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之上几位宗主之间的风云涌动并无人知晓。
虞兮枝此前虽然一直默立于领域之中,看似一动未动,实则剑气一直都隐秘地流转于她周身,若非如此,那些释文经义许是早就已经打入她的神魂之中了。
再在这样的强压之下敲锅拔剑,消耗自然极大,所以此刻也颇有些气喘吁吁。
但她握剑的手却依然极稳。
虽然空海僧人看起来状态极不好,但她对渡缘道的功法知之甚少,想来此人在伏天下便能构筑出这样的领域,其人天纵奇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渡缘道的心法功法有独到之处。
所以虞兮枝时刻防备着对方还有什么后手。
空海僧人的目光从无念瘴锅上移开,再落在她手上,最后才与她对视:“你可知无念瘴锅此名从何而来?”
虞兮枝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此锅原名瘴锅,无念二字,乃是此锅在我渡缘道无量山上听了百年的经后,我师父赋予它的。”空海僧人的声音有些枯哑,便如同此刻他的脸色一般黯淡:“你知道,所有灵宝的起名都并非只是一个代号那么简单,名字本就带有一定的意义。”
“一个人喊它无念,自然没有用处,但当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一口无念瘴锅时,它便只能无念。”空海继续道,再一声叹息:“但你用剑气敲它,它便会开始有念,长此以往,便是听了这百年的经文,瘴锅却也还是瘴锅。”
虞兮枝垂眼看了一眼手中怎么看都平平无奇的黑锅,心道若是这锅真的那么凶那么危险,恐怕当时早就将其中的那只黑蛇吞噬了。
要知道,今天可不是这锅第一次被敲,第一次见到这锅的时候,锅就已经被程洛岑敲了几下。
但她脸上却也还是浮现了一抹微笑:“我知道了。”
空海露出了有些欣慰的笑容,勉力伸出一只手。
虞兮枝愣了愣:“什么意思?”
“既然虞施主明白了小僧的意思,就将此锅归于渡缘道,再听百年的经吧。”空海宣一声佛偈,满目慈悲地看向虞兮枝。
无念瘴锅显然在她手中微微一抖。
到底是已经认了主,无论这锅究竟有念无念,这其中的有与无又有何区别,锅与她在此刻自然有些心意相通,便如同方才空海观自在领域起,她便感受到了锅子的躁动一般。
灵宝既然有灵,便好似是自己的宠物。
她自然要护着,哪有对方说要,就给出去的道理?
于是虞兮枝默不作声地收起了锅:“恕难从命。”
空海一怔,显然有些焦急:“此中利弊,小僧都已经与你说清楚了……”
“既然你已经认输,便早点去疗伤吧。”虞兮枝指了指一侧:“医疗组在那边,需要我帮你喊也是可以的,天色已晚,距离酉时也不远了,你如此实力,不入前十,未免可惜。”
“……小僧被破领域,道心有损,恐怕接下来的比赛不便参加了。”空海僧人苦笑一声,他再深深看一眼虞兮枝:“虞施主真的不愿意给?”
“相信你不会强迫我给你。”虞兮枝接住他的眼神,剑气兀自流转,仿佛不透风的墙。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希望虞施主莫要觉得小僧嗦。”空海僧人努力喘息,再慢慢支起身,将唇边血渍擦掉,他本就是温和且眉清目秀的长相,但这一擦,殷红的色泽便沾染在了他的唇畔上。
于是那张带着悲悯之色的面容顿时变得生动了起来,而这份生动,既然来源于血,生动中自平添一份妖异。
这样的妖异让虞兮枝想起了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她静静看了空海僧人片刻:“好巧,我也有一个……不,一些问题想要问。”
空海僧人做出“请”的手势:“虞施主先说。”
“你可知一个名叫长泓的和尚?”虞兮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听说他已经叛出渡缘道,那么请问渡缘道何时去清理门户?”
空海眼神微顿:“虞施主果然见过长泓。他确实是渡缘道的弃徒,只是……我宗门尚且未曾有过清理门户一说。”
“不错,不仅见过,还有许多过节。”虞兮枝颔首,再冷笑一声:“若是你们没有计划清理门户,我代你们去也未尝不可,我不知道他与渡缘道之间有何渊源,但总归曾经是你们的人,如今便算是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顿了顿,她抬眼问道:“那么,你的问题呢?”
“小僧想问,虞施主方才最后一剑的名字。”空海僧人认真道。
有晚风徐来,领域之中不知时光,虞兮枝如今回忆,只觉得好似自己在其中只过了一瞬,可她又分明在其中听了千千万万遍经文,再去看天边,已经夕阳西下。
酉时将近。
四野依然有剑声鼎沸,尤是这末了之时,才更有许多弟子殊死一搏,只求晋级。
但对于虞兮枝来说,既然时刻将到,胜负已分,自然不用像之前那般防备。
于是少女反手收剑,一声铮然,她摩挲了一下剑柄,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应道:“江梅仙去。”
空海脸色骤变,竟然好似比方才领域被破时更加震惊,他怔然看了虞兮枝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此前他情绪一直淡淡,便好似此人真的已经从人间烟火和凡俗红尘中超脱而去。
而此刻,他双唇殷红,笑声带嘲,又带叹息。
“原来是江梅仙去。”空海笑了几声,再咳嗽几声:“那确实斩得了我这领域中的千万释像。”
他已经强弩之末,却还认真向着虞兮枝微微躬身行礼,再转身跳下比剑台,背脊笔直,金刚伏魔杵剁在地上的声音却极响,极大,显然每一下都很吃力。
“空海,回来吧。”怀筠真君终于让开了路,了空大师也得以从高天之上俯身,向空海伸出了手。
空海双手合十,一并向额头的方向伸去,指尖堪堪触及了空大师的手指时,红金双色袈裟的僧人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老衲也有一领域。”了空大师主动解释道:“既然空海不能再战,就入领域之中好好疗伤吧。”
几位宗主都没有异议,甚至还有人心底悄然松了口气。
无论怎样,了空如此实力,能够在这么早的阶段就被淘汰出局,无疑等于给了其他弟子更多的机会。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大家为其道心受损唏嘘有之,去看虞兮枝的目光却也更复杂了些。
伏天下的领域之力本已足够骇人听闻,竟然也还有伏天下的剑气能够斩开领域!
她能够斩开空海的领域,那么……其他人的领域呢?
晚霞终于绽放,此处本就是千里旷野荒原,比剑谷便是此间最高之地,去看那夕阳漫天,只觉得瑰丽如梦,其中好似有些金光,再仔细去看,又好似只有玫瑰色的缱绻。
一声昆吾弟子们都熟悉的铃声响彻天地。
怀筠真君微微一摇手中的天心铃,响出一串铃铛,或疲惫,或还陷于对剑之中的所有弟子都灵台瞬时清明,只觉得提神醒脑,满身委顿尽消,竟好似若是再有对手,也还能提剑再战一场。
“天心铃响,酉时至。”红衣老道拖长声调,朗声宣布。
有的比剑台上孑然一人,简单明了,却也还有比剑台上看起来难舍难分,竟还未决出高下。
于是有执事从一旁而出,专门为这样的几个擂台延时再判。
如此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入围第二轮的一百名弟子便都站立在了各种的擂台之上。
第154章 他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
擂台稍顿, 顷刻后,一百块擂台齐齐横挪,竟是齐齐并作了一块巨大的平台。
怀筠真君微微抬手, 便见立于比剑台后方的巨大石碑上,无数人的名字如影飘绕, 等到那些字迹重新变得清晰时,却见正是立于擂台之上的这一百名弟子的战力排行。
许是为了避免或许有重名的情况出现, 也为了更加一目了然,这一次姓名更迭后,每个人的名字后还出现了整整齐齐的宗门一栏。
所有人都努力在排行榜上找自己的名字。
从上向下去看, 却见榜首竟依然是那位昆吾山宗的二师姐虞兮枝, 在她下面,则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昆吾大师兄虞寺,此外, 前十里面,昆吾山宗竟然包揽了一半还要多, 等到十五名左右的时候,别的宗门的名字才逐渐多了起来。
“等等, 我怎么觉得这里不止一百个名字?”突然有人疑惑开口, 说完后又飞速再数了一次:“我明明在这个擂台上, 为何名次却竟然并非前一百?”
“我……我也是!”又有人应和道,转瞬又明白了什么:“难道是这些人分明比我们强,却不巧遇见了更强的对手,所以才被淘汰了?”
“定是如此。”有僧人双手合十,有些唏嘘地看向前十名列之中的本海二字, 摇头叹息道:“本以为本海师兄已经修出观自在领域之力,再不济也可以晋级到决赛, 魁首之位也不是不能想……谁知竟然连第一轮都没有过。”
又有昆吾弟子笑了一声:“谁让他上来就去挑战榜首,实力不知究竟如何,胆子倒是不小。”
那僧人不甚认可此话,却也没有被激怒,只温和反驳道:“修道修仙之人,难道胆子不应该大吗?”
那昆吾弟子还想要说什么,却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也按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虞兮枝抬眸看向那僧人,之前长泓的事情就算是一码归一码,刚才本海僧人看上去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坏人,但哪有人上来两句话就要把别人的灵宝拿走,说要放在渡缘道无量山听经的?
“是啊,胆子大挺好的。”虞兮枝微微一笑:“希望接下来有机会的话,让我再看看你们渡缘道的弟子胆子是否还能更大。”
那僧人面色一滞。
若是此前还无人知晓虞兮枝究竟是哪位,那么方才她一剑斩破本海僧人的领域之时,所有擂台上的剑光浮影都骤停,漫天云霞之下,好似只剩下了她这一剑。
少女的长相并不泯于众人,甚至可以被称赞一声美艳,但再美的脸却也总有被忘记的一天。
可剑却不会。
所有人都见了那一剑,再郑重地记住了这个人。
昆吾其他弟子可以冷嘲两句什么,再被不温不火地回应回去,就像是两边弟子有些幼稚的互相放话。
但虞兮枝的话却不一样。
有谁敢向她放话,那真的便如方才那僧人所说的那般。
修仙人嘛,可不是就要胆子大点儿。
众人心思各异,昆吾山宗弟子自然脸上带了些傲然笑意,尤其与虞兮枝相熟的几位,便是夏亦瑶都与有荣焉地微微扬起了下巴,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剑。
有人想要再说什么,却听谈楼主的声音不温不火响起:“明日休沐,接下来的两轮擂台赛都隔日进行,第二轮将划分三十块擂台,第三轮则为十块。休沐日可自由活动,但禁止私下约战。擂台之外,比剑台将另外开设三块试剑台,将有专门的执事守候于此,诸位可随意使用。”
他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确。――在周围住的村子里不要乱打架,但五派三道如此齐聚一堂,难免恩恩怨怨磨磨蹭蹭,要打就去试剑台打。
顿了顿,怀筠真君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有些弟子已经抱憾落败,与比剑大会无缘,但若是在试剑台上挑战赢了尚未淘汰的弟子,虽然无法重新进入比剑大会,却可以被重新排名写在榜单之上。”
原本已经有些垂头丧气的落败弟子一片哗然,有人顿时眼中一亮,再看向比剑台上的一百名弟子时,显然十分意动。
却听比剑台上有人举手问道:“请问怀筠真君,我们必须有战必应吗?”
“自然不必,试剑台是用来决斗的,既然是决斗,自然生死自负,总要双方都同意才是。”怀筠真君摇头,再道:“当然,这并不是提倡决斗的意思,更不希望大家刀剑见血,所以试剑台附近也会有专门的医疗点,诸位请量力而行。”
有人顿时觉得此举十分贴心,并且再一次看向了沉默矗立的巨大石碑,显然有所意动。
虞兮枝却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说是不提倡,若是真的不提倡,直接禁止私斗便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开设这试剑台?
说白了,也还是在鼓励大家去争。
她感受到有不少目光隐秘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又有人互相悄然传音,有所谋划,但她甚至懒得回头去看。
……此时此刻,她只希望几位宗主早点结束这些罗里吧嗦,她好想看看芥子袋里,谢君知有没有回复什么,再和他讲一讲今天遇见的这个领域,顺便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自己用他教的江梅仙去斩开了领域。
赛程大致讲解清楚后,比剑台小世界便自动解除,来时铺设的桥重新浮现,众人提步向外而去。
虞兮枝一边摸芥子袋,一边也要往外走,却听一道声音倏然响起。
“小友请留步。”
她先是愣了愣,以为是有人在和别人说话,不以为意地再继续向前。
那道声音却又响了起来:“虞小友,这是传音入密,我确实在喊你,不是别人。”
虞兮枝恰好摸到了谢君知回音的那条传讯符,正要抖,却又不得不先放下。
如此一来,她的心头不由得多了几分烦躁。
她停下脚步,再转身去看,身后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
不知是其余诸位弟子真的已经走出了此处,还是因为那道声音响起的同时,便已经与她构筑了一个小世界出来。
“冒犯小友了,老衲先行道歉。”那声音中带着大慈悲与叹息,令人听之心自然静三分,再生出些敬意。
竟然是渡缘道的了空大师。
虞兮枝强压着内心燥意,向着虚空认真一礼:“大师也是来问我要锅的吗?”
了空大师显然没料到她竟然如此直接,顿了顿,才道:“确实如此。”
“敢问这锅到底有何奇特之处,竟然让大师亲自过问?”虞兮枝微微拧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