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桃林的花谢过后,虽没了一簇簇粉色,枝杈间却挂上了一串串青涩的小桃子,看着也格外喜人。
昨夜没休息好,曲槐心刚准备补个眠,那个黝黑的小侍才刚出去不久又折返回来。
他一张嘴,一口牙白得晃眼:“公子,殿下让您去前厅。”
曲槐心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我去做什么?”
“这小的我就不知道了,您快些收拾收拾过去吧,王管事说一刻内就得到。”
不知道那个女人又打的什么主意。
才平复下来的心一下又绷紧,他有种预感,遇到她绝对没什么好事。
宫人簇拥着鎏金鸡翅木的八抬大轿到了府门前,护卫将门打开后,一行人未直接进来,而是派了一名下人进去通报,其余均肃列巍然在原地等着。
府中得了消息,在前殿侍奉的小侍通通整理好仪容,排成两队跪在门后请安:“恭迎贵君千岁。”
软轿纹丝不动,就连宫人也个个嘴角耷拉着没一点笑意,似在责怪里头的人不知礼数。
王管事笑着走出来抱拳道:“杨贵君千岁,让您久候了,殿下早已在前厅备好茶水,就等您进去呢。”
伸手打不了笑脸人,虽正主没来迎,但眼前人笑意盈盈的模样也显得分外真诚,为首的宫人无法,只能走到轿边细声询问了一句,得到轿内人的首肯后才点了点头。
“起——”
八个人蹲下同时将木杆抬在肩上,平稳跨过朱色的门槛踩到铺好的红毯上,一直挨到殿前的台阶口才肯停下来,仿佛一步也不想让里头的人多走。
门口的小侍们仍跪着不敢动,为首的宫人上前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露出红绿相间的华服一角。
“贵君。”
轿内的人应了一声,将手搭在他高抬起的手心上,稍有些岁月痕迹的手指上戴着翠绿无杂质的翡翠戒面,腕间两只红宝石对镯熠熠流光。
下来的男子牡丹锦履轻点地,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工蜀绣裙加身,婉丘髻上斜插着三支樱花玛瑙金球簪,从上至下雍容华贵不可一物。
曲槐心刚进主厅就被何浅陌一下拉到身边坐下,手臂环在他纤细的腰上,惹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宛如一瞬爬上无数蚂蚁,啃咬着他的皮肤。
“……”
还未开口,就见女子将食指抵在嘴唇上:“嘘……”
“杨贵君到——”
果然身后小侍一声通传,他回头,只见一个约三十有五的男子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走进门,头上发簪垂下的流苏整齐地微颤,周身红与绿的艳色相互碰撞,厚重却不庸俗,搭配精致的妆面贵气凛然。
那人一来,何浅陌终于稍稍坐正了些,朝他点了点头:“贵君。”
王管事连忙给对面的太师椅铺上软垫:“这是殿下特地为您备的蚕丝软枕。”
杨贵君上下打量几眼被箍在怀里的曲槐心,脸上没有一丝愉色,等宫人将袖子和裙摆整理好才肯给面子坐下。
“光天白日在人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犀利的眼神在曲槐心身上停下来。
何浅陌闻言不仅没松开手,反而将他往身边搂紧了些:“贵君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曲槐心的肩膀挨着她的心口,寒气氤氲间,能听见规律有力的心跳声。
昨夜的梦境又在他脑袋里不停重播,只是在怀里的从那十几个莺莺燕燕变成了自己,心里霎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连忙轻挣了一下,但没想到因为靠得实在太近,所以直接在女子身上擦过,玄色的锦袍下是稍软的触觉,与她平日冰冷的模样天差地别。
“你就是为了他才把若玟赶出去的?”杨贵君一脸嫌弃。
“怎么叫赶。”何浅陌伸出手在曲槐心脸上刮了一下,眼里染上暖色,“我多宠他,可他却背着我与府里的护卫私通。”
她指腹的纹路摩挲着他的脸颊,引他不自在地往后一躲,外人看起来则是男子眼角带着俏意钻进女子怀中,一副隐隐吃醋的模样。
“若玟虽跋扈了些,但绝不是那种人。”杨贵君似乎觉得看不下眼了,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人证物证都在,贵君叫我如何认得下他?”
“我听闻是有人在诟陷于他,不知是何居心。”他剜了曲槐心一眼,那神态与钱若玟如出一辙,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府里美人这么多,我可没那闲功夫去查证,看他与那护卫感情颇深,索性就成全了他。”何浅陌一脸不耐。
“你既然没功夫,那我替他做个主,你派些人风风光光将他接回来,咱们面上都好过。”杨贵君黑着脸,开始暗自给她压力。
“不接。”何浅陌摇了摇头。
杨贵君许是没想到她会拒绝,表情变得更难看:“你是要同我作对?”
“我哪敢有那心思,三皇女如今风头正盛,以后还得仰仗你们呢。”何浅陌觉着怀里的人身上有一股兰香,幽远又清丽,不觉靠近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肩窝,“若皇姐做了太女,可不能忘了皇妹我。”
听到太女两词杨贵君面上才回暖了些:“那你就将他接回来,哪怕就扔在后院不予理睬,否则他在外头日子实在不好过。”
“不接。”
“你!”
“我虽爱美色,但也是有原则的,已经出去脏了身的可不要。”
“你当真这么绝情?”
何浅陌正眼也没给他一个,而是喝了一口茶,径直附身下去堵住了曲槐心的朱唇,浓烈的兰香袭来,她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她……
曲槐心不禁凤目瞪大,直勾勾盯着她,一下子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后背又被圈着根本动弹不得。
“不成器的东西!”杨贵君见她实在油盐不进,气愤地拂着袖子站起身,“你留着这腌渍东西,早晚身子亏空埋到地下去!”
接着整个皇女府的人眼睁睁看着杨贵君威风堂堂走进去,最后却满脸怒气地冲出来,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跪在地上也抖成了筛子。
曲槐心一直强忍着不让女子撬开自己的牙关,如今见人一走,立马就用手抵在她身前,一下将她推开。
嘴上还有被压迫的感觉,她的唇冰凉,如冰水一般汲取他的温度。
这人果然轻浮又好色!
钱若玟刚被赶走,她就盯上了自己,还在人前做出这种事。
何浅陌见他如此抗拒,只好自己将这一口茶咽了下去:“都是嫁给我的人了,这么害羞做什么。”
曲槐心不语,只好跳出去离她好几步远,安静地立着等候发落,他不能在这时候引起她过多的注意。
“既是如此,那今晚便你来侍寝。”她轻描淡写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
男子立时怔愣在原地,在青楼这些年,他真是没见过谁脸皮如此之厚。
“你先行下去准备吧。”何浅陌见他这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忽然觉得十分有意思。
曲槐心捏紧手指,却一瞬慌起来,心也跟着扑通直跳。
他虽被强行嫁给她,可身子依然清白,是千百个不情愿将自己随便交给一个淫贼的。
谪仙般的背影仍清冷疏离,只是脚步却乱成了一团。
直到确认他已离开,王管事才走上前,表情格外严肃:“殿下,您到底是如何考虑的,现下着实不该与那人起争执,陛下若知道了恐怕……”
“不碍事,争就争了。”女子的眸子逐渐冷下来。
第14章 六皇女平生最怕的东西……
他今夜要侍寝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元琪都不知从哪儿听了来,风风火火从外头冲进屋子:“槐心哥哥!”
他跑得太急,小脸红扑扑的,嘴巴张着似乎有太多话要说。
但今日的曲槐心显然有些失常,这么大动静他也没点反应,仍是一脸呆滞地手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钱若玟真的被赶走了?”元琪眼睛本来就圆,里头还晶晶亮。
“嗯。”
“杨贵君来求情也没用?”
“嗯。”
“殿下说今晚让你侍寝?”
“嗯。”
嗯?侍寝?
曲槐心浑身一颤,凤目终于聚焦,目光落在比自己整整矮了半个头的人身上:“你身子好了?”
“早就没事了。”元琪敷衍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根本不想岔开话题,“殿下怎么忽然叫你侍寝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曲槐心就头疼,虽说这六皇女花心又轻浮,但几次接触下来,他并不认为她会像楼里的恩客那样好骗。
可若真的同她……
不行不行,光想想就觉着一阵恶寒,更何况前几日还是钱若玟躺在她身侧。
“槐心哥哥,你的好日子要来了。”元琪的脸上笑开了花,“后院的人可都眼巴巴望着呢。”
“你真觉得这是好事?”曲槐心不知道眼前这小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晓得“侍寝”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当然了。”元琪认真点头,“侍寝了就能住大院子,天天有牛乳喝,出门就能去大水塘旁喂红鱼,卉苑就有很多大红鱼,个个养得肥肥胖胖,含霜哥哥还说什么时候趁他不在去偷两条出来煨汤喝。”话了还应景地咋了咋嘴,“也不知道那大红鱼是什么味道。”
看来他是真不懂。
曲槐心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天色越来越黑,四处变得昏黄。
今日已经是第三次瞧见面前这个黝黑的小侍,他仍是那副熟悉的笑脸:“公子,请您先沐浴。”
元琪一脸坏笑地朝他眨眨眼睛,识趣地直接往外走,那眼神仿佛木桶里已经不是水,而是一锅白花花的锦鲤汤。
青衫褪去,漂着夜来香花瓣的水温度刚好,隐约散发出一股旖旎的气味。
看来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贼船,想回头就没那么容易了。
磨磨蹭蹭一个时辰,本就白皙的手指都生了皱,曲槐心这才认命似的换上一身素白长裾,青丝也只随意披散着,却更是一番清水出芙蓉之姿。
巳时一到,果然外头就来了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小侍,说是要领他去六皇女的寝殿。
两人刚出桃林,却从背后幽幽飘来一抹惨白的身影,双臂下的袖子还是一缕一缕的碎布条,齐腰长发把正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悄无声息地凑到曲槐心耳后,幽幽传来一句:“你真想去吗?”
曲槐心冷不丁地站定,回过头去,只见蒹葭的脑袋垂在他肩头,青丝遮着眼睛,只剩下嘴角微微翘着。
“你别这么笑,怪瘆人的。”他向着桃林旁的一个角落瞥了一眼,示意蒹葭去那处说话。
蒹葭平日许久未与人接触,现下只是想友好一笑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被说成瘆人,不禁嘴角抽搐了两下,有些沮丧地垂下头,跟他走到一边。
那一处南边正巧有两棵高过头顶的树干,将两人与那小侍隔开,那人的位分应当比曲槐心院子里的高不少,眼力见十足,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只提醒他们快些就规矩地站在原地等候。
“你有什么法子?”曲槐心忽然觉得他虽行事怪异,但脑子可能算几个里最灵光的。
蒹葭不说话,惨白瘦削的手指从袖口里掏出一节青竹,开口处被蜡紧封着。
曲槐心接过想打开,却被他拦住:“蜡封坏了就合不上。”
“里头不会是毒吧。”
那人好歹也在万华街上救过自己一回,于他也算是有恩,他也不想害她性命。
“死不了。”蒹葭面无表情地说。
见他们磨蹭许久,那小侍终于忍不住开口催道:“公子好了吗,可别误了时辰。”
曲槐心虽心中还有顾虑,但想着他既然救了元琪,应当不至于乱来,便姑且将那青竹节收了起来,万不得已再拿出来用。
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以往灯火通亮的卉苑现在连个人影都难见到,平白多了几分凄冷,等到了寝殿时天色也已全然黑了下来,一轮皎月悬在正上方,朦胧幽明。
白纱帐被两根锦绣金罗缎拢起,露出里头宽敞的大床,锦被上竟是素雅的凌霄花图样。
“公子请在此处等候。”小侍福了个身,放下纱帐遮住了他的影子。
偌大的寝殿内只余下他一人,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见,四周壁上的烛火嗤嗤冒着烟,引得他心跳飞快。
不过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
“哒——哒——”
逐渐清晰,宛如踩在他的心口上,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一双手掀开纱帐,玄色的衣袖隐有金丝暗绣,冷冽的气息偷偷卷入殿内,烛焰也跟着摇曳不已。
何浅陌进来时面上略有疲惫之色,径直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一饮而尽。
曲槐心脑海中想象到了无数场景,可偏偏没有这一幕,站在一旁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许是真的口渴了,女子连饮数盏,喉间滚动,不时发出轻微声响。
良久,她仿佛才看到身边人,朝旁边的凳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
曲槐心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脸戒备地只坐了一半,估摸着离她最少有一臂远。
“我难道不是你醉云楼的好友?为何如此拘谨。”何浅陌没逼近,仅仅是坐在远处有些好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殿外偶有下人经过的动静,将皎月的银晖挡住,黑影一闪而过。
女子余光了然,转头已变了副面孔,嘴角笑得格外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