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李胜意本不应是会做出这样事的人, 虞寺也不是会冲动至此的人,如此推测, 潇雨剑灵此时所说的话……会不会也并非出自于它的本心呢?
毕竟,她在方才碎了潇雨剑时,分明感受到了从剑身传来的、带着剑灵意志的解脱之意。
有着这样向死而生意志的剑灵,会如此快地忘记之前剑身碎的事情,而热切地向她自荐吗?
她下意识环视四周。
天边夕阳之色终于大盛,比剑谷的晚霞好似每一日都无比瑰丽,而当这样的玫瑰薄紫色笼罩天际时,便是无人提醒酉时,满比剑谷的人也都知道,时辰已到。
虞兮枝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但她的目光这样仔细扫过,便已经数出,此刻末了之时,留在台上的各门派弟子数量并不十分平均。
昆吾山宗除了她之外,还有虞寺、易醉、程洛岑、云卓和江重黎六人尚在,而西雅楼和白雨斋除却他们各自的大师兄大师姐之外,西雅楼那对双胞胎俱唇角带血地站在台上,还有一位虞兮枝有些眼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名字的师妹还在,白雨斋也还有其他三位弟子在。
这三个门派便已足足占据了十四个名额,其余十六个擂台上,光脑壳的僧人竟然占了足足五人,其余四个门派除了西湖天竺之外,恰各自还有三人在台上,而音修在这种近身战的擂台上,到底有些吃亏,是以此刻也只剩下了两人。
许是光头实在有些闪亮,又许是虞兮枝还是心怀芥蒂,她不由得稍微皱了皱眉,心道渡缘道的这些僧人们难道竟然战斗力这么强?
此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念经难道能让人变强?
这样的想法在虞兮枝脑中一转而过,下一刻,天心铃便在怀筠真君手中摇晃响起,又有西湖天竺岚绮御主素手起琴音。
于是如此擂台赛一整天的疲惫都被抚平,原本颇有些浑浑噩噩的道心更是一片清明,就连渡缘道那位了空大师都放开了小世界,让其中道心受损的本海僧人也不要错过此时此刻的琴音。
怀筠真君再一抬手,于是此前一直被悄然遮蔽了些许的石碑上的云雾散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被石碑上的内容吸引,大家都在找自己名字的位置,又或者在找到了自己后,再去找相熟的人抑或死对头的名字。
试剑台上站到此刻最后的三十名弟子自然高居前排,齐齐都在伏天下榜上。而他们之后,却也有不少弟子的排名发生了变化,那都是在试剑台上向着其他弟子发起了挑战之人。
如此一来,有人看到自己的名次到了让自己满意的地方,不由得轻舒一口气,自然也有人皱眉不展,显然是对自己下降的名次颇为不满。
而站在台上的三十人,自然而然是从上往下看的。
却见伏天下前十的位置稍有变化,多了几个渡缘道僧人的法号,然而榜首第一,却依然是那三个好似永远都不会变的字。
虞兮枝。
如果是此前还有人对她不服,抑或疑惑她为何能站在那个位置的话,这一路观赛看下来,见她一剑斩开领域,见她不惜自己受伤,也不愿同门师弟损伤根基,又见她出了闻所未闻的惊才绝艳一剑,将那看上去便极为不凡的名剑生生击碎。
便是见她剑气冠绝,又见她剑胆琴心,道义侠气。
也有人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位二师姐从前的荒唐事情,当然也见到了她坐在树下吃牛肉干。
然而若是弱者如此,大家自然讥笑怒骂,此刻这一切,却又像是自动带了某种强者滤镜,大家都称赞她肆意随性,觉得洒然剑修当如是。
昆吾山宗的几人都抿唇一笑,再等着下一轮的比赛细则公布。
“或许要变成十块擂台?又或者五六块,再决出魁首?”易醉忍不住推测道:“不过这样一来,一直打擂台,也还挺无聊的。”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落入高天之上的几位宗主耳中。
红衣老道瞪了他一眼:“比个赛还要求不无聊?你倒是有本事冲个第一啊?”
“不了不了,我打架可打不过二师姐,她可是能在千崖峰后山的六十六剑洞留下剑痕,硬生生将六十六剑洞变成六十七剑洞的,和她打,我岂不是自取其辱?”易醉连连摆手,又信口说出了许多人不曾知晓的此桩秘闻。
于是人群再有一片哗然。
便是擂台小世界距离外面有距离,此刻既然比赛已经结束,一众结界自然也已经撤去,所以喧哗的声音就毫无遮挡地传了进来。
“六十六剑洞是什么地方?”
“天哪,你竟然不知道吗?昆吾山宗之所以被称为剑宗,不就是因为有个剑冢,还有个六十六剑洞吗?”
“……不是因为他们剑修格外多吗?剑冢我知道,六十六剑洞又是什么?”
“算了,看你不是剑修,不知道也可以原谅。总之,就是因此,昆吾山宗天然适合练剑修剑,所以剑修才多啊。至于六十六剑洞,据说里面有古往今来所有六十六位剑圣的剑意,又常年沐浴于剑冢的罡风之下,所以剑意长此不衰,乃是天下所有剑修心中的圣地。”
这样描述一番,便是没听说过六十六剑洞之名的弟子,也不禁心生向往。况且,便不是剑修,也到底是修仙之人,自然一听便知,这剑洞的恐怖之处。
有剑圣之称,境界自然已经到了大宗师乃至逍遥游。
而这位虞二师姐,现在也不过伏天下,更况且,听易醉的意思,分明她在那剑洞留下痕迹,绝不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一时之间,大家看虞兮枝的眼神中再多一层敬畏和憧憬。
“她……她也太厉害了吧。”有人情不自禁喃喃道:“从前我只知昆吾山宗虞寺虞大师兄,却不知虞二师姐竟然也如此厉害。说起来,难道是昆吾山宗藏拙,否则怎会从前从无她的姓名?”
“这你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有人飞快跟上,再将自己道听途说而来的传闻加工一番,娓娓道来,说得天上地下,天花乱坠。
闻者觉得好似夸张了些,总觉得此人说的时候做了许多艺术加工,什么一人三师,什么一步破境,什么碎了别人的剑,别人便能破境,又有什么悟道剑的……但这一切放在虞兮枝身上,便好似又很理所应当,并非十分难以接受。
红衣老道笑眯眯地听着弟子们的议论,自己的亲传位列榜首,这自然是十分值得自豪的事情,是以顺带着他看易醉的目光都和蔼可亲了些,再冷哼一声:“放心,下一轮绝不可能让你无聊。”
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来。
高天之上,距离地面自然有些距离,大家便是目力再好,去看各位宗门宗主时,总带了尊敬和些许的不敢直视,又哪里能看清他这样伸手时,手掌上所托之物。
但下一刻,那物什便开始从他的掌心悬浮而起,再倏而变大,再大,俄而便成几乎齐山高的巨大!
那竟是一座八角高塔。
高塔层层叠叠,从下至上,一共有八层,每一层都有八角屋檐舒展开来,每个屋檐上都挂着宝铃,微风吹拂出环佩叮当之声,夕阳下,那赤红屋檐和糯白墙壁的庄严感上又被涂刷了些迤逦。
若是从塔尖向下去看,便能看到那些舒展开来的八角屋檐层层叠叠,重峦叠翠,好似舒展开来的莲花花瓣。
“八意莲花塔!”有见识多广的弟子惊呼出此塔的名字。
“不错,正是我白雨斋的镇派法宝,八意莲花塔。”红衣老道微微一笑,再看向进入了下一轮的三十位弟子的方向:“隔日进行的下一轮比赛中,谁能先到塔顶,摘下塔顶的这一只红色铃铛,便是此次比剑大会魁首。”
他边说,便随意向着兀自悬飞于空中的八意莲花塔一指。
挂在最顶层的八个铃铛中,有一枚便悄然变红,再发出了一声比其他铃铛的声音更为悦耳的声音。
他手腕再一翻,于是原本站立在各自比剑台上的弟子都被送出了擂台小世界,来到了场边。
下一刻,那高耸如山的八意莲花塔沉沉落下,正停于此前擂台的位置。
第161章 渡人向善。
便是在平莱村, 从客栈的窗户望出去,都可以看到自丛山之中探出塔尖的八意莲花塔。
群山之中总有雾气,塔尖便也在这样的雾色中, 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江重黎还没回来,虞兮枝便打开了窗户, 一边看着那边的八意莲花塔,有意无意地在心底模拟自己要如何登塔, 一边和谢君知发传讯符,讲了这一日的战况。
末了,她犹豫了片刻, 还是道:“有两件事想要问问你……”
她话到嘴边, 本想要先问有关她应当怎么处理潇雨剑灵的事情,转念却又想到,潇雨剑灵此刻便在烟霄之上, 她所问所说都会被潇雨听到,还怪尴尬的, 以后再问也不着急,于是话锋一转。
“不, 其实只有一件。我今日见到我阿兄和与我对战之人都有些情绪奇特。我阿兄自不必说, 就算真的杀意上头, 他也不是会收不住剑的人。而与我对剑的那位西雅楼师弟,我虽然不怎么了解他,但比剑时,他的剑意平稳且正,想来也不是会想要玉石俱焚的人。”
许是韩峰主的雷劫已经渡完了, 这一次,她的传讯符才发出去, 谢君知竟然便已经回复了。
谢君知十分言简意赅:“那你呢?”
虞兮枝一愣。
确实,她只顾着说别人这样那样,虽然发了好几道传讯符过去,但说自己的情况时,就只是寥寥带过。
回忆一下,她竟然只说了自己进入了下一轮。
“我……我挺好。”扯别人的事儿时,虞兮枝絮絮叨叨废话一大堆,说到自己,她却反而有点莫名的语塞,或者说害羞:“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就只是碎了夏亦瑶的那柄从剑冢带出来的剑而已。”
说到这里,她才反应过来,联系一下她之前发出去的传讯符内容,谢君知明明好像是在问,她的情绪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已经发出去的传讯符不能撤回就很尴尬。
虞兮枝心道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就不存在,再默默补了一张:“当局者迷,我自己觉得自己没问题,但或许我并非真的没有问题。”
这一次,谢君知的回复便不如之前那么快了,虞兮枝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硬是嚼完了一小袋黄梨秘制的麻辣牛肉干之后,传讯符才又亮了起来。
“渡缘道和西湖天竺都有乱人心志的秘法,遇上这两派的时候,多加小心。”
顿了顿,他又发了一条来:“你的境界如何了?”
他的声音清晰,背景音里却竟然还有些雷声萦绕,仔细去听的话,还能听出来那雷声竟然并非单一落下,不知是回声还是别的什么,虞兮枝觉得自己在短短一句话里,竟然听到了四声雷。
她有点咋舌,心道韩峰主的雷劫竟然还没完吗?而且这雷听来如此汹涌,比起怀筠真君那时好似动静还要更大些?
谢君知离雷这么近,不怕被劈到吗?
念及至此,她的回复便变得言简意赅起来:“还能压住,我这边都好,不用担心。”
顿了顿,虞兮枝到底还是没忍住,又点了一张符。
“那个,你……你也照顾好自己啊。”
……
昆吾山宗确实已经被雷劫包裹,但却绝非是虞兮枝所想的那般。
韩峰主的雷劫才结束,刚刚跌落地面,开始打坐稳固境界,济良和济闻两位真人许是观韩峰主雷劫有感,竟然双双迎来了自己的雷劫。
于是千里山脉竟然都被稠云包围,连罹云郡都紧急被撑开了防御结界,繁茂了如此多年,罹云郡本是没有宵禁一说的,但事态至此,别说宵禁了,便是白日也近乎严禁所有居民外出。
黑云蔽日,那景象竟然宛如末日,罹云郡的百姓听着那滚滚雷云,便是捂住耳朵,躲在被中,也难以隔绝那样的声响。
若非外面还撑着一层又一层的结界,又有昆吾山宗的修仙者苦苦以无数灵石和自身灵气苦苦支撑,恐怕真正的雷声,绝非凡人所能承受。
而谢君知就神色淡淡地坐在这两处雷劫的中心。
听完方才的传讯符后,少年的眉眼间才多了些笑意。
都说渡劫是非常私人的事情,绝不可被其他人打扰,若是有人帮忙,被天道发现,便会惹怒天道,再降下数倍可怖的雷劫。
但很显然,这个所谓的“其他人”中,并不包括谢君知。
他有点百无聊赖地坐在被雷劈成了礁石的山头,声音恰好能让两边的人都听到,左一句右一句地指点他们现在应该如何调息,如何用什么剑法来拔剑战劫雷,眼看谁好似要接不住雷的时候,他还能扔个以假乱真的纸符人过去,硬生生帮忙受几下。
他当然知道,怀筠真君当时在与他谈交换条件时,是以为自己会帮这几个人手撕几道最凄厉的雷,又或者给他们几碗自己的血,试试看能不能蒙蔽雷劫,少劈几道。
但他的手现在只想撕撕牛肉干,雷什么的,还是算了。
更何况,这个程度的雷,实在是还用不到他亲手去撕。
一边这样指导两个人,履行自己与怀筠真君的承诺,谢君知到底还一直在想虞兮枝刚才所说的话。
之所以此前与怀筠达成那样的交换,自然是因为他有些奇特的预感。
而境界到了他这样的层次时,所谓的预感,便大概率是极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虞兮枝方才的话,再锁定了其中的重点。
“五个渡缘道的秃驴……”他给纸符人点眼睛的动作突然稍顿,似是想到了什么,旋即冷笑一声:“就这么想逼我出山?”
“越是这样逼我,我反而越想看看,你们都要拿出什么手段。”谢君知低头,仔细给手中的济良真人纸符人点了眼睛,再信手扔了出去,替济良真人挡了一道粗壮雷劫。
黑云覆盖下的昆吾山宗宛如永夜,但惊雷落下时,自然能照亮一隅此方天地。
――也照亮了握在谢君知脚边的橘二,和谢君知脸上一闪而过的杀意。
……
虞兮枝和谢君知说完这些后,想了想,又去找了一趟虞寺。与其有许多猜测,不如直接来问当事人。
虞寺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今日的举剑有些蹊跷,此刻正在自观,然而灵气游走数个大周天,却一无所获,他冲着虞兮枝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