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照常举办,只是这注定是一场没有新娘和新郎的婚礼,宴席上众宾客照常饮酒吃喝,对于没有出现的新娘新郎,他们虽有疑问但谁也没有开口询问,能够应邀前来出席婚宴的,都是亲近之人,自不会不识趣。
启明是在小寒峰南苑的桃树林找到姬晏的,他找到他时,姬晏正枯坐在一株开败的桃树下,他阖着双目,脸上表情平淡无悲无喜,青莲剑横放在他膝前。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他看破红尘生死,想要自寻短见。想想这家伙的遭遇,就连启明都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有点惨。或许应该把有点这两个字划掉,惨,惨绝人寰的惨。
“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启明走了过去,将一坛酒丢给他,在他身旁坐下。
姬晏接过他丢来的酒,扯开酒塞,仰头大口灌下几口酒,汩汩流出的酒液打湿他胸前的衣襟,他将酒坛随手放在一旁地上,沉默不语。
“不要这么一副被抛弃的样子,林师妹也不是故意的,她也是身不由己。”启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这个局面你不是早有准备?”
林毓秀并非是此世中人,她的来去皆不受她自身控制。
如今无非是最坏的结果发生了而已。
许久之后,姬晏哑着嗓音说道,“我在决意求娶师妹时,便已有觉悟。”
启明看着他,安静的等他继续说。
“但当它真的发生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也只不过是个凡人。”姬晏说道。
启明叹了口气,“人活在世,皆是凡人。”
他伸手拍了拍姬晏的肩膀,“来,喝酒吧!一醉解千愁。”
这个时候说再多也是无用,言语的力量无法缓解心头的伤痛,不如大醉一场,发泄出来。
一夜宿醉之后。
次日,姬晏恢复如常,至少表面看着是如此。既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伤心欲绝,表情平静冷淡一如既往。
“有些人的伤痛藏在心里,这孩子是真的伤了心。”文瑛道人叹气说道,“造化弄人。”
一声叹息。
这一次,姬晏没有再去满世界的寻找师妹,他留守在天问宗,等着师妹归来。这是他和林毓秀无言的约定,“下一次,换我来找师兄吧,师兄只要待在原地不动,等我回来就好了!”
姬晏答应了,所以他留守在天问宗,等着她回来找他。
时间便在姬晏的等待中,一年年过去了。
无数个春秋,小寒峰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埋在地下的新酒早已成了醇厚陈酿。
启明提着一坛酒来毓秀峰找姬晏喝酒,两人坐在竹林的凉亭内,他捏着一个酒杯,笑吟吟说道:“这酒可是我从师尊的酒窖里偷出来的,到时候师尊若是发现,你可得替我挡挡。”
姬晏无声喝着酒,没说话。
启明早就习惯了他这幅样子,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说来奇怪,我总觉得你我有个师妹,不是天石心。可是显化师叔分明只收了你一个弟子啊?”
姬晏捏着酒杯的手顿住,他抬起头眸光盯着前方启明,“你说什么?”
启明见他这个样子愣了下,然后笑道:“怎么?莫非师弟也觉得你该有个师妹?”
“……”
姬晏看着启明脸上的神色,他不像是作伪,他也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姬晏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这个世界在遗忘林毓秀的存在。
与其说遗忘,不如说清除。
林毓秀就像是侵入这个世界的病毒,世界的杀毒软件启动了,开始清除一切有关于林毓秀的痕迹。
修士们开始逐渐遗忘她的记忆,记载她事迹的相关书籍也凭空消失,所有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被清理,直至再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姬晏意识到,她不会回来了,世界拒绝了她。
她没有可能再回到他的世界,他们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此世与彼世。
姬晏不信命,也拒绝去相信。
他无法接受没有林毓秀的世界,也拒绝将她遗忘,最可怕的不是失去你,而是忘记我曾爱你。
不屈服于命运,拒绝接受这个结果的姬晏,行动了起来。
他首先去找了惊寒天君,他问惊寒天君,“师伯可还记得师妹?”
惊寒天君看着他,说道:“我想你也该来找我了,有关你师妹的记忆近日越发模糊,或许不久之后我便会将她彻底遗忘。”
姬晏闻言,目光望着他,“还请师伯指点迷津!”
惊寒天君看着他,“你当真要如此做?”
“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忘记或许并非是一件坏事,无知无觉无伤无痛,以你的资质不需多久便可飞升上界成仙得道,不受人世拘束。”
姬晏目光坚毅的看着他,没有丝毫动摇,“那并非是我所求,我所求一直都未变。师妹于我,是道。”
“我无法舍弃我的道。”
“道吗?”惊寒天君看着他许久叹气道,“我明白了。”
“我翻阅典籍,在一本上古杂记中曾记录了一则轶事,曾有后世之人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与过去之人结下缘分。不属于此世的后世之人终回到了她的世界,消失在此世。所有有关她的一切都被抹除,所有与她相识的人,都遗忘了她,唯独一人除外。”
“此人,乃是一名无情道修士,无情无欲无爱无恨。多年后,此修士偶然再遇到那名曾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之人,方才知晓这一切原是天道规则,不是此世之人无法容于世界,终于回归她来之地。”
惊寒天君讲完这则轶事,看着姬晏说道:“天道为防止乱入此世之人,对此世平衡造成破坏,改变既定的过去,因此才会抹除你师妹的存在。凡是有情有欲有思有想之人,都会遗忘她,唯独无情道修士除外。”
“或许这是因为,无情道修士无爱无恨,天道认为其无害,方才会将其漏过。”
姬晏听闻之后,伫立在那许久。
许久之后,“我明白了。”
“多谢师伯。”他道了谢,转身离开。
惊寒天君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毓秀峰。
姬晏回去毓秀峰,在凉亭内枯坐了一宿。
他抬头仰望着远方天际高悬的明月,月光明亮凄清,偶有星子划过夜幕很快消失不见。
一夜枯坐,他做出决断。
次日,姬晏前去寻找天石心。
他见到天石心,开口便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林师姐。”
天石心抬眸看着他,眉目微蹙,她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天麒师弟,启师兄他们都不记得了林师姐。”
姬晏闻言,顿了下,然后将事情原委与她说了一遍,包括惊寒天君那番话。
“我无法忘记你林师姐,不能忘情谈何无情。”姬晏看着天石心,“你可愿意替我记着她?”
天石心听后,毫不犹豫说道,“我愿意!”
“你不必如此快做出决定。”姬晏说道,“转修无情道非是小事,你可再深思熟虑一番再回答我。”
天石心表情坚定,“我的命是林师姐救回来的,我本不懂情,是林师姐教会我何为人情,何为活着。”
“她曾为我舍命,我亦想为她做些甚么。”天石心看着姬晏,眸光毫无动摇,“我是最适合的人。”
她是天生石心之人,无情无欲无爱无憎,遇到林毓秀方才识得人间情味。“我对林师姐的情谊,绝不输给你。”天石心对姬晏说道,“请不要怀疑我。”
因你生情,为你舍爱。
姬晏看着她半响,“好。”
他看着面前露出笑容的少女,不由地想到,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因果命运,师妹当初救下天石心,凭心而为。善心种善果,如今天石心成为了师妹归来重要的一环。
天石心去找惊寒天君,表达了她的意愿,“弟子决意转修无情道。”
惊寒天君看着她半响,说道:“你确是修行无情道的不二天才。”
“你可明白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他话锋一转说道,“无情道是一条孤寂舍弃一切的道,一旦踏上便再未有回头路。”
天石心抬眸看着他,“一直以来承蒙师尊不弃,弟子决心已定。”
“绝不后悔!”她神情坚毅,眼中闪烁着明亮而坚定的光。
惊寒天君看着她,“我明白了。”
“去做吧。”
天石心转修无情道,这只是个开始。
在这之后,姬晏为与林毓秀的重逢,为她的归来,做了无数的事。
林毓秀曾与他闲谈之际聊过她后世的经历,尤其是其中一些有他有关的事情,她都毫无保留的如同说笑般都告知了于他,“你看,我们很有缘呢!”
如今想想,师妹她是否早有预料,料到今日之局面。
姬晏去寻了天问宗的掌门,提出要修建一座传承塔的主意,“道统传承素来是重中之重,战乱变故天灾人祸,谁也无法预料,或许哪天便断了传承,徒留遗憾。”
“因而,我提议修建一座传承塔,不分出身根脚,凡是飞升上界得道成仙修士,斩一化身,化身可入塔内,等到有缘人传承道统功法,造福后世修界。”
这一提议得到了天问宗掌门的高度重视,在过去的那场魔族动乱天地浩劫中,不少小宗门世家灭绝了道统,断了传承,实在惋惜遗憾。姬晏的提议若是行得通,确能保证传承不断。
“你这提议不错,但此事非我一宗能够决断。”天问宗掌门说道,“还需与其他宗门商议才行。”
姬晏说道,“劳烦掌门了。”
天问宗掌门召集其他八大宗门和各大世家,就修建传承塔一事展开商议。传承在修建是重中之重,头顶大事,哪个宗门世家不希望自家道统能够传承下去,千秋万代不朽?
所以,几乎没有什么阻拦的,姬晏的这个提议便通过了。
接下来便是传承塔修建位置的选址,姬晏见通过了便不再管其他,放手让他们去做。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林毓秀直到正魔大战结束之后,依旧没有属于她的本命剑,诛魔剑不过是她惯用的佩剑而已。姬晏曾提出要替她铸造本命剑,林毓秀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将真相告知了他,“机缘巧合,我在万年后曾得了青莲剑仙遗留下来的青莲剑,将其作为本命剑。”
“不过我穿越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带着青莲剑,可能是因为同样的东西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个时空吧。”林毓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并且还好奇问师兄,“师兄,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舍弃你的本命剑呢?”
那时候,姬晏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不管林毓秀怎么追问,他都避而不答。当时,他心下隐约有所猜测。
直至今日,他才着实了那个猜测。
根据林毓秀所言,姬晏找到了青龙沉眠的遗地。
他提着青莲剑,闯入其中。
惊扰了沉眠中的龙神,“闯入者,你为何而来?”
姬晏看着前方横卧在鲜花与碧草中的巨大青龙,“阁下,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青龙碧绿的眼眸注视着他,“若那是个有趣的故事。”
姬晏便将他与林毓秀的故事缓缓道来。
“我请求阁下允许我将青莲剑留在此地,等待万年后我师妹前来取走它。”他对龙神说道。
青龙注视着他,缓缓说道:“吾非虽人修,却也知道本命剑对于剑修而言关系重大,你当真愿意舍弃它?”
“我来此之前,便有觉悟。”姬晏神色不见丝毫动摇,“这世上总有某种存在重于生命。”
“这确是个有趣的故事。”青龙说道,“吾允许你。”
“多谢。”姬晏说道,然后毫不犹豫斩断了他和青莲剑之间的联系,他发出一声闷哼,鲜红的血迹自他唇角流出,脸色瞬间苍白,手中那柄青莲剑也瞬间光芒暗淡下去变得腐朽破旧,上古神兵仙剑宛若一柄破铜烂铁。
姬晏是空着手离开青龙遗地的,他离开时周身气息虚弱,脸色苍白,咳血不断。
剑修舍弃本命剑,斩断与本命剑的联系,无亚于一记重创。
离开青龙遗地之后,他又马不停蹄的赶去下一个地方。
林毓秀曾和他说,她曾经去过藏云秘境,那里有一座青莲剑仙的遗迹,她曾在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有你的信,和其他的一些东西。”林毓秀对着他取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师兄原来你也会写那些话。”
不过她始终没有说,信上写了些什么。
姬晏曾在深夜里,坐在桌前许久,拿着笔,对着空白的宣纸,许久许久之后,直到天快亮了,他方才动笔,写下了这封信。
连同那套林毓秀无缘穿上的嫁衣凤冠霞帔珠钗首饰,他将信与这些一同藏在了那座青莲剑仙的遗迹内。
这并非是后世所流传的剑仙的传承遗迹,仅仅只是一个男人的思念之地,希望有一日他的思念、他的情思能够传达给他心爱的人,他深深的恋慕深深地思念着心爱的女子。
怀抱着这样的思念与恋慕,等待着重逢之日。
……
……
做完这一切后,姬晏回去了天问宗。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姬晏去寻找了天石心,一身雪白道袍的天石心看着冷漠而不近人情,冰霜覆盖着她美丽的脸颊,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转修无情道的天石心,越发的冷漠,亦越发的无情,在她的脸上再难看到情绪,她越来越像一座美丽的冰雕美人。
“姬师兄。”天石心对着他颔首。
姬晏取出一幅画交给她,“时机合适之际,将它交还给我。”
天石心没有多问,收下了这幅画。
等到姬晏离开之后,她才打开这幅画,画上赫然是一女子画像,灼灼桃树下,那个女子笑靥如花,明媚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