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与她共赴黄泉了,他也亲手送她入轮回了。
他夙愿已了。
谢卧青的眼前浮光掠影般浮现了自己的一生,眼中最后的光在回忆起方才谢卧岚那只伸出的手时慢慢黯淡下去。
谢卧岚到底还是没有听他的话,在最后的瞬间回了头。
回了头,便是给尚在这世间的人留下了牵挂。
他牵挂她,本就是天经地义,只希望那轮回和所听闻的一样,入之则忘却一切,不要再挂念他的去处。
可人生在世,不就是因为有牵挂,所以才即使艰难,也踽踽独行,不辞艰难的吗?
就比如,他嘴上不说,心底到底还是有些牵挂那个将他封印了这么多年、却也陪了他这么多年的小家伙。
“小疯子。”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喟叹道。
“你在说谁小疯子?”一道声音却倏而在他而前响了起来。
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熟悉的白衣,而那道分明应该十分熟悉的声音却紧绷而冷硬,带着他从未听过的紧张与愤怒:“谢卧青,你……!”
他想说谢卧青明明告诉了他有关妖族的一切,却偏偏隐藏了妖族不能轮回的这一件。
他如此笃定地相信着他,所以竟然丝毫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以为他的夙愿便是真正的圆满。
谢君知有太多的话卡在嘴边,他想骂谢卧青,想愤怒地质问他,却才开口便硬生生顿住。
“我也没有骗你。”谢卧青抬起一只手指,有些精疲力尽地晃了晃,似是已经猜到了谢君知想要说什么:“只是忘了告诉你而已。”
“忘了?”谢君知抬高音调。
谢卧青释然笑了起来:“是的,忘了。”
谢君知垂在两边的手倏而握成拳,他能够感知到谢卧青的神魂与生命已经真正燃烧到了末尾,这片被照亮的天地将继续如此大放光明,却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逐渐黯淡。
便如同谢卧青的这一生。
他终将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将消失于所有人的记忆之中,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提及,或许无人记得真正的谢卧青是什么样,只知道他与谢卧岚便是谢家这一切悲剧的起源。也或许谢家的这一切也终将湮灭。
可那并不是真正的终点,谢卧岚入了轮回,谢家所有人也入了轮回。
唯独谢卧青……
唯独他一人,神魂俱灭。
谢君知哑声问道:“为何妖族不能入轮回?”
“谁知道呢?或许是天道不让吧,又或者有人堵住了妖族轮回的路?”谢卧青毫不在意般轻松笑道,他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已经逐渐透明。
“小疯子,那么这次,是真的再见了。”他语气有些散漫,眼神却是温柔的:“别有那么多负担,反正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没有谢家人了,再也没有什么会是你的束缚,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的指尖如晶莹的光点般飘散开来,那样的碎裂旋即蔓延到了他的小臂,再逐渐向上蔓延。
此间盛大的光分明已经足够明亮,然而他周身蔓延出来的光,却分明更盛,更璀璨。
“我不会的。”谢君知却突然道。
“嗯?”谢卧青挑眉。
“没有了你,我也还是那个我。”谢君知加重了语气:“毁灭世界不过是气话,我不会真的这样做的。”
谢卧青愣了愣,目光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微微一点,似是明白了什么般,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似是要将眉间最后的一点担忧与郁气都彻底挥散开来。
“好。”谢卧青点了点头。
有风悄然吹过。
随着他的声音,他终于彻底化作了漫天的流萤。
世间还有牵挂,但他却不愿再强留,便如此化作流萤,半分也不停顿地四散而去。
谢君知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谢卧青化作流萤,他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动,显然是想要抬手去碰一碰那些光晕,但直到所有的流萤都彻底消失,他也没有伸出手。
虞兮枝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完整地听到了谢君知与谢卧青的对话,也听到了谢君知的那句有关“毁灭世界”的话。
她早就已经明白,为何原书里,谢君知会成为最后真正毁天灭地的大反派了。
只是她本以为,是因为那般若山的山主逼他诬他,渡缘道的和尚困他镇他,世人无人看到他的牺牲,只弃他如妖魔,视他如异类,污言秽语,不吝泼给他最浓重的恶意。
如今看来,原来还有更深,更不为人知的原因。
或许对于谢君知来说,世人如何看他这件事,他早就通透地知晓,因而并无什么真正的波澜。
而他的愤怒,则更在于这世间的不公。
万物众生本应平等,都是可以汲取灵气而修天下道的种族,凭什么只有人族能入轮回,而妖族却不可以?
凭什么有人想要不问世事,好好修炼,却偏偏要有什么甲子之战?一定要向另一个种族拔剑再血战?
为何有人意欲试图打破这层桎梏,想要做出改变,牺牲自己至此,却竟然引起天地如此巨变,再宛若诅咒惩罚般赔上整个家族的血脉?
这世间,凭什么只能有一个通天境,凭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去逼迫先贤大能陨落,逼迫人类修士与妖族同时锐减,再以灵气回哺这世间?
既然有天道指引诸君感知世间灵气,引气入体,再感知这天这地,走上修仙之路,又为何不许诸君强大?
这不公平。
这个世界,无论是对人族,还是妖族,都不公平。
是天道不公。
有人看到了这份不公,却只是沉沉无奈地叹一口气,再活在这样的规则之下。
有人却有不一样的选择。
有人……想要问一问这份不公。
虞兮枝顿了顿,慢慢走上前去,从背后伸手抱住了谢君知。
“谢君知。”她轻声唤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她深吸一口气,将侧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如果你真的想要毁灭这个世界,想要向这个世界拔剑的话――”
“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与你一起拔剑。”
第195章 拈枝再牵枝。
世间的光总会亮了又灭, 人也总会聚了又散。
但等待的人却永远都会站在原地。
所有人都在等。
有人等那光出现的缘由,有人等光灭,有人胆战心惊等那妖狱中的妖重见天日。
有人在黄泉无措徘徊, 等一个熟悉的身影。
有人等阔别五年的故人归来。
也有人在等一个回应。
谢君知眼底的神色明灭不定,他的眼瞳短暂地被谢卧青燃烧的光芒照亮, 却又旋即黯淡下来。
他听着虞兮枝的话语,唇边慢慢有了一抹自嘲般的笑意。
世间唯一的妖皇如此陨落, 光虽然遮蔽了九天之上的风起云涌,却无法阻拦自高天而落的雨滴。
修仙者自然可以轻易地撑开结界,做到真正的片叶不沾身。
可谢君知却任凭那雨水真正地打湿了自己。
他眉眼恹恹, 近乎呢喃地重复了一遍虞兮枝的话:“向这个世界拔剑吗……?”
他抬手覆上虞兮枝在他身前交握的双手:“我没有真的想要毁灭这个世界, 也没有想要向这个世界拔剑,我只是有问题想要问一问这天。若是这天不让我问,我便只能试着逼它出来, 此为真的逆天而行,纵使如此, 你也要和我一起吗?”
虞兮枝不怎么喜欢雨水的味道,更不太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 却始终没有松开谢君知, 也还是在这样的雨中勾起了唇:“好巧, 我也有问题想要问。”
谢君知没有问她要问什么,他听着虞兮枝的声音,眼底的那些恹恹终于被这雨水洗刷干净,再抬起眼:“好,那我们就一起问。”
他抬起手, 于虚空中抽出一根小树枝。
小树枝出现的刹那,他周身所有的狼狈与湿漉漉都荡然无存, 站在光华与雨中的,又是那个昆吾山宗名满天下的小师叔。
他握着虞兮枝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侧:“但是在这之前……”
虞兮枝用空着的那只手反手抽剑,烟霄划开雨水,再洒落一片冷冽剑光,她周身的雨水也被这样的剑气震碎,打湿的额发重新干燥再飞扬,她接着谢君知的话,继续道:“在此之前,还有一座山要平,几个人要杀。”
一座山,自然便是般若山。
几个人,却也不必点名道姓,杀到谁,便是谁该杀。
无量山彻底倾圮,而无数人目光所向的光明中心,终于有身影轮廓浮现。
一袭白衣拈枝再牵枝,从无量山下信步走出。
莲座破碎,了空大师手中的一百零八颗菩提珠也只剩下了最后两颗,眼见那光中有人影出现,了空大师与渡缘道所有僧人如临大敌,已经齐齐摆出了攻击的姿态!
渡缘道的大阵早已破碎,山头烛火被怀筠真君踩灭五座,本还有三座在风雨中坚韧飘摇。
然而光起时,无量山都已经坍圮破碎,更何况山头烛火?
既然无量山都已经彻底被摧毁,同样被光笼罩的另外两座山头上的烛火,又怎可能再坚持?
既然山头无烛火,那么渡缘道所有的僧人便是点亮此方的烛。
烛火亮起,烛火摇曳,无数金刚伏魔杵连成星星点点的阵,再一并向着光中出现的两道人影齐齐指去!
“过去你们要杀我困我,是因为我体内有妖皇封印。”谢君知的面容逐渐清晰,他直视着正前方的了空大师:“如今谢卧青已死,渡缘道又因何阻我?”
了空大师一愣。
世人看妖族可开灵视,但若是要看谢君知这等境界时,灵视自然没有效用。但渡缘道自有秘法再探妖气。
谢君知话音落时,了空大师已经手结法印,双眼变为一片纯白,再向谢君知看去。
双目所及,空空荡荡,谢君知便只是谢君知。
他有些惊愕,甚至怀疑是否谢君知用了某种秘法遮蔽了自己的探知,但当他的目光在落在随后踏步而出的橘二身上时,却分明看到了无尽的妖气。
了空大师收了秘法,眼中难掩惊愕:“可你分明已经逍遥游……!”
――没有妖皇的力量,你的境界怎会依然是逍遥游?!
那光是逍遥游的神魂燃烧而来,既然已经神魂燃烧,这落下的雨便已经是回落世间的灵雨,可这世间怎会还有一位逍遥游?
谢君知转了转手中小树枝:“是啊,我确实已经逍遥游。”
他的话语淡淡,语气更是淡淡,好似所说所讲,本就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然而世间却为他这句话,一片轰然。
所有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人人都知那位谢家妖皇早已逍遥游,可妖皇是妖皇,与他谢君知的修为,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就通天,早已通天,也从来都是通天。
了空大师捏着手中最后的两颗菩提珠,不知该弹出,还是不该。
金刚伏魔杵虽然还对着谢君知,其中杀气却变得散散缭绕,有些茫然,又有些微凝。
渡缘道此处游移不定,金刚伏魔,所指所向应是妖,是异端,可若是异端已不再,他们手中的杵,又应该何去何从?
然而渡缘道如此徘徊,却有人并不犹豫。
有黑影被光打破,却依然黑雾犹存,笼罩于其中的老僧因为长久不见天日而肤发俱白,黑雾甚至已经稀薄到难以遮蔽那样的色泽。
般若山山主了然被光逼退,此刻见到谢君知,却没有踏光而入,而是径直向后掠去,竟是意欲逃出这光!
光会灼烧他的黑雾,会阻碍他前行的步伐,可他这一退,却分明在拼尽全力!
了然想要那阵,想要那血,然而妖皇已殁,妖狱第十八层已破,甚至连无量山都没了,那么有着当年痕迹的廖镜城自然也已经了无踪迹。
世间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个谢君知。
谢君知如此算无遗策,他自然也在算。
他也算到了谢君知算的这一切,只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谢君知出来,再倾尽般若山的力量,将他抢入手中。
他算了这么多,也算对了这么多。
他知晓谢卧青的目的,知道无量山下的妖狱第十八层是廖镜城,是谢卧岚的残魂,也知道谢君知终究会与谢卧青一并来此,再将此处夷为平地。
没了妖皇的谢君知便是再强,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抑或少年,境界再高,又能到哪里呢?
便他依然是天下第一剑,那么赔上整个般若山的力量,难道还不够吗?
般若山众人早已存了死志,甚至比渡缘道众人更早地摆出了进攻的姿态,如此蓄力良久,只待那一击。
――却唯独没有算到,谢君知竟然也已逍遥游。
赔上整个般若山的力量自然不够,便是再多一座般若山,恐怕也难以填平逍遥游的一剑!
所以般若山主急退。
他半生筹谋与枯坐就这样被毁于一旦,他如此飞掠,心中难免有些苍凉,却也不至于彻底绝望。
逍遥游也总有对付的办法,他要退回海外荒岛继续蛰伏,再寻良机。
然而他念头才起,足尖轻点,如此不留余力地飞掠出数百里后,剑风却也已经起。
剑风有两道。
虞兮枝起剑,谢君知也起剑。
两道剑色并不十分相似,却有着近乎相同的剑意与杀意,不过眨眼便已经到了般若山主的近前!
既然在退,般若山主自然不愿接剑,只想继续退避三舍。
更何况,又有谁敢去接通天境的一剑呢?
但那两道剑风竟然倏然分成了两片。
虞兮枝的剑意依然不避不让地逼在般若山主的面前,而谢君知的剑意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背后夹击而出!
不敢去接谢君知的剑意,难道还不敢对撞虞兮枝这大宗师的剑?
然而做出选择是一回事,避无可避,再被迫重新向前,却又是另外一件事。