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黎进了房间后,便直奔桌边,放了一应符纸符笔和符墨在上面,再审视屏风一番,沾墨提笔,在六面的屏风上刷刷落笔。
虞兮枝托腮坐在床边,看着江重黎落墨急挥,屏风却还是君子六艺的普通屏风,若是别人看来,只会觉得江重黎的笔怎么画不出墨,难道是对着空气乱划。
但虞兮枝既然也是符修,自然能看出,江大师姐这寥寥几笔,便给这个房间上了重重结界,再缭绕了许多符意在其中,若是有人擅闯,便是一步一炸,连续三炸后,若来者依然要向前,便连这房子一起炸了。
如此布置一番,江重黎这才满意落笔,回头看向虞兮枝,正要说什么,却先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睛,不由得一愣:“我的符意刺到你了?不应该啊,还是你被我这炸天符吓到了?”
虞兮枝便是有再多的心绪,也被江重黎这两句驱散而去,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符?炸天符?”
“嗯。”江重黎丝毫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问题,拍了拍手,将那只济闻真人宝贝无比的太微符笔随手向桌子上一抛:“谁敢闯这里,保证丫的被炸到天上。”
虞兮枝看着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江重黎,觉得这位师姐路子很野。
路子很野,符意也很野。
野到让人兴致勃勃,也有些手痒痒。
江重黎这样一打岔,虞兮枝也忘了刚才的情绪和心事重重,一时兴起,也拿了天照笔出来:“那我也来添油加醋一番,可能借师姐符墨一用?”
江重黎眼睛一亮,她看着虞兮枝手中的笔:“你给我看看你的笔,我就给你借我的墨。”
两个人在房间里即兴创作,符意与符意碰撞在半空中,江重黎既然用了她的天照笔,虞兮枝便也不客气地抓了太微符笔试了试。
两个人在房间里不亦乐乎,两边隔壁的师弟师妹们却都有些莫名坐立不安,不自觉地默默远离与她们房间相隔的那堵墙,总觉得那间房子里好似在酝酿什么可怕的事情。
众人都想要敲门去看看一二,然而师弟们自然不敢,师妹们也不敢,是以两边的人竟然不约而同迈出了房门,借口要去月下练剑,出了客栈的们,再双双在客栈后的小院子里萍水相逢。
黄梨便住在虞兮枝隔壁,他与那位琉光峰名叫曹河的师弟不太熟,他也不是会主动搭话的性格,眼看对方似乎也无意理睬自己,便自行去了一家面馆尝面。
曹河当然感到了隔壁莫名危险逼人的符意,再想到江大师姐昔日里在琉光峰的战绩,只觉得自己跑出来无疑是明智之举,而在此花前月下,还能见到两位师妹,竟然似乎也不错。
两位师妹中,一位便是纪家大小姐纪香桃,另一位则是同样来自琉光峰的孙甜儿。
纪香桃显然对孙甜儿拉着她出来的举措有些不满,人都走到庭院中了,却还在说:“孙甜儿你这样不就等于你怕了吗?咱们剑修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露怯的!便是有怯,也要藏在心底!”
孙甜儿“哦”了一声,然后道:“那你自己回去吧。”
纪香桃语塞,她不懂符,却知道什么是杀意。虽然那杀意不是冲着她来的,但却莫名十分危险。
曹河没想到两位师妹里,有一位是相熟的孙师妹,另一位赫然便是他心仪许久的那位纪家大小姐。
少年酝酿片刻情绪,鼓足勇气,便要上前开口。
却听到一道温润声音先于他开口道:“几位仙子怎么这么晚还不去歇息,如果楚某没记错,明日便是比剑大会了吧?”
屋檐高墙上悬着昏黄灯笼,洒下一片光晕,又有月色影影,而出声那人,恰站在一半明亮一半阴影之中,那人眉眼并不多么出彩,但这样开口抬眸时,他的五官便好似被这样的光彩点亮,变得生动夺目了起来。
“你是谁?”纪香桃在一瞬间有被那样的五官惊艳到,所以纪大小姐竟然先开口搭理了一句。
“在下是这间平莱客栈的掌柜。”紫衣常服的青年向前一步,便从那阴影下走了出来,再向纪香桃和孙甜儿一礼:“若是两位仙子住得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也可以告诉楚某。”
“不习惯的地方?那可多了去了。”纪香桃高傲地笑了一声,这样故意接近她的人实在是太多,是以她自觉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意图,语气自然也带了几分刁难:“我睡时要点磐华沉水香,房间里要有南海鲛珠替代现在的灵石灯,屏风也要换成八开的小叶紫檀,上面要带白雨斋前任斋主画的符。暂且就先这么多吧,如果还能想起来什么,以后再跟你说吧。”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扫了站在那儿的楚扶一眼,却见青年听她一连串地说出这些价值连城的难寻之物,却依然眉眼沉静,面上带笑,又觉得有些无趣。
这种小村子里的掌柜,怕是连自己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纪香桃顿时觉得自己的刁难像是落在了棉花上,打了个哈欠,怏怏地扯了扯孙甜儿:“算了,走吧,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道理我都懂,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嘛。”
孙甜儿又看了站在那儿的楚扶一眼,总觉得好像哪里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来,便也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两人很快绕过墙角消失不见,楚扶这才直起身,转头看向一侧的曹河,突然开口道:“你都听到了?”
曹河不自觉吓了一跳,他明明不是偷听,而是一直正大光明地站在之类。可这楚扶这样一句,却让他倏而有些心虚。
“听到又怎么样?”曹河下意识反问道。
却见那紫衣青年含笑看向他,眼神淡淡,却好似能一眼看穿他的内心:“你既然心悦于她,她想要这些,难道不应该为她找来吗?”
曹河愕然:“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哦?是我看错了吗?”楚扶似是也有些讶然,顿了顿,饱含歉意地向曹河一礼:“是我僭越了。”
他这样一来,曹河纵有千百脾气也总不好打笑脸人,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风吹过庭院,拂动院中许多枝叶与草长,再吹动屋檐上的灯笼。
于是地面的影子便也跟着灯笼的摇晃开始一并晃动。
一时之间,宽阔庭院中,光明在摇,阴影也在摇。
紫衣青年含笑目送曹河的背影,再一步退入摇曳的阴影之中,再顺着长廊一路走出去,恰遇见刚刚忙完这一众事宜,有些疲惫地坐在长亭之中,想要独酌两倍的沈烨。
见到沈烨,楚扶便依然只是那眉眼普通的青年,好似方才抬眼间光华璀然之人并非是他。
沈烨没有与散修分享自己手中琼花玉露的想法,见他来,也恰喝完杯中最后一滴酒。
放松而已,翌日大赛在即,他自然不会贪杯。
“楚兄。”沈烨懒散冲他一点头。
楚扶向他虚虚一礼,再笑吟吟道:“祝沈兄明日得偿所愿,一剑动天下。”
沈烨挑眉:“少献殷勤,说吧,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也想去比剑谷看看。”楚扶嘿嘿一笑,压低声音:“沈兄你也懂的,我们散修平日里哪能见到这种比赛,我也想去看看五派三道的剑,说不定我的修为也能再进一层呢?”
沈烨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想去就去呗,明日我找个牌子给你。”
顿了顿,他又掀起眼皮,眼中带了警告之色:“只是看看。”
楚扶笑意更深,礼也更深:“只是看看。”
第146章 “那便等你回来。”
虞兮枝和江大师姐就这么围着个屏风涂涂抹抹写写画画, 等到感觉灵气有些枯竭,整个人有了疲惫感的时候,再回过神, 竟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夜。
江重黎力竭地一扔笔,大咧咧地往自己的床上一躺:“不行了不行了, 我睡一觉,一会儿还要去比剑大会, 你也歇着啊。”
少女睡觉自然没有什么粗重的动静,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这样隔着屏风, 已经消弭去大半, 若是虞兮枝还嫌吵,只要浅浅一层隔音符便可以彻底让自己的睡眠环境安静下来。
但如此入眠后,对虞兮枝来说, 已经像是从喧嚣到极静,让她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无所适从。
江重黎灵气耗去大半, 虞兮枝其实除了有些疲惫之外,灵气倒没有不支, 不过她也象征性地拿了几块灵石和妖丹出来放在了身边, 想了想, 又蹑手蹑脚绕过去,给江重黎身边也放了些,再重新躺了回来。
床不算多软,却也挺舒服,修仙之人其实睡不睡都无所谓, 虞兮枝躺在上面,有些倦, 却了无睡意。
窗外漆黑中有了一丝浅浅的微白,极远的地方好似有些鸟鸣,又有晨间露水滴落的声音入耳,她仔细听着,方才被江重黎打断的心绪便又在这微露浅鸣中重新悄然升腾了起来。
虞兮枝想了想,想去摸一张传音符,对着那张符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起头,要说的太少,只有寥寥一句,却不敢开口。
如此纠结片刻,她的手也无意识地在芥子袋里晃了晃,竟然碰到了一张一直在闪烁微亮的传音符。
虞兮枝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传音符的已经在她触碰后点燃,再有声音传了出来。
“都还顺利吗?”
是谢君知的声音。
虞兮枝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向着屏风那边看了过去,却见江重黎只是翻了个身,显然已经睡熟了,并没有听到什么,她这才稍微放下了心。
可因此而起的心跳却难以平息。
一片寂静中,那样的心跳甚至好似比江重黎的呼吸声更重。她正在想着谢君知,谢君知的声音就突然这样在一片幽静中响起,虞兮枝不免有种莫名被抓住的心虚感。
可她却又忍不住回味了一瞬谢君知方才的声音。
他是什么时候给她发的传讯符?是她和江师姐有些忘我地在屏风上涂抹的时候吗?
是因为……他觉得她理应已经到了此处,却一反常态,竟然没有发传讯符给他,所以他才左等右等,旋即给她发了这样一句吗?
虞兮枝又慢慢躺了下去,就这样攥着传讯符辗转到了天明,竟然也短暂地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梦里她就像此时此刻这般躺在床上,睡得香甜,而谢君知就坐在她的床边,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能感受到他在看了她许久以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再与她十指相扣,最后再慢慢俯下身,向她靠近。
她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能感觉到他这样俯身时,长发从鬓侧滑落下来,打得她脸上微痒,却无法睁开眼,也无法有任何动作。
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他的气息一寸寸落下,最后悬停在距离她还有几寸的位置。
沉睡的少女呼吸依然平静,心跳却越来越快,谢君知就这样停了片刻后,突然低低笑了一声,抬起一只手,虚虚按在了她胸口:“你心跳声好大。”
虞兮枝吓了一跳,猛地醒了过来。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窗外有许多人走动的声音,还有些晨练的剑声呼啸,又听到易醉咋咋呼呼地喊了句什么,惹得旁边几个少女一阵笑声四起。
虞兮枝躺在床上,有点恍惚地睁着眼,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口,果然心跳依然很快。
她一边心想果然好像很大声,一边暗骂了一声自己,怎么做这种梦,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回味了一遍,最后骂了一声梦里谢君知,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
天色既然已经大亮,距离比剑大会开始便也不远。
虞兮枝起身捏除尘诀,想了想,再洗漱一番,江重黎也醒来了,两人互相点点头,再出房间,便已经是对手。
从平莱客栈到比剑谷还有一段距离,按照前一夜的安排,所有昆吾弟子都要在平莱村头的空地集合,再一并御剑去比剑谷。
虞兮枝出来的时间还偏早,恰遇见黄梨急冲冲从客栈外面进来,见到虞兮枝,顿时眼睛一亮,拉着她就向隔壁去,一面道:“我好说歹说才让掌柜同意我做几碗面,老程和易师兄都在那边了,就差你了!”
他边说,边已经几步到了面馆门口,门帘恰被易醉挑开,少年笑吟吟挥手道:“快来,吃碗热腾腾的面,今天好出个漂亮的剑!”
他边和虞兮枝一起往里走,一边好似已经完全忘了前一日的事情,神色自然道:“诶,对了,你给小师叔说了吧?我们已经安全到这边了。”
虞兮枝神色微微不自然了一瞬,但很快正色道:“说了说了。”
“哦,那就行。”易醉递给她筷子,再取了一双公筷,自然而然给她碗里捞了几片肉过去:“免得小师叔担心。”
大家大口吃面,热气沾染在睫毛上,有点微湿,黄梨的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此埋头恍然间,竟然身在异乡,也有了一种尚在千崖峰的感觉。
虞兮枝边吃边惦记着易醉的话,而易醉不知为何,今日吃面竟然有几分斯文,是以一桌子人,其他几人等不住,都已经擦了嘴出门,桌上便自然只剩下了易醉和虞兮枝两个人。
人多的时候自然没什么,这会儿虞兮枝看着慢条斯理吃面的易醉,疑惑道:“你这是……吃给谁看?”
易醉竖起一根手指:“嘘,别问,问就是有缘人,当然,最主要是或许会被吃面的我吸引的有缘师妹们。”
最后这个“们”就很灵性,虞兮枝不免又想到了早上刚醒来的时候,易醉说了句什么后,响起的一片少女笑声。
她顺势扫了一圈整个面馆,只见到了包着头巾的大婶和吃到一半剔牙的山野大叔,一言难尽地收回目光,再看向易醉的时候,难免思绪又飘到了昨日的对话。
旋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怎么知道,小师叔是亲手拉我入剑冢的?还有其他一些事……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易醉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嘴了什么,顿时被一口面汤呛住,脸色不自在了片刻,才小声道:“别告诉别人啊,是……是橘二告诉我的。”
“……易醉,你出息了。”虞兮枝痛心疾首地看着他:“都学会甩锅给小猫咪了。”
易醉:“……不是,真的是橘二!小师叔养的小猫咪还能真的是小猫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