,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个熟悉的面孔,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你们春江阁可真是有出息啊!自己生意不精,倒还请了打手动起我的人来了!当我们醉云楼没人是吧!”龟公上前就扯住锦衣男子的头发,痛得他嗷嗷叫唤。
躺在地上的几个打手见状想上来帮他,却被女子阴隼的眼神吓退。
许是觉得脸已经丢尽了,锦衣男子顿时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撒泼似的尖叫着挣脱龟公的手,一屁股坐到满是灰尘的地上,指着曲槐心开始骂街。
“曲槐心啊曲槐心,你如今可是嫁入皇女府的人了。”他披头散发地鬼叫道,“纵使在王府多不受待见,你也得守夫道哇!”
围观的一听,顿时开始窃窃私语:“原来是曲家那个……”
“是啊,怎么还跟青楼的人搅和在一起,真是世风日下。”
“……”
锦衣男子对这场面似乎挺满意,紧接着往曲槐心跟前挪了些:“你们看看,这才刚进门就跟个不知哪儿来的女子出来私会,正好被我碰见,我不过是想叫几个人给他绑回皇女府去罢了!”
顺着他所指方向,两人一黑一白站在一道,的确宛如一对璧人。
曲槐心在青楼里历练了许久,对流言蜚语已经能熟练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一旦牵扯到他人,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侧过脸看向女子,只见她紧抿着薄唇,眉宇紧锁,周身寒气乍现,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