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筠真君有些叹息,心道这一剑若是谢君知所出,恐怕结界也已破,说不定还能阻住那山峰合璧,真是可惜了。
可惜之外,怀筠真君心中,更是真正燎原的怒意。
“设计将我支开,再困我真传于比剑谷,诱我昆吾小师叔入阵,再胁迫我宗门弟子,迫使两人入妖狱――这种种间间事,了空大师,华慎道长,两位是否已经太久没有见到我昆吾山宗的剑,所以觉得可以对我宗门为所欲为了?!”怀筠真君抬手握住剑柄,朗声道。
心中既有怒,声音中便自然也带了剑意。
大宗师一怒,满无量山的烛火自然再如大风刮过般,疯狂左右摇摆。
怀筠真君的剑意虽然到了无量山,可他人却到底在渡缘道之外停下,然而此刻他话音落,人已经向前了一步。
渡缘道有九座山,除去已被逐出海外三千里的般若山,也还有八座。
此刻八座山上烛火皆明,经文大盛,显然整个渡缘道都已经彻底进入了临战状态。
但那又如何。
怀筠真君的身后逐渐有了更多剑意剑影。
总是端着紫砂茶杯的祁长老第一个显露出了身形,向着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的了空大师微微一笑:“了空,好久不见。”
旋即还有其余几位被世人以为已经神隐于昆吾后山的长老,长老们的身后,则是持剑而立的千崖峰众人,他们显然根本没有半分休息,一路如此疾驰,也全都靠捏灵石与妖丹撑着体内灵气。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虽然看似有些风尘仆仆,但他们手中的剑却极盛,眼中的怒意也更盛!
了空大师端坐莲座之上,一双眼中也已经尽是怒意:“昆吾山宗果然霸道。甲子之战以来,修仙界便从无宗门之战,怀筠掌门难道是想要打破这数千年的平静吗?!”
怀筠真君握着昆吾剑的那只手微微收紧。
那剑样式古朴,剑身古朴,剑鞘自然也古朴。
虽然古朴,却因为每一代持剑之人每日都在擦剑,所以却也极亮。
剑身极亮,剑鞘也极亮。
亮到如此平举至眼前时,光鉴如镜。
怀筠真君便在剑鞘上看到了自己的双眼。
那是一双已经带上了些沧桑之色的眼睛,实在有些平平无奇,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所有人的眼中,怀筠真君从来都是守成之辈。
又或者说,守成两字都是客气的说法,更多人眼中,怀筠真君的这个掌门之位,更像是捡漏得来的。
修仙界皆知,在上一次被称为蚀日的甲子之战中,昆吾山宗陨落了太多人在其中。却鲜少有人知道,这份陨落,便是为了封印那位原本出身于谢家的妖皇谢卧青。
他从来都不是同辈中最惊才绝艳的那个,却也并不算太差,他的一生都有些不上不下,却总算得上是运气不错。
比如当年进入昆吾学宫上二层的名额有十个,他便恰好卡在了第十。
比如去秘境历练时,其他人多多少少会负点伤,而他从未躲于人后,却也从来都毫发无损。
再比如……蚀日之战后,同辈里,排在他前而的师兄姐们,竟然全部都陨落了。
掌门师尊将掌门之位交给他的时候,许多人说是师尊别无所选,被逼无奈,事实上好似也确乎如此。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承剑昆吾时,掌门师尊对他说,这昆吾并不缺乏锐意之人,也不缺人如剑意之人,但昆吾的剑已经够多了,所以昆吾所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出剑之人,而是能够守剑的人。
所以他守剑。
然后他才发现,守剑其实从来都比出剑更难。
守剑的日子实在太难,太无趣,太古井无波,他的剑意藏于锋,他时常觉得自己快要被憋疯了。
所以他也做过一些错事。
比如没有始终忠于自己的道侣,比如偏袒自己外室的孩子,比如忽略了自己的亲传弟子,再比如不知不觉中,竟然纵容自己的道侣怀薇成了一个没有远见的蠢货。
但他始终记得,要守剑。
而昆吾山宗最锋利的那柄剑,从来都不是他手中的昆吾剑。
而是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谢君知。
若非妖皇封印,他不会失去他的师尊,不会失去所有他视如家人的师兄姐,也不会突然要承担昆吾掌门如此这般的重任,彻底改变了他原有的人生轨迹。
他心知肚明此事当然与谢君知无关,如果能选择,又有谁想要成为妖皇的封印容器呢?
可他到底是个俗人,还是忍不住要迁怒几分,所以他也有对谢君知冷言冷语,心存几分打压漠视。
但说到底,是他站在师尊身后,将血泊封印中的小小婴孩抱起,再送入千崖峰,看他一日复一日地坐在那礁石上吹罡风,气息日益强大,再成如今俊逸少年。
他心有复杂之意,可以对谢君知冷眼相待,却绝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所以现在,他要出剑。
“霸道?”剑鞘倒映出来的那双眼中终于开始锋芒毕露,藏了这二十余年的锋终于在这一刻乍露,怀筠真君冷笑一声:“依我看,倒是这天下已经忘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霸道。否则怎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将我昆吾弟子投入妖狱之中?!”
他话音落,手中的昆吾剑已经出鞘。
一声铮然于半空而响。
剑光起。
昆吾剑的剑光不瑰丽也不璀璨,无法与耀日相争,甚至好似无法盖过这满渡缘道的烛火之光。
怀筠真君的剑不奇也不险,便如他这个人,平平无奇,有些墨守成规,更仿佛毫无特色。
可掌门之剑,本就当如滚滚长河,规行矩止,因循沿袭,不溢出堤坝,也不改变航道,四平八稳,前赴后继。
如此日积月累,无人可阻,也无人可挡,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一剑出,渡缘道护山大阵先碎,八座渡缘道山头的护山阵法再碎!
剑风浩荡向前,如此直冲了空大师的莲座而去!
第188章 “你在摸什么?”
既然是般若山掌门的莲座, 便自然有千片莲瓣。
从渡缘道出现至今,恰恰不多不少,到了了空大师这里, 正是第一千零一位掌门,而此前的一千位掌门, 每人都在弥留之时,抽过自己的一根灵骨, 再打磨成如此莲瓣模样。
因而这莲座便是真正的佛骨舍利磋磨而成,乃是渡缘道无上圣物,莲座出时, 自然满山跪拜。
然而便是这样的莲座, 方才已经被谢君知轻描淡写地点了一片下来。
这也是为何见他如此行径后,渡缘道僧人愤怒至斯的原因。
一片之于千片,也不过千分之一而已, 莲瓣重重叠叠,若是不去细看, 根本看不出那层层迭迭中,竟然会有所缺。
但此时此刻在此处的都是何等人物, 又怎会看不出那本应完美的千瓣莲座已经有了残缺?
剑风扫处, 烛火飘摇如浮萍, 无数摇曳扭曲的影子将山端连成一片有些奇诡的黑色网状阴影,再被剑光刺透刺破。
渡缘道掌门的莲座受损理应是会传遍整个修仙界的事情,便是捂死,起码几位宗主也会得知,但怀筠真君却从未听说过。
他对于昆吾山宗的情报网有着绝对的信心, 那便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性。
莲座是刚刚才受损的,甚至连消息都还未传出渡缘道外。
如此答案就很明晰了。
是谢君知摘了一片下来。
既然是他摘了一片, 又怎可能是真正信手。
世间万物都有弱点,便是莲座这样的死物,自然也有弱点。
别人看不出,甚至难以想象,但既然谢君知从此处摘了一片莲瓣下来,只能说明这莲座的弱点,定然便是此处。
所以怀筠真君这一剑看似是向了空大师而去,但事实上,是笔直向着谢君知留下的那一处伤引处而去!
剑光睥睨,剑色平直,天下又有何物能在昆吾一剑之下完好无损?
宿影阁最坚固的灵器不能,渊沉大陆万里河山不能,渡缘道的大阵不能,烛火不能,经文不能,便是佛骨舍利的千瓣莲座也不能!
剑锋与无数结界碰撞时,碎裂声已经足够轰然。
了空大师自然不会任凭那剑锋真正扫到莲座,抬手便扔了手中菩提珠去拦。
那串菩提珠在脱离他手的瞬间便已经瞬息变大,等落到了莲座之下、剑风面前时,每一颗竟已经变得足有头颅般大小!
于是更多细密的碎裂声与碰撞声在半空响起,菩提珠遇剑而碎,但菩提珠不止一颗,碎了一颗,自然有下一刻轮转迎上那剑气!
菩提珠不止一颗,怀筠真君自然也不是只能出一剑。
他藏剑这么多年,终于有朝一日可以拔剑了,怀筠真君此刻胸中剑气荡漾,握剑的手这才刚刚从些许生涩到找到手感,只觉得区区一百零八颗菩提珠怕是还不够他劈。
――毕竟太清望月第四式的剑意,一生二,二生四,如此藏了这么多年的剑意,起剑便已经有数千道剑光层峦而起!
了空大师有一百零八颗菩提珠,其他七座山的山主自然也每个人手中都有菩提珠,那些跪俯于无量山外的弟子们的僧袖中,也都有这样一串以自己的心血所养的菩提珠。
一百零八颗不够拦住昆吾掌门的这一剑,那么一千零八十颗呢?一万零八百颗呢?
近乎密集的菩提珠悍然拦在怀筠真君的剑前,竟然真的短暂地让他的剑势停了一瞬。
渡缘道僧人脸上有喜色乍露。
但怀筠真君的那分明是孤剑的一剑后,竟然还有其他剑势汹涌!
那分明不是怀筠真君所出的剑,甚至每一剑都各有不同,然而所有这些剑,剑剑相扣,环环相接,竟然便成了真正的剑阵!
再去看在怀筠真君身后显露出身形的昆吾众人,竟是人人手中的剑都已经出鞘,而总是端着一杯紫砂茶杯却总也不喝的那位祁长老一手持杯,另一手的两根手指微湿,似是从那杯中弹出了几滴水珠。
水珠所至,纵横此间的昆吾剑意自然相连。
那紫砂茶杯中的水,竟然便是能真正连接天下昆吾剑意的阵意!
下一瞬,千万菩提珠齐齐碎裂。
“你们是不是忘了,昆吾山宗不仅有一柄昆吾剑,还有昆吾剑阵。”怀筠真君嗤笑一声。
他提剑自高空信步而过,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然而他一步便跨过一座山,而他每走过一座山,那山上的漫天烛火便会应声而灭。
如此走了五步,渡缘道八座山便已经灭了大半的烛火。
半天金光稍滞,释光中夹杂了剑色剑意,于是金色便被切割,变得好似并不那么纯粹了起来。
怀筠真君转了转剑柄,环顾四周,再看向前方莲座:“了空大师若是再不开无量山交人,我便要继续向前走了。”
……
无边无际的黑中,橘二还在慢慢向前。
它闻见的味道逐渐多了起来,有些陌生,然而这些陌生之中,竟然还有些奇特的熟悉。
橘二觉得十分疑惑,它确信自己漫长的记忆长河里,绝没有被抓到这妖狱过,也没有去过什么纯黑的地方,为什么会对这里产生这样一份熟悉。
它边这样想,边下意识想要试图照亮这里。
无数法术在它爪间变幻,却始终没有任何一簇火花。
……
距离橘二极远的漆黑中,虞兮枝也在变幻手中的法术,她搓了丹丸,画了符,还试图拔了剑,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石沉大海,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将这里照亮了吗?”虞兮枝有些沮丧地垂下手。
“橘二去找了。”谢君知却好似一点也不着急:“我们再等等。”
虞兮枝一愣,这才突然想起来,和他们一同进入这里的,还有一只小猫咪。
方才她和谢君知这样那样,竟然真的将橘二彻底忘在了脑后。
虞兮枝有些愧疚,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啊……那它一个人能行吗?我们要去帮忙吗?”
谢君知却地在做什么,虞兮枝等了半晌,手突然重新被对方握住,然后再向着某个方向一拉。
她跌坐在了一片柔软的被褥上。
“好好入定,你的灵气干涸很厉害,再耽搁下去,怕是要伤及灵脉了。”谢君知按在她的肩头:“橘二到底是小妖皇,境界也有入神,比起担心他,倒是你现在的情况比较严重。此前的大阵虽然是要困住我,却也让所有置身其中之人心神浮躁,出剑情绪都多被影响,你也不例外,现在要好好休养才是。”
虞兮枝微微一愣。
那大阵显然并非一夕之事,恐怕从他们进入这比剑谷开始,大阵便已经存在了,也难怪自己此前总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原来竟然如此。
她有些赧然地抓着被子,心道果然自己躺着入定的事情被发现了。
便是谢君知不说,她对自己的情况自然也十分清楚,因而便没有拒绝,先给自己捏了个除尘诀,再乖巧地滑进被子里,躺好以后,虽然一片黑暗,她也还是徒劳地眨了眨眼:“那……那你呢?”
谢君知坐在床沿边,稍微靠在床头:“我想看着你,虽然看不到,但我可以想象你的样子。”
他如何想象呢?
自然是上一次,她在千崖峰入定沉眠之时,他一直守在她身边,所以才知道她入定时的样子。
念及至此,虞兮枝的耳根瞬间又红了,她沉默了一会,慢慢探出手,在小幅度地拉了拉谢君知的袖角。
谢君知耐心道:“嗯?怎么了?”
虞兮枝小声道:“就……那个……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
“我这样便也算是休息了。”谢君知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含笑道。
虞兮枝:“……”
一定要她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吗!
她向着床的另一侧蠕动了几下,再空出足够一个人并排躺着的位置,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有些扭捏道:“我入定不知要过多久,你一直这样坐着还挺累的,要不然……嗯……这个床还挺大的,我去那边,你在这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她已经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纵使是黑暗中,她也有些想要遮盖自己已经烧红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